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與薛破夜在泰和宮說話之時,在冷清的武炎宮,劉子謙也正與“影子”葉虎兒有一番對話。
武炎宮并沒有因為皇帝的更迭而有所改變,依舊是冷清一片,這個宮殿已經有太多年沒有打掃,散發著一陣腐氣,宮前也并不是沒有人經過,只是一看到都結了蛛網的匾額,每個人都加快步子離開這個充滿了詭異的地方。
劉子謙坐在石坎上,仰望著天空,怔怔出神,他的神色竟然顯得異常的落寞,就像丟失了什么東西一樣,或者說,是丟失了魂魄。
離他不遠的地方,葉虎兒靜靜地靠在墻壁處,眼神冷如冰霜。
“三個月了。”劉子謙仰望蒼天,輕聲道:“我交給你做的事情,你統統都沒有做…我只是想問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葉虎兒淡然道:“你還真沉得住氣,今天才將心里話問出來。”
“我能不問嗎?”劉子謙苦笑道:“我曾經最得力的助手,如今已變成了一個連我也不認識的人,我怎能不問?自從那夜你去找他之后,你整個人都變了…我想知道答案。”
葉虎兒平靜地道:“劉子謙,那個夜晚,我承蒙你的母親藍貴妃所救,保住了性命,對她一直感恩于心。只是她死得太早,所以她的恩情,我只能報答在你的身上。”頓了頓,嘴角泛起怪異的笑意,道:“我甚至想過幫你登上皇位…可是…如今只怕是不成了。這么多年來,我已經為你殺了不少人,那些曾經讓藍貴妃受委屈的妃嬪和臣子也大都得到了報應,我想,你的仇恨應該可以淡一些吧。”
“你想過幫我登上皇位,那為何如今又不成?”劉子謙嘴角帶著冷笑:“莫非老家伙死了,你的目的達到,便用不上我?”
葉虎兒冷笑道:“莫非你覺得我一直在你身邊,是利用你做掩護?”
劉子謙瞥了葉虎兒一眼,道:“難道不是?”
葉虎兒淡淡地道:“這武炎宮素來無人前來,而這么多年…也似乎并沒有什么人關注你,我想要隱藏,只要殺了你,照樣可以在武炎宮里好好地呆著。”
劉子謙神色一寒,臉上肌肉抽搐,但很快就平靜下來:“這倒是個法子,看來你不殺我,是想有個人做伴了。”
“我是看在藍貴妃的面子上。”葉虎兒冰冷地道:“如今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你最大的仇人已經不存在了,所以,你可以安靜下來了。”
劉子謙嘆道:“看來你以后不會幫我了。”
“就這樣吧,我會陪你在這武炎宮活下去…為了你的母親,我不會殺你,但是,我要守著你,不會讓你做出損害子禪的事情。”葉虎兒很堅定地道,說到“子禪”,他的聲音竟然帶著一絲暖意。
從石坎上站起來,劉子謙背負雙手,一瘸一拐地走到葉虎兒的面前,冷笑道:“原來你是怕我傷害你的外甥?”
