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現在世道變了,澳洲人來了。我聽說澳洲人治下是可以離婚的,我們去找澳洲人主持公道,你跟他離婚,跟他劃清界限,以后有什么事沖我來。”關宗寶狠下心,說道。
黃氏一聽“離婚”二字,腦子里“轟”地一下變得一片空白。在她有限的社會經驗里,從來都只有男人休妻,沒聽說過女人能“休夫”的。
當時社會而言,由女方提出,夫妻之間“和離”的并非沒有,但是十分少見。多是丈夫不務正業,或是遭了官司,娘家為女兒出頭,逼迫男人休妻的。說是“和離”,形式上還是“出妻”。
黃氏出身本地小族,娘家家境窘困,自然不可能為她出頭。自幼父母教導的便是“三從四德”,有好幾次她回娘家哭訴日子過不下去了,阿媽也是勸她忍耐,好好過日子,不要叫別人看笑話。
黃氏帶著哭腔碎碎念:“哎,我是早就不想跟他過日子了。當年你阿公將我許給他,也是覺得他關氏是本地大族,有家業,進了他的家門少過點苦日子,現在想想,當年任嫁給誰都比嫁給他強。我的阿媽,你的阿婆,從小就教導我們姐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凡事都要忍讓。雖然他喜歡在外面花天酒地,結交狐朋狗友,早年對我還是好的。就是得了這個怪病,脾氣一天比一天差。你小時候,他還是忍著病痛在養魚花…”
一聽阿媽提起小時候的事情,關宗寶心中就冒起一股無名之火。在他的童年記憶中,這個所謂的父親在身強體壯的時候總是跟他的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與他從未有過父子交心之時,還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幾次揚言要休了他阿媽。是阿媽哭著教年幼懵懂的他去找關有德說情,看在他還小的份上不要休了她,讓她好好把孩子撫養成人。后來關有德長年服藥,再沒能生出任何子嗣,旁人暗地里都說是報應。
見黃氏猶豫,關宗寶道:“他不是說了好多回,早就想把你休了嗎?既然他有意,你也有意,這事就成了一半。強扭的瓜不甜!”
黃氏道:“若他是個健全的人,就是休了我,我也心安理得。你看他現在這副要死不死的模樣,我若是離他而去,且不說能不能成事,旁人見了不知道要說什么難聽的閑話,你阿公和舅舅以后可都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關宗寶道:“他這副鬼樣子是我們害的嗎?都是他自己作的呀!成天說自己明日就要死了,今日打我們兩個,力氣可大得很呢!他這般無情無義,阿媽你怎么還幫他說話!”
“寶兒啊,阿媽這輩子算對得起他了,是他虧欠我們母子倆的。阿媽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黃氏說著又哭了起來,“就是你!都怪阿媽沒本事,沒能讓你留在族學念書考個功名。”
關宗寶年幼時進入族學讀書,族學老師都說他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十三歲被族中推薦參加童子試,不知道關有德哪根筋不對,竟然在童子試之前讓他退學回家學門手藝好養家湖口。關宗寶那時覺得自己長大了,有責任承擔起家里的重擔,便退學回家學養魚花。由于家中田產陸續典賣拿去給關有德治病,后來魚花也沒得養了。他阿媽會養蠶、會繅絲,關宗寶便用黃氏僅存的積蓄和他養魚花攢的銀子租了十多畝桑園,一來供自家養蠶所需,二來可以對外出售些許桑葉賺點錢,另外還租了一口魚塘,像本地尋常耕種家一樣搞起了桑基魚塘。
老天爺開的玩笑讓關宗寶從一個文弱的讀書種子變成了頭頂烈日幸苦勞作的農夫,雙手長滿了老繭。原想著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雖然辛苦,但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可是關有德的行為越發古怪。關有德原本就愛喝酒,生病之后依舊左手藥罐右手酒碗,不僅如此,近些年還跟著以前那幫狐朋狗友養成了抽煙的習慣,這讓本就困難的家庭雪上加霜,關宗寶和黃氏對此是恨之入骨,關有德卻口口聲聲說煙草乃是一味絕妙的藥材,老中醫都說名醫張介賓對煙草極為推崇,她母子二人不讓他抽煙就是想他早點入土。
