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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神通足具

  小倩撲哧一笑,伸指在自己粉嫩的臉頰上刮了兩下,“少爺,也不知羞,以為小倩不知道陽明先生么。”

  雙螺垂黛小丫鬟也是讀過書的,自然知道所謂陽明先生半夜練氣龍虎丹成天顯異象是傳說,就好像還傳說陽明先生是和尚投胎一般,這些大抵是做不得準的,所以她就羞鄭國蕃拿鬼話哄騙小丫頭,“小姐說過,那些什么陽明先生和尚投胎只不過是傳說罷了,至于練氣或許有,但絕不可能半夜丹成龍虎交泰長嘯聲震三軍綿延竟夜。”

  “所以才說陽明先生境界不如少爺我高啊!”乖官擠眉弄眼逗她,“少爺我是菩薩入胎,潭柘寺的方丈親口說的。”

  “騙人,少爺方才還說是潭柘寺一個須眉皆白的老和尚,這會子怎么又變成方丈了。”小倩嘟起粉唇,她在鄭家沒顏家那么大規矩,雖然吃用上頭沒顏家豪奢,但她卻非常滿意目前這樣,所以慢慢地又恢復了一些這個年紀應該有的嬌憨可愛來,“小倩聽的可清楚呢!”

  “不相信?少爺我給你作一首菩薩境界的詩來。”他腦子一轉,咳嗽一聲,把手上小戴禮記往石桌子上一扔,持著村正往前頭走了數步,邊走邊吟哦道:美人不是母胎生,應是桃花樹長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他口中吟哦,手上村正揮起,就練起單赤霞編的那套碧海潮生劍來,劍光霍霍中,聲音清越靚麗,一字一句蹦出,隱約如洪鐘大呂,金鐵之聲,只見劍光在閃動,人影翩翩起舞,空中桃花花瓣飛落。

  “靜時修動動修觀…即生成佛有何難…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自嘆神通空足具,不能調伏枕邊人…有心持缽叢林去,又負美人一片情…”

  乖官這一路劍法使下來,當正是竄越騰挪捷如猿猴,手上村正揮起的劍光一片連著一片,宛如大海波濤連綿不絕,這一字一句宛如梵音,劍法舞到酣處,頓生奧妙,心頭一片空靈,用后世的話來解釋就是肌肉記憶或者是細胞記憶,不需要大腦來支配。所以一個人從什么都不會開始練習某種格斗技或許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攀登上某一個高峰譬如段位、冠軍這些名目,可若是一個擁有高段位或者曾經的冠軍十數年不再練習,他恢復到巔峰狀態的時間很可能只需要短短數個月,這就是所謂的肌肉條件反射記憶能力。

  這個時候乖官就進入了某種玄妙狀態,大腦一片空靈,完全就是靠身體自發地支配著劍法,這種狀態真扯起來,你也可以用無我無劍來形容,但實際上還是可以用科學眼光來解釋的。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他吟到最后,一聲長嘯,腳下一竄,伸腿在旁邊一棵桃樹上踏了兩腳,就好像后世消防員直著身子攀爬墻壁,但在這個時代,看起來未免就像是一種奇妙的輕功,然后雙腿一曲一蹬,人就竄到空中,桃樹被用力一蹬后,滿樹桃花花瓣落雨一般紛紛飄零,乖官人在空中轉了七百二十度,村正宛如大風車,轉起一團劍光,說多么玄妙也不見得,后世競技跆拳道多的是這種騰空七百二十度轉身后踢腿的動作,但架不住此刻人見識少啊!所謂絕招,不也就是別人不知道沒見過么,因此乖官這空中大風車一般轉圈子舞起劍花看起來就了不得了。

  小倩和隱在不遠處樹后面的三個人就瞧見小小的人影一曲一蹬,在空中蝶舞翩翩,把花瓣攪成一團花雨,陽光從林間透射下來,白色的儒衫,青色的長劍,粉紅的桃花瓣,當真是人間難得一見,頓時齊齊叫好。即便是那個脾氣古怪眼大如箕的青年,也忍不住在心里頭喝了一聲彩。

  “少爺,好一招魚龍舞。”小倩趕緊跑過去,從腰間扯出汗巾來,給乖官擦汗,“看起來比管家單叔使的還好看哩!”