葉虎兒沒有否認:“為了你的母親,我不會殺你,為了子禪,我卻要看著你。”
劉子謙凝視葉虎兒許久,才搖了搖頭,淡淡地道:“那你可要看好了。”
大將軍府。
薛破夜是第一次來大將軍府,作為大楚國軍界最有威望最有勢力的將軍,大將軍府自然有足以匹配其地位的府邸。
任家并不是名門望族,大將軍府所居住的,主要是任老將軍的直系家屬,臉上小廝仆役丫鬟,將軍府大概住著三四百人。
大將軍駐守邊戍,如今在京都大將軍府做主的,是大將軍的長子任思國。
得知薛破夜前來拜見,任思國第一時間便迎接出來。
薛破夜如今是皇帝身邊最火的人物,雖說官位并沒有丞相那么嚇人,但是他的權力,京都稍明白一點事的官員都是一清二楚的。
任家在京都,素來守著老將軍的囑咐,行事低調,族中子弟更是不輕易交接朝臣,所以即使有人有心想與將軍府走動,但通常情況下,任思國都是借病謝客。
但是薛破夜的到來,任思國卻是不敢怠慢的。
一番客套,任思國將薛破夜迎進了內堂。
大將軍雖然聲名赫赫,但是大將軍府卻很簡單樸素,并沒有通常官吏府邸那般的奢華講究。
“早聞薛侯爺之名,幾次想過去拜訪,只是唯恐冒昧,不敢打擾。”任思國年過五十,貌不驚人,性情沉穩,這些客套話說來,臉上帶著和藹的微笑。
薛破夜急忙道:“任大爺這話,該是晚輩來說才對。晚輩拜見來遲,恕罪恕罪。”
自大將軍發跡后,幾代皇帝都欲大封任氏族人,但是全都被大將軍斷然拒絕,所以直到今日,任家除了大將軍,竟無一名官場人物。
為了養活一大家子,老將軍卻是同意族人在京都做些小買賣,而任思國更是在京都有幾處酒樓,但是卻不能借勢做其他不堪的買賣,族人依靠這些生意,倒也是能夠自給自足。
任思國年過五十,經營了幾十年的酒樓,按照大將軍的吩咐,也從未進行酒樓擴張,這一生到現在為止,卻是沒有任何官爵在身的。
但是京都無論什么人,見到任思國,都會叫一聲“任大爺”,以示敬重。
“薛侯爺事務繁忙,日理萬機,皇帝剛剛登基,薛侯爺身上的擔子重。”任思國微笑著,心中卻在猜測著薛破夜的來意:“今日光臨,已是蓬蓽生輝啊。”
丫鬟奉上茶來,任思國請茶后,薛破夜才笑道:“任大爺,大將軍是軍人,辦事向來講究直來直去,我與任大爺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任思國點頭道:“該當如此,該當如此。薛侯爺有什么吩咐,任思國若是能辦的,盡量去辦。”
薛破夜微一沉吟,終于道:“大爺,聽說你有一個孫女,年方十五,很是賢淑,唔…卻不知是真是假?”
任思國笑道:“不錯,雪兒一個月前,剛滿十五歲。”
“哈哈…!”薛破夜笑道:“原來果然有明珠在府。年過十五,那可是能夠提親的年紀了,想必將軍府都要被媒婆踏破了門檻吧?”
任思國見薛破夜講話頭引到孫女的身上,心中明白了幾分,淡淡笑道:“雪兒尚小,而且家中都極是疼愛,卻是舍不得這么早便放她出去。這提親的,倒也有幾家,都被我婉言謝絕了。”
薛破夜喝了一口茶,點頭道:“大爺說的不錯,自己的子女,養了十幾年,一時放手,自然是舍不得。”頓了頓,笑道:“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是免不了的事兒。大爺家中藏有明珠,自然是人人窺視了。”
任思國哈哈笑道:“薛侯爺說笑了,請,請用茶!”
左右看了看,見并無他人,薛破夜終于道:“大爺,破夜今日冒昧打擾,還真是為了令孫女的婚事…我想在中間做個媒人,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分?”
“哦!”任思國不動聲色,品了一口茶,微笑道:“卻不知是哪家子弟?”
薛破夜也不拐彎抹角,輕聲道:“破夜今日前來,乃是為圣上提親,是要做國媒的。”
任思國雖然隱隱有些預感,但是薛破夜說出來,他還是吃了一驚,神色嚴肅起來,低聲道:“薛侯爺,這…這不是開玩笑?”
