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素貴妃站在城頭邊,面臨著死亡的威脅,葉國公的臉色也沒有變一變,但是傳令兵的這一個消息,卻讓他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的難看,他的眉頭緊皺,臉上肌肉抽搐,似乎在想著一些什么。
城外竟會出現軍隊?
叛軍這次行動,乃是經過了周密的計劃,看似只是一群大兵攻進了京都城,但是在這之前的情報工作,資源工作,人力工作,物力工作,保密工作,那都是極盡苛刻地進行著。
柳國公和葉國公都是在政治渾水中浸.淫了幾十年的人物,他們的家族在大楚政壇更是顯赫百年,反叛此等大事,沒有經過精心嚴密的布局,他們是絕對不會輕易出手的,換句話說,他們既然出手,至少是有了九成…不…至少是有了九成九的把握。
按照他們隨規劃出來的一系列預景,城外的那支軍隊是不可能存在的。
皇帝陛下歸天,王族聯軍攻京都,而且是打著四皇子的旗號,甚至為了以防萬一,京都數十里范圍之內,都嚴密布控了王族的探子,為的就是阻止消息迅速蔓延出去,只要消息能封鎖一兩日,京都大局已定,天下得知,卻也無可奈何了,大家也只是覺得這僅僅是皇家的一次皇權之爭,不會有太大的反應。
沒有皇帝陛下存在的大楚朝廷,不會再有真正想參與到皇權之爭的地方軍隊。
可是…軍隊卻已出現在城外十里。
葉國公飛快馳馬回返到軍陣中,看著柳國公,半晌才道:“城外有軍隊!”
柳國公身軀一震,臉色也沉了下來。
“誰的人馬?”
“目前還不知道!”
“這個時候…!”柳國公眼中陰寒無比:“誰的軍隊敢開進京都?沒有兵符,沒有樞密院文書…!”
兩位老謀深算的國公爺,在這一刻,臉色竟然是出奇的一致,都是極為難看。
葉道顯然也看出一些不詳的端倪,見四皇子隨時便要揮下令旗進攻皇宮,低聲道:“四殿下,情況有變,且等一等!”
“有變?”四皇子瞳孔收縮,望著城頭的素貴妃,咬牙道:“出了何事?”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感覺大地似乎在輕輕顫抖,就像地震一般,而叛軍們也都感覺到了這股震動,雖然軍隊陣型依舊森嚴有序,但是眼睛卻不由四面去看,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個時候,最后面的鄚州行營軍兵,竟是悄無聲息地散開,呈扇形環繞在叛軍的最后面。
有一騎快馬飛奔過來,跪倒在兩位國公馬前,恭聲道:“報,京都城外五里,有數千騎兵正朝京都城直沖而來。”
“騎兵?數千?”葉國公神情更是陰霾,他已經聽到,那千軍萬馬般的馬蹄聲正轟隆響起,而大地的顫動,正是京外騎兵的馬蹄聲發出來的吧。
城頭上的守軍自然也聽到了轟隆隆的騎兵馬蹄聲。
“他們…他們的援軍來了嗎?”秀林營副總衛潘振海第一個想到是叛軍的后續部隊前來支援了。
薛破夜皺眉道:“若按目前的兵力,他們已經足夠攻下皇宮了,而且即使要安排援軍,也該是攻城的弓兵或者刀盾兵,這數千騎兵雖然戰斗力強大無比,但若用在攻城戰,只怕是牛頭不對馬嘴吧?他們王族是極懂軍事的,這點道理肯定是懂的,既然如此…只怕那些騎兵未必是他們的人。”
他心里甚至在懷疑,是不是西門雷藏從其他州郡調來了大軍?
