這位蘇州名妓離開以后,鄭國蕃每天就和董其昌陳繼儒一起,早晨起來,三人往劍廬去,讀書作詩,談論朝政,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農桑財貨,三人話題無一不囊括在內,晚上回鄭府,或許還要挑燈夜話。
鄭國蕃還在繼續寫書,兩人就要加入討論,這么寫不好,那么寫有些不妥。兩人是一時瑜亮,大明朝頂尖兒的文人名士,鄭國蕃被兩人一指點,其實頗有進益,用筆詞句方面愈發老辣。
看他下筆如有神,寫出來的東西也是叫人思索,譬如為何西漢賈誼說[奸錢日繁,正錢日亡],這里頭即便當朝閣老,恐怕也未必能說出道道來,可鄭國蕃年不過十三,娓娓道來,分明就有大學問在里頭。
他越寫,兩人看得體會越深,朝廷發行的寶鈔為何越來越不值錢?導致最后無人使用,這便是朝廷不懂[奸錢日繁,正錢日亡]的規則,古老的帝國為何龐大臃腫,為何官僚橫行,吏治敗壞,貪污腐敗盛行,獨善其身的被視為異類,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排擠下臺,原來還是[奸錢日繁,正錢日亡]這個規則在作祟。
又譬如民間所謂[美婦常伴癡漢眠],這也是遵循[奸錢日繁,正錢日亡],乖官給兩人打了個比方,奸錢陳繼儒,正錢董其昌,當然,打這個比方的時候乖官受到了陳繼儒無數的白眼,認為他是有意報復。
由于正錢董其昌含金量十足,一兩白銀拿出去兌換能兌一千兩百個銅錢,而奸錢陳繼儒好比寶鈔,雖然有大明朝廷戶部奏準,[壹貫]的字樣如牛眼一般大,但實際上只能換到三百個銅錢。
這時候有女曹鴛鴦,嗯!說到曹鴛鴦的時候董其昌和陳繼儒都翻了翻白眼,按道理來說,是個人都應該選正錢董其昌,可實際上呢!因為正錢董其昌成色好,在市面上廣為流通,因此他實際上有無數的選擇,不一定流通到曹鴛鴦手上。
而奸錢陳繼儒,因為只值三百個銅錢,和正錢董其昌一比,毫無優勢,這時候奸錢很可能就拼死一搏,而曹鴛鴦面對兩個選擇,一個,正錢董其昌,但是,正錢廣受歡迎,她最后很可能撈不到一千兩百個銅錢。而奸錢陳繼儒呢!花言巧語之下,會讓曹鴛鴦覺得,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三百個銅錢雖然比一千兩百個銅錢少了許多,但可以緊緊握在手上,比較實在,而一千兩百個銅錢卻只能看。
結果就是,奸錢贏了正錢,乖官得意地給這兩位臉色發黑的大名士說:“如何,明白了罷!這就叫做,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
這話一說,陳繼儒一下就撲過來,伸手掐住他脖子,喝道:“誰是賴漢?誰是賴漢?”
“我只是在述說這個世界的規則。”乖官扯著脖子漲紅了臉,“劣幣驅逐良幣,青皮賽過名士。”
“陳相公。”旁邊小倩怯怯,但還是鼓起勇氣對陳繼儒喊道:“我家少爺年紀小,你不要欺負人。”
陳繼儒悻悻撒手,看著雙手捂著脖子的鄭國蕃卻不甘心,忍不住補了一句,“現如今要說名氣,誰有你人生若只如初見鄭鳳璋名氣大,如此說來,你日后豈不是討不到老婆么!”
這家伙嘴巴太毒,導致大多數時候年紀最長的董其昌不得不主動打圓場和稀泥,“仲醇,你這是讀三國流眼淚,操的哪門子心。鳳璋有青梅竹馬的表妹,如何會討不到老婆呢!”
乖官這些天和兩人慣熟,忍不住就大言不慚地說:“兩位哥哥,不是我吹牛,天下男子都娶不上老婆,也輪不到我娶不上,像是小弟這樣,長得像是蘭陵王那樣俊美,說話像唐長老那般溫柔…”
陳繼儒張嘴做嘔吐狀,然后哼了一聲,說:“鳳璋,就不要自戀了,沒覺得前兩天曹小姐看你比較幽怨么?人家是覺得,你鄭鳳璋這么一個金光閃閃的金龜婿,居然毛也還沒長出來,叫人家情何以堪啊!”
呃!乖官頓時被他說的啞火,滿臉通紅,痛腳被抓的感覺真的是很尷尬啊!可是…臥槽,這個真沒辦法,沒那個能力就是沒那個能力。
旁邊小倩聞言,羞紅了臉蛋,暗自呸了兩口,心說這陳相公也不知羞,好端端的,非要編排曹姐姐。
董其昌在旁邊看兩人又斗嘴,忍不住插進兩人中間,“喝口茶,歇歇嘴,小倩姑娘,麻煩你給我們煮點兒茶來。”
兩人這才悻悻坐下,小倩去煮了茶,拿了些點心,一股腦兒放在石桌子上頭,董其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塊點心塞進嘴巴里面,墊了墊肚子,然后問乖官,“這劣幣驅逐良幣,難道就沒有辦法解決么?”