薛破夜正色道:“大爺,此事乃是國事,破夜膽子再大,也不敢拿國事開玩笑的。”
任思國沉默起來。
他雖不是官場之人,但是官場上的事情,他比一般的官員還要了解。
今日薛破夜突然來提親,看似很意外,但是細細一想,卻也是必然,如今新皇剛剛登基,整個朝堂看起來似乎還算平靜,但是誰也弄不清朝廷這灘平靜湖面何時被石頭打破。
新皇如今要做的,便是極力拉攏各方勢力,協調平衡,韜光養晦,而最近一些官員的任免,看似是吏部的何儒會在進行人事調動,但是瞎子也能看出來,那是新皇和薛破夜在后面操控著,進行勢力培植的一種手段而已。
但是毫無疑問,這些新培植起來的勢力,要想真正達到新皇所要求的強大勢力,那還需要極長的時間。
殷皇子,符皇子都各有舊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德慶帝痛下殺手打擊,但是除掉樹干失掉樹枝的事兒是肯定有的,這些人對于德慶帝的仇恨,必定會轉移到新皇的身上。
還有遠在云州的太子,雖然被廢黜,但是誰敢保證他不會東山再起鬧出事來。
除了這些勢力以外,還有一些隱藏的其他勢力,每一個勢力對新皇都是巨大的威脅,此種情況下,新皇通過政治婚姻拉攏大將軍,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這固然對穩固皇權提升新皇的勢力有極大的好處,但是反過來,對于任家又何嘗不是大大的好事。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結合。
任大將軍年事已高,更在邊關費心費力,誰也說不準哪天就去了,若是大將軍一走,整個任氏家族沒有一位官員,就連生意也只是維持府中開支的小買賣,如此一來,算得上是無權無勢,只留下了響亮的名聲,那么任氏家族日后在京都將如何生存,便成了一個大大問題。
在京都,沒有權勢,僅僅憑著名聲,那還是不足以好好地生存下去的,除非任氏家族甘愿從顯赫的將軍家族變成普通的平民百姓。
這樣一個巨大的變遷,是很難讓人接受的,即使在大將軍的家規下,任氏家族低調行事,但是不可否認,想要當官的是大有人在。
如果和皇帝結親,那么任家就是皇親國戚,在京都就有了立足之地,甚至在大將軍死后,任家會慢慢滲入朝堂…這并不是一件壞事。
薛破夜品著茶,眼角似有若無地瞥了正在沉思的任思國幾眼,知道他正在衡量其中的利弊,毫無疑問,利肯定是要大于弊的,所以薛破夜相信,這門親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薛侯爺。”許久之后,任思國才謹慎地道:“雪兒是家父極為疼愛的孩子,她的婚事,待我請示家父之后,再作答復,你看…?”
薛破夜清楚,這事終歸是要大將近裁決的,忙道:“應該的,應該的。今日過來,就不多擾,待大將軍答應之后,咱們再為圣上操辦此事。”
當下也不多留,便要告辭,任思國直送到大門外,極為熱情。
薛破夜當然看出來,不管大將軍是什么意思,這任大爺對這件事,肯定是極為贊同的。
夜晚的總衛府,平靜而幽然。
薛破夜本想去蕭素貞的院子里,但是走到半路,忽然停住了步子。
這一陣子,在自己的調教下,蕭素貞在床第之間已經變的頗是主動,更是愿意與薛破夜嘗試著許多的新花樣,讓薛破夜流連其中,深以為樂。
只是已經連續數日在蕭素貞的房中,未免冷落了月竹,于是掉轉向月竹的園子走去。
月竹的屋中竟然已經熄滅了燈火,薛破夜嘆了口氣,這小妮子是閑不住的,自己接她來京都,是想讓她享享福,可是過不了幾天,月竹便閑不住,薛破夜只得讓她去管紫煙坊的賬務,月竹自是高興無比,有事情做,而且是她最拿手的,能為薛破夜做些事情,自是她最希望做的。
輕輕敲了敲門,并無人答應,薛破夜皺起眉頭,莫非月竹已經睡著了?
