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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南城一處極為僻靜的院落。
已是深夜,這座院子顯得冷清陰暗,看似空蕩的院子卻是埋伏了京都數名最好的暗影者。
薛破夜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身上的寒刃和懷里的某些東西,立刻摸了摸,發現一切都安然無恙地待在那里,這才松了口氣,看來對方對待自己還是蠻客氣的。
屋里很昏暗,但卻依稀散發著燈光,薛破夜眼角處,就發現旁邊擺放著一張簡單的木桌,桌子上放著油燈,燈火跳動,在墻上投射出一道詭異的身影。
那身影當然不是薛破夜的,而是另外一個人。
薛破夜搓了搓臉頰,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不由坐正身子,去看那身影,卻是在那張桌子旁邊坐著一位錦袍人,御錦梵袍罩著全身,就連頭部也被錦帽罩住,只露出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來。
除了錦袍人外,在錦袍人身后,先前在長河道遇到的那名粗壯黑衣人正俏然而立。
薛破夜感覺全身并沒有任何束縛,由此看來,對方顯然是有絕對的信心可以控制自己,那么自己在沒有絕好的機會之前,在不了解對方的底細之前,還是老實些為妙。
“薛破夜!”錦袍人忽然輕輕地道,就像憋著嗓子在說話:“是不是害怕了?”
薛破夜心中一震,此人怎的又是一個知曉自己底細的人?難道自己小小一個草民,竟然有這么多的大人物在后面調查?
薛破夜感覺身體的汗毛有些發寒,這些人都能查出自己是薛破夜,那么是否知道自己是青蓮照的分舵舵主?
“大人認錯人了,草民是薛石頭,不是什么薛破夜!”薛破夜保持著微笑,故作鎮定地道。
錦袍人忽然嘿嘿笑了起來,悠閑地道:“不管你是薛破夜還是薛石頭,如今都是我手中的待宰羔羊,閣下不知還有什么話說?”
薛破夜搖頭道:“這位大人,你們做事不地道,這半夜三更趁貓子把我抓來,不是堂堂正正的事兒。”
錦袍人嘿嘿笑道:“咱們就從不是正道的主,干的就是夜貓子的買賣。”
“那我無話可說。”薛破夜嘆了口氣,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但是身體內已經調動丹田的勁氣,一旦有變,自然不能坐以待斃,無論如何也要拼一下的。
錦袍人那雙掩蓋在錦帽下的眼睛凝視著薛破夜,終于道:“你幫我辦一件事。”
薛破夜心中冷笑,花費心思將自己綁架過來,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我想搞倒譚子清,不過手上的證據不足,所以要你做證人。”錦袍人干脆地道:“譚子清在杭州干了些不該干的事兒,利用手中權力逼走了王世貞,我想讓你做這件事的證人,只要你能出面到大理寺和刑部衙門作證,日后自然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薛破夜皺起眉頭,心中驚駭無比,此人這樣說,那么顯然是對自己和老譚的關系十分清楚,甚至對于王世貞下臺的某些枝干細節也異常清楚,如果真是老譚的敵人,那可算得上是一個知己知彼的勁敵。
原來這人想搞倒都察院左都御史老譚,只是沒有證人,這才抓了自己,準備讓自己去做證人,也不知這位老兄究竟是什么來頭,不過是當朝大員卻是毫無疑問的。
“大人,草民對這些事兒毫不知情,至于什么譚子清王世貞的,更是半點也不認識,所以實在不知如何作證,不是草民推脫,實在是無能為力,還望大人海涵,不如再找找其他的證人如何?”薛破夜不動聲色,貌似鎮定地道:“這事想必對大人事關重大,馬虎不得,草民還真是怕誤了大人的事兒。”
錦袍人嘿嘿笑著,聲音低沉,憋著嗓子道:“很多事兒不用你太清楚,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去做,自然一切順利。”
薛破夜淡淡地道:“草民什么話都愿意說,就是不愿意說瞎話。”
“哈哈…!”錦袍人發出一陣怪笑,緩緩道:“薛破夜啊薛破夜,你不承認自己的身份,這不就是說瞎話嗎?”