乖官也吃了兩塊點心,嘴巴里頭塞著點心說話含含糊糊的,旁邊小倩給他遞過來一杯茶,他一口喝了,把點心咽下肚子去,這才說:“辦法么,自然有的,小弟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
看他又習慣性胡扯,董其昌無可奈何,有時候,還真必須陳繼儒這毒舌來刺激他才行,乖官看董其昌臉色,嘿嘿笑了笑,說:“我開玩笑的,我看了些書,又得老師沈敦虞指點…”他又把大興縣縣令沈榜給拉出來做大旗,“發現自古及今,歷史就是一部劣幣驅逐良幣的歷史,錢貨不斷貶值,譬如前宋的當三大錢,當十大錢,譬如國朝的寶鈔…當貶值到無法再貶的時候,轟一聲,改朝換代。”
“譬如這寧波的錢莊,門口偌大兩個沒奈何。”乖官拿寧波錢莊打比方,錢莊這東西,明朝中期就有了,萬歷五年的時候,朝廷直接下旨設立錢莊,由當地富戶開辦,譬如顏家,就有錢莊,主要就是拿銀子買朝廷鑄造的銅錢,而百姓們則用手上的大米之類的產出去兌換銅錢來使用,一般錢莊為了顯示自家富裕,都喜歡用銀子鑄造成一個大圓球,這玩意兒來兩個壯漢也搬不走,因此叫沒奈何,往錢莊門口一扔,表示我這兒家底子豐厚,你們不要怕,盡管來我這兒兌換銅錢。
“銀子不流通,還能叫銀子么?這沒奈何在我看來,完全就是擺設,但擺設到底有用沒用呢?”乖官歇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茶,“有用,無形中,大家認為這錢莊底子厚,這就叫做無形資產。”
“無形資產最龐大的就是朝廷,朝廷有實力,哪怕他發一百貫一張的寶鈔,圣旨昭告天下,這一張紙等于一百兩銀子、十萬銅錢,民間也照樣會用,朝廷一旦沒有實力,戶部拿一張紙上頭印個十文銅錢,民間也不認,而現如今,朝廷一年不過幾百萬的收入,講個不好聽的,恐怕寧波的海商富豪們湊一湊,都能湊出幾百萬兩來,偌大朝廷,還不抵寧波一府的富戶有錢,換了兩位哥哥,你們肯花這樣的朝廷印出來的寶鈔么?這就是寶鈔消亡的緣故所在。”
這種資本運作在大明朝根本沒幾個人能明白,雖然有點兒大逆不道,但董其昌和陳繼儒都聽得是震耳欲聾,發人深省,看乖官一口喝掉杯子里頭的茶,陳繼儒趕緊給他又倒了一杯,“賢弟,繼續說下去。”
難得被這家伙奉承,乖官嘿然一笑,接過杯子,好整以暇品起茶來,順手又拈了兩塊點心慢慢吃著,看陳繼儒臉色越變越黑,他這才把點心咽下去,喝了一口茶又說:“所以,要有一個強有力的朝廷對這些商人進行監管,逢五稅一,朝廷有錢了,說話底子才硬。”
陳繼儒臉色整個黑了下來,他嘴巴上說不當官不代表不想當官,幾乎每一個文人都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所謂達者兼濟天下,可鄭國蕃繞來繞去,又回到重稅上頭來了,這玩意兒不現實啊!誰不知道大明的商人是最小氣最操蛋的,何況商人們背后都有官,官商官商,如何去撬動,弄不好,把自己栽進去血肉無存出不來了。
董其昌在旁邊嘆了口氣,手指就在石桌子上頭彈著,沉吟道:“或許,不破不立,只是,天下商人真的可以管制起來?”
這兩人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董其昌出身貧寒,陳繼儒家底子好點,但也不過略微比殷實人家強,要是兩人出身在像是顏大璋這種家庭,說不準就接受不了乖官這番理論了。
如今的大明朝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極少一部分有識之士譬如陳繼儒董其昌這樣的,也憂慮這天下枝強干弱,雖然圣人說藏富于民,可朝廷未免也太窮了,尤其是江南人士,有深刻的體會,看那些豪奢人家,一頓飯[動輒數百金],而另一面呢!無數秀才被稱之為窮酸,不知肉味,導致祭圣人后秀才們哄搶祭祀的冷豬肉,被街坊嘲笑。
這些被嘲笑的秀才們日后成了官員,自然都想辦法撈錢,誰還記得年輕時候的抱負,即便有一點羞愧,估計也在嘲笑聲中消散掉了。
泥馬,別人能貪,為什么我不能貪?
正好大明的官員俸祿的確是歷朝歷代里頭最低的,不貪污,喝西北風去么!
而這個時代的大明,無數有商人背景的官員和大名士鼓吹[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賤流],讀書人寒窗苦讀,好不容易考上公務員了,發現工資不夠養活家人,再左右看看,發現自己原本看不起的隔壁猥瑣胖子開個賣燒餅的店鋪居然比自己當官有錢,也娶嬌妻,也蓋大屋,當官的讀書人一看自己呢?只好爆粗口了,臥槽泥馬,我…居然連老娘都奉養不起?
這…這叫十年寒窗的讀書人情何以堪,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這種情況下這些讀書人的世界觀不扭曲掉才怪了。
因此,極少一部分人就認為,這是…亡國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