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淮安的鮑華晟本已打算回京,誰料還未上路便又遇到了一樁大案。淮安知府錢創斐居然在他準備離開的前夜無聲無息地死在家中,最可疑的是身邊侍寢的小妾云娘居然對此一無所覺。雖然衙門的差役很快封鎖了消息,但謠言還是傳得滿城風雨。對于尹家之事本就心有不甘的鮑華晟見此狀況,立刻上了奏折,在他看來,這件事情應該與先前的大火有所關礙,因此不想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皇帝接到鮑華晟表章的時候卻是大為失望,對于現在已經焦頭爛額的他來說,有一個可靠忠心的臣子在身邊無疑是最大的安慰。海觀羽雖然可信,但上次見他后得知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因此皇帝震撼之余,對這個兩朝元老不禁也有些惱怒,因此很快就準了他的告病折子。至于賀甫榮和蕭云朝,他則是早計劃打發他們出京,因此也不是商議大事的人選。之前的彈劾又用到了默默無聞已久的馮之繁,現在宣他進宮則會使這個年邁的老人成為眾矢之的。如此一來,皇帝在諸多臣子中竟是找不到可以商議事情的人選。
石六順和汪海日夜伺候在帝側,對于皇帝日漸暴躁的脾氣深有體會,因此分外戰戰兢兢,唯恐出了什么差池。這些天來,僅是獲罪被打死的小太監就有十幾人,還不算其余送到慎刑司的人。勤政殿和乾清宮里的宮女太監幾乎恨不得屏息止氣,畢竟自己的性命要緊,其余邀寵的心早就淡了。
朝議上。皇帝冷冷地看著噤若寒蟬地朝臣,目光中威嚴的氣勢讓不少人都低下了頭去。起初的那些彈劾奏折還如同雪片似地,后來這些官員都發現皇帝態度未明。因此賀甫榮和蕭云朝遭彈劾的影響雖大,卻沒了開始地聲勢。
“怎么。都不說話了?難道除了挑他人的錯處,你們就找不到別的事情?”皇帝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朕現在倒是看不明白了,諾大地江山居然沒有其他事情需要你們這些當官的勞心。成天只知道鉤心斗角,朝廷真是白養了你們這些人!”
皇帝這句話不可謂不重,然而此時正是人人自危的當口,誰敢站出來招惹皇帝的怒火,因此朝臣們仍然低著頭一聲不吭。幾個皇族也都是你眼望我眼,目光交擊中帶著不少別的意味,卻是始終沒有人出列奏事。
風無痕本是打定了緘默的主意,無奈皇帝的目光轉了一圈,最后竟落在了他的身上,頓時讓他如坐針氈。他怎會看不出父皇眼中的期望。
但一來他壓根找不出可以上奏的事情,二來此時站出來無疑眾矢之地,因此臉色變幻不定。猶豫了好一陣子。
他知道父皇正在憤怒的火頭上,若是尋常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是不要獻丑得好,當下他便挖空心思想起能上得了臺面地好消息來,當然。祥瑞之類的騙人把戲他可不敢拿來蒙騙父皇。半晌,他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
“啟稟父皇,兒臣有事要奏。”風無痕出列跪下,臉上滿是笑容,“昨日戶部得到兩江總督秦大人來報,說是富商地主們感念連年豐收太平,樂輸西北軍糧一百萬石。秦大人已經將一應捐糧人等具表上,想必上房還未來得及奏報,因此兒臣便搶先報上了。”
江南乃是賦稅重地,朝廷的稅收幾乎將近兩至三成皆來自此,因而皇帝聽后不由大悅,旋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微皺了眉頭。“朕知道那些胥吏的名堂,往往是硬著攤派,那些富商地主哪里是真地樂輸了,秦西遠此話未免有些不實?”
