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生們是怎么知道我在天津的?又怎么知道我住在這悅來客棧的?這么多人,倒似約好一般,又是誰通知他們的呢?
乖官滿頭問號,隱隱就覺得這事兒和段夫人聞人氏有關,只是,一時間沒想明白,聞人氏這么做是為什么?能得什么好處?
他腦子里面存了疑問,臉上神色未免就有點古怪,那個臉蛋兒圓圓挺會來事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書生君小醉就有些疑惑,“鄭賢兄可是有什么事情?若有,不必在意我等,我等貿然前來,已是唐突,卻是萬萬不能耽擱鄭賢兄的正事啊!”
讀書人互稱兄臺、賢兄,只是客氣說法,乖官哪里敢真拿起賢兄的架子來說[諸位賢弟,哥哥我還有要事在身]這樣的話來,豈不要被人罵死。所以他連連搖手,“不不不,小弟只是在想,小弟不過偶得一首木蘭辭,實是僥幸,若是一會兒諸位哥哥要和詩作詞唱酬答謝,小弟怕就要原形畢露,故此,揣揣然頗為不安啊!”
這話姿態極低,眾人頓時就覺得這位雖然年齒不大,卻十分有趣,半絲兒架子也無,值得交往,當下眾人頓時哄笑,紛紛道:“若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也要揣揣然不安,我等日后哪里還敢酬唱。”
“正是正是。”那位極會來事的君小醉拍著折扇接口道:“便只得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也是滿城風雨近重陽的境界,我等雖添為讀書種子,怕一輩子也作不出來這等佳句…”
他這話一說,其余的書生們都有些驚訝,大家都是讀書人,你看過的書我大多也看過,也就是說,論知識含量,大家都差不多的,但為什么有人才高八斗,有人終身考不取功名呢?這里頭高下往往就顯在平日一言一行中。
你看這一群人,大多不過言辭舉止多年讀書熏陶有些讀書種子味道,可這位君小醉,一張嘴,就是滿城風雨近重陽,這句詩在場的個個都會,可誰也沒能拿出來應景,只有他一個,何謂才?這就是才。
這首詩是北宋潘大臨所作,這家伙寫詩比較出名,有一天有朋友來信,問他,大臨,最近可寫什么新詩么?他隨手回了一封信告訴朋友,說,哎呀!天氣晚來秋,此刻景物處處可以入詩,可惜,身邊俗人太多,搞得我靈感都沒了。昨天我躺在床上,聽見外面竹林風雨攪動,來了靈感,拿了筆就在雪白的墻壁上寫了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誰知道,這時候收房租的房東敲門,這房東實在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把我的靈感全給搞沒了,臥槽泥馬勒戈壁,真是敗興得很,就這一句詩,送你了。
這就是極為著名的一句詩,后來發展為典故,意思指某一件事情傳播很廣,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
你瞧,多貼切,鄭乖官勇割雙頭的事情不就是傳播得到處議論紛紛么,何況,昨兒還是重陽,又符合日子,再則,乖官也是以一首木蘭辭揚名,跟潘大臨一句詩揚名天下有異曲同工之妙。
乖官也是詫異地看著這位臉蛋兒有點小肥的家伙,滿城風雨近重陽,一句詩嘛!這個我也是知道的,這家伙好厲害的急才,應變能力我所未見。不過,他心里面又補充了一句,比那位段夫人聞人氏似乎還差點兒。
他心里面突然念叨聞人氏,那些讀書人則因為君小醉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對君小醉刮目相看,心說這位雖然是庠生而已,卻居然有這等急才,那鄭國蕃也不過縣學庠生,我等這些人,有那拿朝廷祿米的稟生,卻一個這等急才也無,更沒有鄭國蕃那等寫出足可流傳后世的詩詞的本事…
所以,這些讀書人有點兒尷尬。明朝讀書人絕不像后世一些磚家所說只要會八股就完全Ok的,要曉得,詩言志,本就是儒家大道,明朝雖然只考經義,但是,連紅樓夢里頭的小丫鬟都會寫詩的,你讀書人不會寫詩,豈不是笑掉大牙。
你要不會作詩,考中功名以后,怎么跟同事們唱酬?譬如你中進士被放了一縣縣令,你的同年們就來慶賀,叫了幾個名妓喝花酒,這時候喝花酒可沒有什么[搖色子][老虎杠子雞]之類,你一個文人聚會,又一幫名妓,好意思劃拳玩[哥兩好啊][八匹馬啊]么?自然是你做一句詩,我接一句詩,若韻不對,還得罰酒。不會作詩,你怎么混?