  這話當然有馬屁成分,乖官的水準離單赤霞那真是拍馬也趕不上,不過占著地理優勢桃花繽紛,看起來花哨,真若是動手,單赤霞一劍就要劈開他揮舞成一團的劍光。

  這一路劍法使下來,乖官當然是滿頭大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從小倩手上拿過汗巾在頭上擦拭,一邊擦汗一邊對著桃林里頭喊道:“那邊的朋友,請出來罷!。”

  小倩怔了怔,轉頭看去,從遠處走出三個身穿道袍的人來,為首那個大約三十許,面如三秋古月,白凈臉膛上全是微笑,拱手一禮,“尊駕使得好劍,一時間看呆了,失禮莫怪,我等倒是有眼福耳福,居然在此地得逢高人隱士,好一首不負如來不負卿,當真有菩薩境界。”

  這三人明知道眼前這個少年看起來頂多十三歲,可人家吟哦的一首詩當真嚇人,讓人聽了忍不住就懷疑這位是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或許也只有菩薩入胎才能形容,不然像是[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這種句子實實不像一個少年能作出來的,要不是當場聽見,而且是從頭到尾聽見,連人家作詩的動機也是因為跟自家的小丫鬟調笑,或許就要懷疑是不是從哪位大和尚那里抄來的了。

  要知道明代詩僧眾多,單只是三吳一地,明代詩僧們就大約作了將近兩千首詩,很多時候詩僧們能在詩壇上呼風喚雨,甚至執掌詩壇牛耳,所以明人筆記里頭有很多酸溜溜的話說和尚們一邊吃阿芙蓉一邊作詩,阿芙蓉就是鴉片。

  但是眼前這個漂亮得叫人眼神一亮的少年,從吹噓自己菩薩入胎勝過王陽明開始,一直到吟哦完整一首詩來,從頭到尾,對照詩的內容,卻是無一不契合,譬如桃花,美人,即便有些不該這年紀領悟的東西,對照一下再世相逢,分明描寫的是前世,頓時就要人啞然。

  “不敢當先生稱贊。”乖官看著這三個人,一身道袍,穿得跟武俠電影十大經典之一的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頭的華山派差不多,倒也有兩份可瞧之處,那個明顯兩邊耳朵上有耳眼兒的姑娘女扮男裝穿這身道袍,也頗有些李嘉欣演小師妹的味道,只是兩個男人么,卻毫無令狐沖的感覺,頂多算傻屁股。

  “你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見鄭國蕃么?”乖官剛認為這姑娘有點華山小師妹的味道,人家就來找他麻煩了。

  又是這個開場白,乖官只能苦笑了,真老套啊!但還不得不回答,“在下鄭國蕃,表字鳳璋,見過兩位賢兄。”他自動忽略了這位姑娘,在明朝跟女孩子打交道有些麻煩,而他又最怕麻煩。

  兩人互相看看,原本只是猜疑,現下果然是了,為首年長的笑著拱手,“果然就是鄭賢兄,在下華亭董其昌,字玄宰。”

  乖官眼睛一亮,董其昌,他前世上學那會子也是學過董其昌篆刻的,這個可不是連考數次也沒考上舉人不得不回去接手家族刻書生意的熊大木那種,人家是明代四大家之一,還做過禮部尚書,真真正正的大牛人啊!

  “原來是香光先生當面。”乖官撣了撣衣裳,這是表示尊敬,就好像古人彈琴要洗手,拜見皇帝要沐浴一樣,算是一種禮節,然后長揖到地深施一禮,這個是典型的儒生大禮了。

  董其昌雖然也是大名士,但卻也不敢受他這個大禮,趕緊跪下還禮,這也是儒家規矩,你禮重,我還禮要更重,就好像那些朝廷的藩屬國來進貢,進貢價值一萬兩銀子的東西,朝廷要還一萬五千兩,不然就失了禮儀。

  旁邊那位生性放涎,有點兒像青藤先生徐文長,最是看不得禮法,瞧見兩人對拜,忍不住就鼻孔出氣哼了一聲。

  董其昌一看,這位賢弟又犯老毛病了,怕鄭國蕃不知道他的脾氣生氣,趕緊介紹說:“這是吾好友,華亭陳繼儒,字仲醇。”

  陳繼儒?陳眉公?死活不肯當官的陳眉公?

  這位就是寫李公子傳罵進士為[措大骨象]的名士,也是明代四大家之一,乖官自然是知道的,趕緊表示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可是措大骨象陳繼儒?”

  眾人齊齊一愣,乖官也反應過來,自己說話說錯了。可是,誰叫陳繼儒以罵人措大骨象聞名江南呢!如此一來,兩兩相連,措大骨象陳繼儒,等于指著他鼻子罵:你就是那個窮逼土鱉出身的陳繼儒啊!陳繼儒頓時燒紅了一張臉。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自然都知道鄭國蕃不是故意罵人,可這話連起來聽是怎么聽怎么別扭,那位華山小師妹忍不住就撲哧一笑,“乞花先生,以后還敢罵人否?”

  陳繼儒曾建廟宇祭祀晉朝大名士陸機陸云兄弟二人,四處乞討名花種植在廟前,并且說[我貧,以此娛二先生],所以又有人叫他乞花先生,當然,這家伙自稱貧窮實際上絕對不窮,他是被曾經的閣老徐階賞識而聞名天下,后人就作詩諷刺他,說他[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可謂諷刺得入木三分,這位罵人揚名天下的名士要是知道這首罵他的詩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只見這位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臉色像是變臉一樣,變了好幾次,硬生生按捺下性子,哼了一聲就不吭聲了,倒是華山小師妹頗有點兒豪爽,對乖官拱了拱手,聲音脆脆地說:“蘇州府曹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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