薛破夜平靜地道:“大人,草民話盡,該怎樣處理你看著辦。”說話間,他的右手已經滑入腰際,寒刃在手。
“幫我搞倒譚子清,對你并沒有什么損失。”錦袍人緩緩地道:“他現在的處境已經很不好,你若想倚仗他為大樹,那可就大大的錯了。”
薛破夜沉默片刻,終于抬頭凝視著錦袍人道:“大人,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句話,叫做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和譚子清沒有任何關系,無冤無仇,自然不能陷害他,即使我和他有什么交情,那更不能背信棄義,在后面捅自己的朋友一刀,大人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背信棄義?”錦袍人呵呵笑道:“在京都,講的是榮華富貴,不是什么背信棄義,信義在京都實在沒有任何意義。”頓了頓,低聲道:“薛破夜,你若出面作證,我必保你高官厚祿,美女如云,你看如何?”
“我不管你是給我高官厚祿還是金銀美女,更不管你是過河拆橋還是兔死狗烹,草民只想對大人說,有些事情真的不適合草民去做。”說到這里,薛破夜淡然道:“還望大人放過草民。”說完,便開始向門邊行去。
他自然知道,憑自己如今的本事,想要離開這里,那無疑是難于登天,所以他的腦子在飛速盤旋,只想以一種看似弱者的方式去搏一搏。
他的眼角始終注意著那盞油燈,只待動手時,先以寒刃擊滅油燈,這樣大家都在漆黑之中,自己再博博運氣,看看能不能控制住眼前這個錦袍人,也好將他作為人質離開這里。
這當然是難度極大的事情,希望也很渺茫。
不過經歷萬禽園一役后,薛破夜心中明白一個道理,許多的奇跡就是出自這不可能之中,當初走進藏獒石屋時,那不也注定是九死一生嗎?最后不還是活著出來了。
錦袍人未必武功高強,自己也未必沒有機會,即使錦袍人武功不差,但是顯然會對自己有一種輕視之心,自己所要借助的,就是這輕視之心造成的一瞬間的機會。
薛破夜如今最擔心的,卻是錦袍人身后的黑衣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那個黑衣人絕對是一位高手,這位高手也成為薛破夜此次成敗的最大因素。
錦袍人忽然發出古怪的笑聲,冷聲道:“既然如此,本官只好再找其他人,不過閣下既然知道我的事情,恐怕也不會這么輕松就離開這里吧。”
“我會將今天的事情全部忘記。”薛破夜淡然道。
錦袍人擺手道:“不,本官只相信一種人會忘記所有的事情。”
“死人?”薛破夜嘿嘿笑道:“大人是想殺了我?”
“你不與本官合作,本官也是沒法子。”錦袍人嘆了口氣,身形忽展,鬼魅般掠到了薛破夜的身前。
薛破夜心中大驚,知道自己的判斷有誤,這錦袍人非但有功夫在身,而且看起來道數絕對不低,只眨眼間就掠過來,這種速度實在令人驚駭,他也條件反射般地探出右手,低聲喝道:“想殺我,沒那么容易。”寒刃夾雜著透骨的寒氣直刺向錦袍人的心口。
薛破夜如今只能借寒刃之利與對方搏一搏。
可惜錦袍人不是藏獒,薛破夜更不是神仙,薛破夜眼見寒刃就要刺在錦袍人身上,他卻像幽靈一樣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在一瞬間,薛破夜感覺自己的脖子一涼,就像鬼爪搭上了脖子一樣,整個脖子后面已經被一只冰涼的手抓住。
薛破夜毛骨悚然,全身發寒,竟然生出恐懼的感覺,難不成這他媽要死在這里?
“怎么樣?還要不要斗斗?”錦袍人那種怪異的似乎憋著嗓子的聲音在身后森然響起。
薛破夜知道,這卡著自己脖子的手只要那么輕輕一捏,自己的脖子很可能就會骨斷皮裂,從而曝尸于此。
“我操!”薛破夜心中怒罵,但卻忽然狂笑起來。
他笑的很突然,錦袍人和黑衣人都很是奇怪,錦袍人鐵箍般的大手微微松了松,沉聲道:“你笑什么?”