半響,才有三十歲左右的天津衛稟生楚云諾笑著道:“我曾聽李贄李卓吾先生說[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又說[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咱們只道在衛學里頭學的都是我名教根基,卻不想,連個應景的本事都不夠,真是見笑了,我這個稟生,實實是…”說到這兒,就搖了搖頭,說:“慚愧慚愧。”
他這番坦承自愧不如,倒顯得有肚量,又看著乖官腰間的村正說:“看賢兄腰懸寶劍,莫非是要游學不成?”一句話,就把話題給岔開了,免得大伙兒尷尬。
乖官趕緊拱手,“正是,南方文風鼎盛,小弟甚是向往,家中老管家又是當年戚少保剿倭寇時候召的義烏兵,二十年不曾還鄉,我這書童…”他說著指了指不遠處伺候的大頭,“名字都起名為思南,故此擬往南方,也算開闊眼界。”
他又把單赤霞思念家鄉的路數拿出來頂缸了。
“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位楚云諾拱手道:“賢兄好大胸襟,慚愧,我素有此心,卻十年不成一行,一來南方文風鼎盛,二來…“他臉上紅了紅,嘿嘿干笑了兩聲,又說了一句,“二來,這南方文風鼎盛。”
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怪,但在場的眾人卻全都明白,包括乖官。
這其實就是說,去南方游學,到那邊怕比不過南方讀書人,再則,北方士子考試用的題目都跟南方不一樣,若是南方士子要[優]才能取中進士的話,北方士子只需要[良]就能取了。
這實際上就是后世的高考地域加分,你南方高考大省江蘇浙江的考生要進北大清華,得考620分,那么北京當地的考北大清華只需要520分。
所以,這些士子們不肯去游學也是有緣故的,人家鄭國蕃去南方游學,那是人家有底氣,十二歲進學,十三歲作木蘭辭揚名天下,相信到南方文風鼎盛之地也能混得好,但這些天津衛學學生們,連成績最好拿朝廷祿米的稟生也沒那個自信去南方跟南方士子們比拼一下。事實上,天津衛從靖難開始開埠以來,一兩百年下來,也不過出了十個都不到的進士,如此扼守京畿的水陸要沖之地,人口比南方一個州府還多,但中進士的人數恐怕還不抵隨便南方一個縣。
這種境況之下,天津的士子有底氣才怪了。
實際上,一說到南方士子,北方士子們自然而然就會抱成一團,因為南北文風差異的確很大,所以,說到這個,大伙兒倒是立刻就把剛才那點兒小小尷尬拋到腦后去了。
那個君小醉也曉得自己搶了風頭似乎有些不妥,趕緊笑著在眾人中穿針引線,把話題給串聯起來,一時間院內笑聲不斷,旁邊兩個客房內住的客人都是外來客商,看一群穿著儒衫的讀書人在院子里面應酬,連腳步聲都放輕了不少,就怕惹著這些讀書人,要知道,在大明朝,尤其是明朝后期,讀書人的勢力極為可怕,你惹了一個,能蹦出來一群。
這房間內鄭連城鄭老爹聽見外面聲音,滿臉高興的神色,哎呀!我鄭家振興有望啊!列祖列宗在上,千萬要保佑乖官。
這時候單思南讓伙計取了好水烹了好茶,請這些相公們到房內用茶,舉止言辭也毫無失禮之處,這些相公們也不吝嗇夸獎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果然家學淵源、家教有方這些詞也不要錢的,卻想不到這個梳著雙角的童子看著規矩,那是因為大頭覺得自家少爺跟這些讀書相公們說話自己不好落了少爺的面子,要是換了段府那種健婦健仆,他說不準上去一腳就踢翻兩個。
“諸位夸獎了,我這個書童其實自幼好武,全非諸位賢兄夸獎的那般。”乖官趕緊先把單思南的底細給掀出來,要知道這時候文人酬唱有時候也會讓身邊書童之類唱答兩句的,譬如紅樓夢里頭小姐們玩詩詞接龍,也會讓丫鬟們來兩句。別到時候讓大頭來兩句,大頭冒兩句[遠看寶塔黑乎乎,上面細來下面粗]那就好玩了。
說著,他解下腰間村正讓大頭捧著站到一旁,這意思很明顯,看見么,捧劍童子,諸位千萬別找他唱答啊!
