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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章 春花秋放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萬歷十年的秋天,寧波海邊秋風乍起,碼頭上依然忙碌,一有海船靠岸,就有那些馬車車夫涌上去,摘貨拽客,鬧哄哄不停,那外地來的,一不小心,就會被拽了去,等上了馬車,或許沒到目的地,就要多付幾十個銅錢,古來世情,莫不如此,后世的站臺碼頭等地方無一不是治安最混亂的地方,大明朝亦如是。

  方當正午,一艘雙桅兩百料快船靠岸,明律不準造雙桅以上大船,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古來莫不如是,這兩百料的船,若真有人問起來,人家卻振振有辭,這兩百料的船,只好算小船,哪里大?大在哪里?

  這種雙桅桿快船,大多往來松江、蘇州、揚州、常州各府,用以短途載運人貨,大抵能乘坐這種雙桅快船的,都是有些家底子的人家,因此,船一靠岸,車夫們一下便涌上去,操著不標準的官話大喊“兩百五十文錢,二十年的車把式,一準兒穩妥,送到寧波城里頭…”

  船上客人一下來,車夫們就拉拉扯扯,有堅持的,不肯上車,這些人還好,若那些被拉著上了馬車的,若不肯坐想再下來,頓時就會有幫會人員上來尋麻煩,總要讓你掏出車錢來,付了錢以后,對不起,您請下車,還不管送,這就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這句話的由來,車夫船夫,大多都有幫會背景,干點兒綠林勾當,實在不稀罕。

  這時候從船上緩緩下來三個人,身上穿著道袍,腳底下踩著官靴,明明不熱,手上拿著折扇。這種打扮的,有眼力勁兒的車夫一瞧就知道,要么是大富人家,要么是讀書人,明朝的道袍相當于后世的名牌休閑服,不是誰都可以穿的,對這些人,只好老老實實做人家的生意,不然觸了霉頭,被扭送到官府吃一頓板子就不劃算了。

  “幾位老爺,可要馬車么!二十年的車把式,保管穩妥。”十來個車夫上來拉客,三人種年紀最輕的聞見這些車夫身上味道,頓時蹙眉,拿袖子遮了半截兒臉蛋。

  另外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便拿扇子在手里頭揮了揮,臉上頗有嫌惡之色,倒是年紀最大三十來許那位,笑了笑,不以為忤,顯然久歷風塵,曉得出門在外講究不起來,“問你們打聽個人,可知道有個名士叫鄭國蕃的,家住哪里?”

  這些車夫面面相覷,俱都搖頭說沒聽說過,那年紀最小的就挑眉低聲說:“早說了,不見得是什么名士,不然,如何這些人不知道。”

  這話也有道理,古代信息不暢,若想問點兒事情,車夫、船夫、店小二,這些人要么走街串巷,要么耳目聰慧,總能問出點兒什么,所以后世人說所謂闖蕩江湖,就是從這個客棧到那個客棧,喝點小酒問點兒小道消息。

  那年紀大的搖了搖頭,說:“咱們看的足本繡像倩女幽魂之聶小倩是順天府德藝坊出的本子,足本繡像倩女幽魂之白娘子卻是寧波府付梓堂出的本子,想必人家是剛從順天府到了寧波,這些車夫不知道卻也是正常。”

  他分析透徹,一句話說到關節所在,年輕的那個欲言又止,到底沒出聲。

  三人正互相說話,不遠處有個車夫突然說:“幾位老爺,俺倒是知道,離碼頭不遠,有個桃花塢,剛搬來一戶人家姓鄭,據說頗有氣派,那桃林外頭有個涼亭,上面寫著什么桃花影碧海潮的,俺識字不多,不敢肯定是不是老爺們要找的人家。”

  年長的那位眼睛一亮,“估計就是了,你的車在什么地方,送我們過去。”

  周圍車夫一聽,一哄而散,桃花塢到碼頭不過幾里地,哪里有什么賺頭,那說話的車夫倒老實,訥訥道:“幾位老爺,不是小的不肯送你們過去,那桃花塢離這里太近,跑不上錢…”

  “難道會短你銀子不成。”年紀最小的那位甩手扔出去一顆珍珠,車夫伸手接在手里頭,看了看,曉得是好東西,前些日子媳婦兒看上了一根銀簪子,上頭有一顆珍珠,拽自己去瞧了,那銀簪子要五兩多銀子,把自己嚇得直吐舌頭,這顆珍珠看起來卻是比那銀簪子上頭的珍珠還大一點兒…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狠狠掐自己一把,卻是疼的,頓時哎呦一聲:發達了,這顆珠子估摸著要我不吃不喝跑兩三個月才能賺回來罷!