“沒什么!”薛破夜忽然露出古怪的神色,那種神色絕非一名即將喪命的人所擁有。
錦袍人忽然也笑了起來,放開了手,退后兩步,悠然道:“那你還肯不肯幫我扳倒譚子清?”
“我倒是肯,只怕你不肯。”薛破夜嘿嘿笑著,慢騰騰地道:“莫非你自己想扳倒自己?”說完,他轉過身來,拜倒在地,恭敬道:“學生見過老師!”
錦袍人哈哈大笑起來,掀開錦帽,露出清鑠的臉來,臉上滿是笑意,卻正是薛破夜的老師,貴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譚子清。
譚子清快步上前,扶起薛破夜,端詳著薛破夜英俊的面孔,呵呵笑道:“傻小子,還是瞞你不住。”
薛破夜嘆道:“我就一直奇怪老師為何憋著嗓子說話,本來還沒有頭緒,不過張大哥在街上說過話,我那時就有些耳熟,只是一時沒想到這個頭上,如今忽然想起來,張大哥出現的地方,那總歸是老師也在的。”轉向粗壯的黑衣人,呵呵笑道:“張大哥,一向可好啊?”
黑衣人拉開面上的黑巾,露出一張有些激動的臉來,抱拳笑道:“薛兄弟,咱們又見面了。”
薛破夜快步過去,抱住張虎,就像遇到親人一樣,心情舒暢,更是激動,拍著張虎結實的肩膀,含笑道:“張大哥,你倒真是沉得住氣,可差點嚇死我了。”
譚子清緩步走到桌邊,在桌邊坐下,溫言道:“破夜,坐下來,為師有話要交待。”
薛破夜急忙在椅子上坐下,發現離開幾個月,譚子清似乎老了不少,額頭的皺紋更是深了幾分,整個人顯得很憔悴,不知為何,心里竟有一絲傷感,恭聲道:“老師,你要保重身體。”
譚子清見他神色真摯,含笑著擺了擺手,柔聲道:“無礙。”頓了頓,才緩緩道:“近日聽說怡郡主有一位箭術師傅,箭法了得,叫什么薛石頭,我一猜,十有八九便是你了。”
薛破夜在京都風風火火的這陣時日,作為京都兩大間諜機構的都察院自然是知道的,不管老譚是派人調查,還是以他狐貍般的智慧猜測出來,薛破夜都不會奇怪,畢竟來到京都,要想瞞過這個老家伙,那實在比乞丐取上富婆還要困難那么一點點。
薛破夜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準備,知道進入京都后,說不定就遇到譚子清,已經準備好說辭,立刻道:“其實學生到京都乃是為了兩樁事情,第一樁乃是為了拜見老師,第二件卻是為了看看京都的市集,學生想在京都做些買賣,不過…嘿嘿,在半道上遇到了怡郡主,糊里糊涂地就成了她的師傅,這是學生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世事無常,變幻莫測,非人所能預料,我與你當初的相遇如同你與怡郡主相遇一樣,都是沒有先兆的事情,仿如天意。”譚子清和藹地看著薛破夜,輕聲道:“或許天意如此,想是上天憐憫我已老去,所以讓老夫能夠少花一些心思。”
這話薛破夜聽的莫名其妙,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形貌憔悴的老人。
油燈閃爍,屋內的空氣也很渾濁,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歪曲地投射在墻壁上。
“破夜,你如今能進入駙馬府,而且成為怡郡主的師傅,從某種角度來說,至少你已是京都權力體系中的一支。”譚子清凝視著薛破夜,眼中帶著一絲贊許:“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或者說是你的運氣,你已經不知不覺中牽上了長公主這條線。”
“長公主很厲害嗎?”薛破夜忍不住問,那個漂亮的看起來柔弱無比的美人公主,難道真的在京都有著那么強大的勢力?