看來小妮子這陣子是太累了,等明兒可得勸勸她,讓她歇息幾日,正要離開去蕭素貞那邊,隨手輕輕推了一下,只聽“吱”的一聲,門兒竟然被推開了一條縫。
“這丫頭。”薛破夜苦笑:“累的怎么連門兒也忘記關上了。”輕輕推開門,走進了屋中,回手關上了門。
屋內暗香浮動,薛破夜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月竹,睡了沒?相公來了。”
話聲過后,卻無人答應。
薛破夜有些奇怪,月竹睡覺向來是極為機警的,即使睡熟,但是只要有一絲聲音,她便能察覺,怎么自己都出生叫了,月竹卻依舊沒有動靜呢。
借著窗外的幽光,薛破夜摸到桌邊,摸了摸桌面,拿起打火石,正要點燈,忽覺光芒一閃,自己還沒有點燈,屋里卻已經亮了起來。
薛破夜松了口氣,笑道:“傻丫頭,原來你在逗相公。”轉過身去,只見后面的梳妝臺上已經點上了燈。
隨眼看去,薛破夜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攥緊拳頭,冷聲道:“是你?”
在月竹平時梳妝的梳妝臺邊,竟然坐著一個人。
那人長相極為俊秀,穿著夜行衣,竟是青蓮照的軍師華閑。
薛破夜第一時間想到月竹,撇過頭去,只見月竹正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睡的正沉,并不知道屋子里多了人,薛破夜清楚,定然是華閑做了手腳,月竹才會茫然不知。
“薛侯爺朝堂顯貴,府內擁轎,真是春風得意啊。”華閑微笑道:“侯爺每日辛勞,要想見你一面,還是真難啊。”
“堂堂青蓮照軍師,三更半夜鉆進我夫人的閨房,華閑,你是不是太過分了?”薛破夜雖然極盡憤怒,但是這個時候,讓反而在面上冷靜下來,聲音很冷,也很不客氣。
華閑淡淡地道:“薛侯爺府內四周都是潛藏的羽林衛,高手如云,恐怕也只有這里才是最安全的吧。”
薛破夜在椅子上坐下,與華閑面對面,臉上冷笑著。
華閑嘆了口氣,道:“薛侯爺,看來你對我還是很有意見的,哎…我畢竟是軍師,薛侯爺直呼我的名字,是壞了規矩,要是被刑堂知道,只怕有些不妙了。”
薛破夜“哦”了一聲,道:“幫規里有沒有規定,會中兄弟不得夜入同袍妻子閨房?”
華閑笑了笑,沒有回答,悠然道:“看薛侯爺的樣子,碧油驚的毒性似乎已經解了。”
那次薛破夜知道明虛會解碧油驚之毒后,立刻逼迫明虛配置毒藥,雖然沒有在三五天完成,但是也只用了半個月時間,便配出了解藥,薛破夜服下解藥后,身上的碧油驚早就祛除。
看著華閑,薛破夜說不出的厭惡。
“你來找我,總不會是為了碧油驚的事吧?”薛破夜淡淡地道。
華閑撫摸著嘴角,微笑道:“事情既已過去,也就罷了,薛侯爺手下能人不少,我倒是失算了。其實說起來,我這也只不過是為了薛侯爺啊,擔心你因為朝廷的榮華富貴而陷進去,那可是大大的火坑啊。”
薛破夜冷笑道:“軍師用心良苦,看來薛某還是要謝謝軍師了。”
華閑擺手道:“那倒不必。我今日來,乃是要向薛舵主介紹一個人…他想見舵主不是一天兩天了。”
“誰?”
就聽旁邊傳來一個聲音道:“我!”聲音中,從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身材魁梧,連蚺胡須,在燈光下,皮膚極黑,穿著淡藍色的衣裳,乍一看去,就像一個粗猛的漢子。
這人的笑容卻異常親熱,向薛破夜笑道:“薛舵主,你好啊,我是楊耀!”
楊耀?
這個名字似乎很陌生,但又似乎很熟悉。
薛破夜皺起眉頭,微微一想,身軀猛地一震。
楊耀!
蜀伯在鴻雁塔時提過,如今的青蓮照總舵主,似乎就叫…楊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