  他一想到回去拿這顆珠子給媳婦兒獻寶,媳婦兒一準兒高興,說不準,到晚上要拿出平時不肯折騰的姿勢來犒勞我。

  想到媳婦水嫩的身子做出那些羞人的姿態,頓時,這車夫心頭火熱,一疊聲連道:“幾位大老爺,這邊請這邊請,請隨小人來。”那些沒走遠的車夫,看了這一幕,眼紅不已,送個短途就給一顆珍珠,這起碼得值個五兩銀子罷!寧波城里頭的小桃紅賽金花估計也能嫖上一個晚上了,臥槽,虧大發了。

  三人上了馬車,馬車夫得了天大的好處,坐在車轅上把腰桿兒挺得筆直,馬鞭揮起,啪得一聲脆響,車輪轆轆碾著碼頭上的石板路,上了官道往桃花塢去了。

  馬車走了兩里來地,一拐彎兒,上了細石子兒鋪就的路,本來官道還有些顛簸,上了這細石子兒路,頓時就感覺不顛了,那年紀最小的忍不住探頭出去張望,一看之下,忍不住輕啊了一聲,“哇!好漂亮一座桃林。

  這時候正是十月小陽春,桃樹二次開花,一眼看去,宛如花海,一片粉紅,頓時叫人心胸一爽,若是后世,定然有專家要發表幾句[這是正常現象,最近氣溫轉暖,特殊氣候欺騙了桃樹,導致亂了花季,這次開花對來年果農沒有什么影響]諸如此類的話。

  但是,這是大明朝,地震了皇帝要下罪己詔書的時代,如此一片桃林,起碼上百畝,居然齊齊開花,春花秋放,枯樹新芽,這種現象表示,此地有隱士大賢居住,歷史上記載有賢名的隱士,總要描寫種種異象,譬如老樹發新枝,春花秋放,等等等等,絡繹不絕。

  這最年輕的一聲喊,另外兩人頓時驚動,也探頭出去,看到滿眼桃花,也是一臉訝色,年紀最大的那人干脆彎腰探出身子在車夫肩膀上拍了拍,讓他停下車來。

  三人下了馬車,空氣中一股膩膩的桃花香,由于是春花秋放,這些桃花實際上不會結果,并且容易落,但落英繽紛,在文人眼中看起來,未免大妙,朵朵桃花瓣被秋風一吹,在空中飄落,不管腹中有貨沒貨,看了就想作詩作詞。

  年紀大的那人讓那車夫回去,說自己三人走過去就好,那車夫倒也老實,說得了老爺們的賞錢,足值自己忙活幾個月的,今天就算包給老爺們了,若老爺們要回頭或者去寧波城里頭落腳,俺也好相送,不然這兒極難找車,到碼頭去尋馬車,一來有些路程,怕老爺們傷了嫩腳心子,二來,碼頭上車夫都拉幫結派,天色晚了去,價錢怕貴上好幾倍,碰上心黑的,拉到野地里頭,吃一頓生火扒光衣裳搶了銀子也不稀奇,我得了老爺們的賞,如何能讓老爺們落了那地步。

  年紀大了聽他這話,未免露出些贊賞之意,心說這車夫倒也老實,就讓他跟在后頭,年紀最輕的聽了,吐了吐舌頭,悄悄問道:“香光先生,這話可真么?咱們大明朝不是路不拾遺的盛世么。”

  旁邊那個二十來歲的聞言不屑,拿折扇在手掌上拍著,說:“那是邸報上說的,只好當唱詞來聽,做不得真,哼!奸相在朝十年,天下不亂已經是得邀天寵了…”

  這句奸相在朝,顯然說的是已故的建極殿大學士張叔大了。

  年紀最大的聽了不由眉頭一皺,道:“仲醇,慎言。”

  那年輕人挑了挑眉,未免有些不屑,不過兩人相交數年,又是同鄉,可謂一時瑜亮,關系極為親近,也不反駁他的話。那年紀最小的極有眼色,頓時就拉了他手,說:“咱們邊走邊賞花…”說著就拽了他往前頭走,年輕人嘿了一聲,“花是好的,可惜,沾了俗氣。”

  年紀大的看著兩人慢慢往前頭走,忍不住就搖頭,自己這個小朋友,眼大如箕,春花秋放,你也要隱射一下這花是開來拍那主人的馬屁,桃花又怎么懂拍馬屁,無辜一至于此,你這個脾氣,日后如何進官場去做官呢!

  三人慢慢往前頭走去,那馬車夫老老實實跟在后頭,時不時伸手去摸一摸懷里頭那顆珍珠,臉上一陣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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