但是這個念頭僅僅是一閃而過,試想靠近京都最近的州府軍隊,除了參予叛軍的鄚州行營外,那就是徽州行營了,而徽州行營離京都有兩日的路程,即使插上翅膀,也不可能這么快到。
最為重要的是,以耳力聽聞的騎兵數量,恐怕要超過三千人,而大楚的規矩,各州行營的騎兵編制是不可超過一千五百名,那么以此斷定,這批援兵絕非單一州府行營所能派出,更何況西門雷藏即使是羽林都尉,只怕也沒有能力從州府行營調出騎兵。
薛破夜眼角一跳,竟然想到了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可能。
以德慶帝之英明,未必沒有料到自己駕崩之后,強勢的王族會做出一些叛逆之舉,而這些騎兵,莫非就是他臨死之前埋下的后著?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畢竟這是數千騎兵,怎能在王族一發動叛亂就能夠如此快速準確地集結在一起?又怎能瞞過王族的耳目。
這可不是一騎十騎,甚至不是百騎,而是數千騎,這樣龐大的軍隊若是時刻警戒著王族的叛亂,以王族在大楚國的情報網,怎會毫不知覺?
薛破夜陷入沉思中。
他自己也是不相信,在這個時候,會有朝廷的援兵到達。
叛軍軍陣中,就在柳國公和葉國公低聲商議著一些事情的時候,第三個傳令兵已經到達:“報,數千騎兵加上過萬步兵已經抵達城門,停在那邊,并沒有入城…他們已經打出了旗號!”
“什么旗號?”
“楚字旗!”
“楚字旗?”葉國公豁然變色:“那…那是朝廷的援軍?朝廷哪里來的援軍?”
柳國公攥緊馬鞭,他已經過無數風雨,雖然震驚,但還是保持著鎮定,沉聲道:“傳令下去,鄚州行營將士,分守街道,若是叛軍,阻住他們。”
既然督察院和京都府不到千人就能在十幾條長街阻擋精銳的衛戍軍隊一個多時辰,那么鄚州行營尚有萬人,自然也可以阻擋住朝廷的援軍。
“葉兄,當下情況,咱們只能盡快攻下皇宮,拿下太后和太子,有他們在手上,就算天下州府的援軍都趕到,只怕也是沒有法子了。”柳國公淡淡地道。
葉國公向城頭看了一眼,城頭的羽林衛們,已經做好了戰斗的準備,而且一旦戰事一開,自己的女兒素貴妃也會被活活推下城頭。
“只望鄚州行營能夠撐住,為我們…爭取一些時間吧!”葉國公輕撫胡須,平靜地道:“話說回來,即使來軍是朝廷的援軍,我們的兵力也遠遠在他們之上…只是一些前來送死的家伙而已。”
“葉兄,事情恐怕不會那么簡單。”柳國公淡淡地道:“他們可有數千騎兵,騎兵想來以一當十,更何況這批援軍顯然是早就埋伏下來的,我現在擔心的是…這是誰留下的后手?這天底下,誰又有能力布下這么強大的騎兵軍團?”
葉國公皺起眉頭,猛地圓睜雙目,眸子里劃過深深的恐懼:“你是說…?”
柳國公點了點頭,嘆道:“除了我們的皇帝陛下,誰還有這個能耐呢!”
“可是…他已經死了。”葉國公非常肯定地道。
柳國公的眼中也露出了疑惑之色。
這一點他也是極其肯定的,當日圣駕歸天,由于他和葉國公的特殊王族身份,是以見過皇帝陛下的遺體,以他們幾十年的眼力和觀察力,確定皇帝陛下是死的透透的,否則他們也不敢在皇帝陛下沒有駕崩的情況下發動兵變。
只是…這朝廷的援軍如何解釋?
就在兩位國公爺疑惑之時,第四個傳令騎兵飛馳過來。
這一次,騎兵沒有報說什么,只是呈上了一封信,柳國公接過書信,第一眼就瞧見了信封上抹了一道血跡。
那血跡顯然是剛剛抹上去的,還散發著血腥氣。
柳國公皺著眉頭,取出信來,輕輕打開,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的更加難看,或者說,臉上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恐懼之色。
葉國公伸手接過,也看了一眼,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兩位城府深厚的國公爺,卻被小小的一封信,驚得神色失態。
信上只是寫著三個字。
“叛者死!”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這種話看似很俗,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卻有著驚駭人心的力量。
兩位國公爺身經無數風雨,即使再厲害十倍的言語,他們也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他們并不畏懼字面的意思,他們畏懼的,是三個字的筆跡。
他們第一眼就能看出來,信上的字跡…是皇帝陛下的!