他這一說,眾人想起來,方才似乎說這童子是鄭家老管家的兒子,那老管家乃是義烏兵出身在戚少保帳下聽差的,再看看單思南,頭顱四方方,雙臂看著就比一般人長而有力,想必這個才是真正家學淵源,練武出身。
明朝重文輕武,并不代表這些文人士子們就不喜歡身邊帶一個孔武有力的家丁,看大頭這模樣,那個會來事的略有點兒胖的君小醉首先就湊趣,“哎呀!如此健仆,定然得用,倒是叫我想起司空圖的詩來,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失良朋。”
乖官忍不住瞧他,心說這位腦子轉的可真快,這小馬屁拍得有水平。
正坐著喝了一口茶的楚云諾一聽,這風頭居然又被搶了去,忍不住也看了那君小醉一眼,不過他到底是吃朝廷祿米的稟生,當下腦子一轉,就放下茶盞在手邊的茶幾上,笑著說道:“諸位同學,不如,我等以這[得劍乍如添健仆]一句來破題如何?”
像是楚云諾這種拿一句詩來破題的,平時士子們也多有練習,詩詞破題比起科舉八股那可是簡單多了。
“諸位,讓咱們這兒的小師弟先來如何。”楚云諾把先破題的優勢讓給了新附生公孫聶,人家到底剛考進衛學,自己這個稟生出了題目要是再第一個破題,未免有占盡便宜的嫌疑。
那公孫聶膀大腰圓的一副孔武有力模樣,是個商人家子弟,好不容易考進學,聽說要讓自己第一個來,訥訥好一會兒,臉上漲紅,眾人看這模樣就知道,估計做不來,又是那個君小醉,說,“還是我來占個便宜罷!覓得芙蓉劍,豪情乍覺舒;隨身添自若,此仆健若何…”
眾人叫了一聲好,剛破題承題,就有一股氣象,紛紛贊道:“光瞧這四句,足可取進國子監了。”
就在這一片叫好聲中,一道大紅色的影子在外面院子一閃,一位美人兒窈窈窕窕到了客房門口,一抬腿兒,百幅裙門一撒,露出雪白襪套套著的一只小腳兒,上面繡花鞋不過巴掌大小。
還沒見著人,這三寸金蓮就把房里面相公們的魂兒也勾走了,真真好一只銷魂的小腳兒。
接著,美人兒就露出螓首來,雙眉若細柳,臉蛋似桃紅,一雙眼睛毛扎扎好像小鹿一般,眼簾輕動之下,格外地勾人。
美人兒喊了一聲乖官,接著看見房內坐著十幾個身穿儒衫的讀書人,臉蛋上頓時沁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來,輕輕啊呀一聲,捂著臉扭身就走。
乖官目瞪口呆,看著周圍這些眼珠子直愣愣的讀書相公們,一副豬公相,有些更是差點兒口水也流出來。
臥槽泥馬。
乖官在心里面破口大罵。
這聞人氏要是活在后世,飛天獎華表獎金馬獎金像獎金球獎金棕櫚獎奧斯卡獎得通通全部拿下,稍微露了個臉蛋就是影后級演技。
我跟你很熟么,還嬌滴滴叫一聲乖官。
看著周圍這些呆滯地豬哥嘴臉相公們,乖官算是徹底明白了,感情聞人氏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恐怕明天開始,段氏夫人在天津偷會鄭乖官的八卦就會傳得到處都是,最多三天就會傳回大興縣,最多五天,報春樓早肥先生大興縣兩尸三命,鄭乖官勇割雙頭的結尾怕就要再次更新。
這就好像后世著名的哈雷將軍的彗星車笑話一樣,從營長傳達看76年一度的哈雷彗星,經過幾次傳達后,變成了76歲的哈雷將軍開著彗星車經過操場前往禮堂和士兵見面。
用大明朝的說法,就是三人成虎事多有,想必聞人氏打的也這個主意,在這個交通基本靠走,信息基本靠吼的年代,乖官絲毫不懷疑,剛剛聞人氏露了個小臉,最后會以訛傳訛變成如何千奇百怪的版本故事。
臥槽,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這聞人氏干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