譚子清沉默良久,終于道:“在京都,寧可得罪皇子,絕不可得罪長公主。死在皇子的手上,只要竭力調查,總能查出一些蛛絲馬跡,但是死在長公主的手里,或許沒有任何人能查出一絲相關的端倪。”
薛破夜心中一震,她能感覺到譚子清的聲音里竟然也帶著一絲恐懼。
這位狐貍一般的老人,這位皇帝陛下即為其中的暗黑大臣,竟然會對一位柔弱的女子生出這種發自骨子里的恐懼,無論如何,那女人的實力都是驚人的。
薛破夜并不清楚長公主的實力恐怖到何種程度,但是單單長公主身邊那名陰森森的秦公公,就會讓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壓力。
他所見到的長公主,展現的是美麗和柔善,長公主的另一面,他目前還沒有機會領略,他心里此時不由然地祈禱,祈禱自己此生不會看到長公主陰暗的一面。
“不過你如今至少在名義上是怡郡主的師傅,這個身份看似很普通,但是其中的玄機恐怕一時半刻并不會反映出來。”譚子清捻著胡須溫言道。
薛破夜苦笑道:“或許已經出現了一些端倪。”
“哦?”
“老師,張大哥領人在長河道等著我,那么你想必也知道我是從哪里回來。”薛破夜看著自己的老師,緩緩道:“依您老的智慧,也該猜出我今晚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
“呵呵,我知道,二皇子請你入了會英館,恐怕是有意拉攏吧。”譚子清微笑道:“你在萬禽園赤手屠三獒,這種本事已是讓人驚奇,即使老夫也是震驚的很。不過二皇子看中你的功夫只怕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就是因為長公主這條線。”
薛破夜搖頭笑道:“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他并沒有可以去隱瞞這件事情,一來,這件事情想瞞過譚子清根本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薛破夜內心深處是將自己和譚子清連在一起的,雖然知道譚子清肯定也是要利用自己,但是譚子清某種時候也確實對自己有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懷之情,這讓薛破夜心里很舒坦。
薛破夜在京都就如大海上的孤舟,如果沒有龐大的船隊來護衛自己這支孤舟,隨時有翻傾的危險,而譚子清無疑算是一支很好的船隊。
如果要在京都選擇船隊會合,薛破夜目前很愿意加入譚子清的船隊,或者說,愿意加入皇帝陛下器重的這支船隊。
薛破夜這種誠摯而親昵的態度讓譚子清很欣慰,他發自內心地微笑著,柔聲道:“破夜,你要明白一點,在京都,看似驚濤駭浪的時候,反而是極為安全的時候,只有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之時,才會出現讓人難以預料的危機。”
薛破夜點頭道:“學生記住老師的話。”
譚子清撫須微一沉吟,忽然搖頭笑道:“老夫當初的本意只是想讓你在江南折騰一番,先為老夫在生意場上攢些銀子,料不到你的福分卻比我想的要好的多,竟然讓你進入長公主的線脈,這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薛破夜瞇著眼睛,摸了摸鼻子,輕聲道:“其實學生一直有幾個疑問裝在肚子里,想著老師終有一日會對學生明言。”
“哦!”譚子清撫須道:“你今日可以問出來,如果可以回答,我會對你明言。”
“老師搞倒王世貞,讓何儒會上臺,是否就是為了銀子?”薛破夜凝視著譚子清問道。
譚子清神色平靜,淡淡一笑,緩緩道:“王世貞為人太正直,太不聽話,而何儒會是一個小人,你應該知道,要做大事,君子不可缺,小人亦不可缺,而在杭州知府的位置上,我需要一個小人,一個聽話的小人。”
權術運用,小人與君子缺一不可,這一點薛破夜倒是知道,譚子清的回答,雖然并不是很直白,但是薛破夜卻完全聽得明白,王世貞或許真的是冤枉的,是權力斗爭的犧牲品,而何儒會上臺,是譚子清用來獲取資源利益的一枚棋子而已。
資源當然不會僅僅是銀子,當然還包含著其他許多東西,例如杭州的官場勢力,例如商界的規則秩序,甚至是杭州的…兵權!
薛破夜心中最大的疑問,當然是自己的老師會是哪一派的勢力。
太子?二皇子?四皇子?或者說是遠在北漠的三皇子?
這一場不可避免的皇權之爭,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下注的牌面,譚子清身后究竟是誰?
這話他當然沒有問,也不能問,這是一種規則。
“那么,老師為何選擇了我?”薛破夜緩緩問道,清澈的眼睛直盯著譚子清深邃的雙眸。
良久,譚子清才回答道:“那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