風無痕沒有料到父皇雞蛋里邊還要挑骨頭,一愣之下立刻省出了其用意,連忙笑著答道:“秦大人當初任陜甘總督時,那些當地富商不是一樣感恩戴德,樂輸軍糧,足見其政績之佳,因此百姓安居樂業之余,才會有余糧獻于軍前。況且秦大人為官多年,斷不會為博圣眷而作此等虛妄之語。父皇若是不信,兒臣這邊還有那些富商地主聯名寫的奏折,只不過言語粗陋,恐怕不足御覽。”
皇帝方才舒展了眉頭,命石六順接過風無痕手中的黃綾封皮的奏折,專心地翻檢了起來。也不知秦西遠是作何打算,這奏折竟不是那些富商地主之流請人代為謄寫,而是實實在在出自號稱江南第一富商的凡家掌舵人凡準曦之手,因此字里行間是帳目一清二楚,而那些頌圣請安的話則是老套得令人吐酸水。不過皇帝看重的乃是此事是否真是 自愿,對于那些細枝末節倒也不在意。通篇讀罷,皇帝已是面呈喜色,眉宇間的陰沉之色仿佛也淡了許多。
“好,不愧是秦西遠,沒有辜負朕的眼光,好!”一連兩個好字從皇帝口中吐出,無疑是分外難得,更何況前一刻這位至尊還在火頭上。
誰都知道秦西遠是皇帝親手簡拔上來的能員,因此幾個湊趣的官員立刻便跟在后面吹捧起什么神目如電,明察秋毫來,心情正好的皇帝也懶得駁斥,只是一笑置之。
“秦西遠已經官至總督,也沒什么可以另外恩賞的,吏部先記功一次。”皇帝雖然極為高興,但不欲以此事為臣下開一條邀寵的新路子,因此本來想加厚封賞的興頭也就淡了。“諸臣工,無心插柳種下的功績,朕決不會埋沒,至于那些靠盤剝百姓來邀功的,朕也絕不姑息。今日朝議就到此為止,你們回去不妨好好想想!”
群臣沒料到皇帝臨去還是發作了一通,頓時完全沒了起先奉承的勁頭。剛才還巴結得頗為起勁的幾個臣子更是耷拉著腦袋退出殿去,他們可沒忽略幾個大員鐵青的臉色。風無痕則是心中一笑,剛欲轉身離去,卻聽見石六順在后面叫了幾聲,連忙回過頭來。
只見這個六宮都太監滿臉諛笑地走近前來,必恭必敬地先行了一禮,隨后言道:“七殿下,皇上讓您到勤政殿去,說是有事交待。”
風無痕不由一愣,父皇最近都沒有宣召自己單獨進宮,今日突然又這般行事,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想起先前皇帝在海府呆的那幾個時辰,心中立時一緊。他答應了一聲后,便發覺身邊各處投來了幾道或是嫉妒或是懷疑的目光,就連舅舅蕭云朝的眼中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神采。
風無痕跟在石六順后面,熟門熟路地走進了這禁宮之中,神色中再也沒了當年初醒來時的震撼和殷羨。那一隊隊看似精銳的禁衛,卻一多半是京中的貴介子弟,希圖靠這個混一個前程,以后再轉為外官。風無痕心中清楚,凌云的社稷,正如同朽木一般,非猛藥不足以振作。積弊之下,世家只知道貪權,尋常官員只知道貪墨,至于平民百姓則是欲求溫飽而不可得。若是真讓自己坐江山,那又該如何是好?風無痕的心里突然轉過了這個念頭,連自己都唬了一跳。曾幾何時,本是只求自保的他有了這樣貪婪的想法?
“無痕,你剛才做得很好。”待兒子跪下禮畢,皇帝便突然開口道,神色間滿是疲憊和失望,“朕已經老了,想起當年的勵精圖治,卻每每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沒想到讓這些官員鉆了空子。如今朝堂上是群魔亂舞,竟是找不到什么干凈的地方。“哼,總有一天,這些人會把凌云的江山社稷全都敗壞了!”
父皇異常刻薄的話并沒有給風無痕帶來幾多震動,最近每次單獨奏對,父皇都要老調重談一次,仿佛借此宣泄心中的憤怒。“父皇息怒,吏治敗壞自古皆有,如今雖然百官中多半不合您的心意,但好歹監察院還算是干凈的。馮大人和鮑大人不也鎮住了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員么?”
風無痕違心地勸慰道,“父皇應該以龍體為重,莫要為小事傷了身體,須知朝廷內外可都是靠您支撐下來的。”后面一句話卻是他的真心之語,倘若真是如明方真人所說,父皇一旦有所不測,那除了遺詔中指明繼位的皇子,其他人都有滅頂之災的危險。
皇帝長長嘆了一口氣,大約是聽出了兒子的意思,頹然地倒在龍椅上,父子倆對視良久卻沒有再出一言。皇帝炯炯的目光始終集中在兒子身上,那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生生地讓風無痕出了一身燥汗。正當他想要開口打破這難言的沉寂之時,皇帝卻突然開口了。
“無痕,若是讓你在諸皇子中選擇一個儲君,你會選誰?”皇帝匪夷所思的問話讓風無痕大驚失色,自古君王立儲無不咨之以心腹重臣,亦或是皇族長輩,再不然就是以得寵后妃的位次定奪,從未有向自己兒子詢策的道理。風無痕自忖圣眷雖佳,卻位置尷尬,不上不下的身份擺在明面上,因此絕沒有摻和這等事的資格。
只見他驚惶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父皇,立儲之事關乎國本,兒臣萬萬不敢胡言亂語,還請父皇恕罪。”他深深地伏低了身子,等待著可能隨之而來的雷霆之怒。凌云志異無痕篇第六卷蕭墻第二十九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