已經逝去的皇帝陛下竟然留下了這樣的信下來,換句話說,這封信,也就確定城外的軍隊是皇帝陛下生前布置下來的。
好深的城府!
“這是什么人送的書信?”
傳令騎兵回道:“是來軍主帥射進來的。”
“那主帥是什么模樣?”
傳令兵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稟道:“他穿著黑披風,戴著金盔,卑職看不清他的面孔。”
柳國公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剛剛吩咐下去,令鄚州行營的將士布防在十幾條長街,可是命令下去后,此時才發現,鄚州行營的官兵,竟然動也沒有動。
“黃達!”柳國公沉聲吼道。
黃達本來一直就在他身后不遠,但是此番叫過后,卻沒有聽到黃達的回應。
身后一員副將回道:“稟國公,黃大人去調軍布防了。”
葉國公皺眉道:“即是調軍布防,為何鄚州軍還沒有一絲動作?”他眼中劃過陰冷的殺氣,看了柳國公一眼,只見柳國公也正望著自己,二人交流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眸子里察覺到了一絲極難察覺的懷疑。
轟隆之聲再起,那地震山搖的感覺再次降臨在廣場上的每一名叛軍身上。
正在城頭疑惑萬分的薛破夜,終于看到了黑壓壓的騎兵從城外沖進城來,皇宮是京都城最巍峨的建筑,最高大的建筑,站在皇宮城頭,俯瞰京都城,雖是黑夜之中,卻也頗為清晰。
遙望南玉門那邊,援軍舉著遮天的旌旗,前面是黑壓壓的騎兵開道,正迅速地沖入了京都城里,向皇宮方向沖了過來。
“大人…那是楚字旗,是咱們朝廷的援軍!”公羊月指著援軍旗幟道,一直嚴峻的臉上,此時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薛破夜心中也有七分認定來軍是朝廷的援軍,緊繃的心弦微微放松,不過他還是正色道:“即使是援軍,恐怕加起來,兵力還不足與叛軍廝殺,叛軍軍勢太過強大,諸位做好拼死防護的準備。”
“薛副總衛…似乎有些不對勁。”潘振海皺起眉頭,一直觀察叛軍動靜的他,忽然察覺到叛軍軍陣中異樣的情況。
薛破夜順著他的指點看去,只見叛軍軍陣之中,果然出現了極為詭異的一幕。
軍陣最后面,是鄚州軍,此時的鄚州軍,卻做出了不同于常規的軍陣隊形,在不知不覺中,鄚州軍竟然形成半弧狀的陣型,雖然兵力及不上衛戍軍,卻好像從后方圍住了衛戍軍一樣,而衛戍軍顯然對鄚州軍的舉動并沒有察覺。
薛破夜眼皮子跳了跳,與潘振海對視一眼,低聲道:“不…不可能吧?”
難道鄚州軍是在上演大楚版的無間道?這可是瘋狂的計劃啊。
薛破夜的心臟急速跳動起來,這究竟是一處什么樣的游戲啊?試想片刻之前,皇宮還在面對著數萬叛軍最強大的攻擊,皇宮被攻破也只是遲早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雖然不能確定會有什么大的結局改變,但是許多的細節已經隱隱地讓這起叛亂發生了微妙的形勢變化。
援軍抵達,鄚州軍行動詭異,羽林軍坐鎮皇宮,而衛戍軍…!
就在援軍越來越近之時,鄚州軍又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出乎意外的事情,他們的主將鄚州巡撫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鄚州軍的最后方,在十多名鄚州行營將官的護衛下,手里拿著弓箭,高聲叫道:“圣上有旨,衛戍軍心存叛逆,殺無赦!”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已經彎弓搭箭,“咻”地一箭射出,射向了一名衛戍軍指揮使。
那名指揮使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利箭射來時,根本沒有任何反應,自后腦勺進,從前額出,射了個對穿,這位指揮使大人頓時從馬上栽倒下去,在地上抽搐兩下,便即不動。
就在衛戍軍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鄚州軍數位統領高喝道:“殺!”率先砍翻了身邊的衛戍軍士。
不但衛戍軍沒有想到,即使鄚州行營的將士,也料不到上司會將大刀砍向盟友,他們的一切只是遵照命令行事,叛亂之前,他們自己當然不知道自己所扮演的無間道角色,只是唯命是從而已,直到此時,他們忽然明白了統領們在出征之前所交代的命令。
“我的刀砍向哪里,你們就砍向哪里,不要問為什么,也不要手下留情,因為…你不砍死他們,他們就會砍死你們!”
于是鄚州軍僅僅是一怔,但很快就將手中的大刀砍向了幾分鐘之前還是同盟的衛戍軍。
只是眨眼間,就有數百衛戍軍橫尸皇宮前,大理石廣場頓時便被鮮血染紅一片。
兩位國公并沒有慌張,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計劃中出現了天大的紕漏,老謀深算的他們雖然感到震驚無比,但是面對突然的變故,卻不會真正的慌了手腳。
他們很明白一個道理,一旦連他們都慌了,衛戍軍的末日也就到了。
他們手上還有數萬衛戍軍,此時此刻,即使中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巨大陷阱,卻也還有資本做最后的一搏。
衛戍軍畢竟不是普通的軍隊,他們是大楚國精銳之軍,突遭變故,卻沒有亂了陣型。
“后軍變前軍,前均保持不變,誅殺反叛!”衛戍軍軍令響起。
于是,衛戍軍將士的大刀長槍也向鄚州軍殺去,整個廣場的后方,頓時殺聲一片,鄚州軍與衛戍軍絞殺在一起,慘叫聲連綿不絕。
城頭上的太子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喜交加,大聲道:“好好好,你們…你們快出去幫他們。”
薛破夜淡淡地道:“太子殿下,局勢未明,我們不可輕舉妄動…誰敢保證這不是叛軍設下的圈套?”不過他心中卻有八分認定,鄚州軍果然是上演了無間道的好戲。
太子惡毒地瞥了薛破夜一眼,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時候,還是老實地先守護好皇宮才是上策,至于城下的爭殺,先看看進展再說。
四皇子臉色發青。
黃達是主動投靠而來,而且極盡殷勤,自己也是考驗了幾次,確定此人是真正的投靠了自己,能得一府之軍的力量,四皇子心中可是得意的很。
只是萬萬想不到,在戰況局勢最緊要的時刻,鄚州軍叛了,黃達叛了。
四皇子到現在都想不通黃達為何會叛?局勢很明顯,這個時候,四皇子勢力強勁,即使朝廷有援軍,勝算也大得很,一旦勝利,黃達作為有功之臣,必定得到大大的封賞。
可是他卻叛了。
為了太子?當然不可能,太子太弱,弱的都扶不上墻,而且太子也不可能有這樣強大的心機和手段,將鄚州軍潛伏在叛軍之中。
那究竟是為了誰?這天下誰能驅動黃達?
皇帝陛下?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解釋,可是皇帝陛下已經死了,黃達不可能為了一個死去的皇帝的命令,放棄掉大好的前途不要。
四皇子的腦中亂成一團,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手心竟然有些發涼。
衛戍軍與鄚州軍在廣場上進行著殊死的爭殺。
黃達的眼中閃爍著極為自信的光芒,那種光芒讓人會以為…叛軍必敗,而朝廷終會是勝者。
他黃達憑什么有這樣的自信?
這個時候,打著“楚字旗”的援軍已經穿過了十幾條街道,數千騎兵分成十幾條長龍,毫不猶豫地殺向了混亂的戰團中。
他們身后的步兵,卻封住了十幾條街口,讓人很容易想到“甕中捉鱉”這個詞。
援軍騎兵顯然很明白鄚州軍是自己人,他們縱橫穿梭間,馬刀都是砍向衛戍軍,數千騎兵的沖擊力,讓衛戍軍已是死傷慘重,陣型大亂。
城頭上的薛破夜嘆了口氣,喃喃道:“螳螂捕蟬,須知…黃雀自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