關有德占著道德高地,黃氏母子說不過他,只能忍下來,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關宗寶尚在讀書之時,關有德還能拖著病體勞作,尚且知道銀子掙來不易,不敢大手大腳花錢。自從關宗寶擔起家中重擔之后,旁人都夸關有德生了個好兒子,幸苦一輩子該享享福了。關有德也覺得自己該享受了,開始飄了,以身體不適為由,再不做任何農活,甚至連做飯、洗衣這等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不碰,花起錢來卻是越來越隨心所欲,也不知道他從哪里聽來的道理,說什么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人死了銀子還沒用完。
黃氏日夜操勞,忙完蠶工還要做飯端到他面前,關有德不僅沒有心懷感恩,還經常雞蛋里挑骨頭,這樣不好吃,那樣不合胃口。后來關宗寶才聽鄉鄰說起早在他上族學的時候,關有德就經常打罵黃氏,將她趕到豬圈里不讓她進屋,只是黃氏從未向他訴苦而已。都這樣了黃氏依舊忍耐,關宗寶也不知道他阿媽這么多年是怎么忍下來的。關宗寶暗暗發誓,他日若有立錐之地,就帶他阿媽從那個鬼地方搬出去,這才有了他后來在村外桑基搭的破茅草屋。
“阿媽,我不怪你。”關宗寶道:“要怪就怪這世道。”
黃氏一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也曾是少年英才的讀書種子,如今卻是滿手的老繭,十五六歲正是說親的年紀,如今卻連個媒婆的都找不到,再晚幾年可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又忍不住痛哭起來,“嗚嗚嗚…他是真沒為我們母子著想過,他也不想想,就他這副要死不死的鬼樣子,哪怕他安安分分過日子,也沒人愿意讓女兒嫁進這個家門受苦。他倒好,不僅不體諒兒子,還作得要死,真是吃屎的倒來難為拉屎的,嗚嗚嗚…”
關宗寶見他阿媽哭成了淚人,痛心地問:“阿媽,我就問你一句,你還愿意跟他過日子嗎?只要你下了決心,我就去找澳洲人主持公道,我聽趕集的人說昨日九江大墟來了一隊澳洲官差。”
黃氏猶豫了片刻,道:“澳洲人又不是日日在此,就算給了我們公道,澳洲人走了誰還認這公道?族中自有族規,若是我要跟他分開過日子,務必要請族老一道商議才行。還有他的吃喝用度,也要請族老定個規矩,若是像他這般,今日攪鬧一次便要一兩銀子,明日攪鬧一次便要二兩銀子,你哪來的老婆本呀!”
關宗寶卻道:“阿媽你可真湖涂!你姓黃不姓關,你嫁進關家受苦受累這么多年,關家可有任何人為你說過一句公道話?你還指望他們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你跑了誰來伺候他這個病老爺?難道有人愿意從族產里拿出錢來填他這個無底洞嗎?人家可都指著我們母子給他擦屁股呢!”
黃氏猶豫道:“我們不過是無名小民,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澳洲官差怎么會管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試試怎么知道?”
“那就…試試吧。”黃氏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她的眼鏡已經哭得通紅。
屋外的天暗了下來,她卻毫無睡意,心中還在煩惱如何才能擺脫這絕望的困境。她讓關宗寶先去睡覺,這一造的蠶已經快到“三眠”,下半夜還需關宗寶起來替她喂桑,兩人交替以免累壞了身體。
養蠶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蠶孵化為蠶蟻“過窩”之后,需要每日喂育替屎。養蠶者一般每三小時喂蠶一次,一日八次,日夜辛勞,與蠶同眠同起。清晨、午刻、申刻、酉刻、初更、二更、二更后、四更初、五更各投喂一次。喂桑時,要等蠶全部起齊,才放下桑葉,防止各自發育不同,致使蠶的質量良莠不齊。日夜皆然,其蠶漸大,須要分窩。每日須替屎兩次,清晨一次,申刻一次,用手將蠶爬卷,移過別窩,去其蠶屎,用以培桑基、喂塘魚。
最嚴重的威脅是蠶病,“蠶眠”之時,養蠶者須時刻辨別蠶色。初眠二眠時,桑葉消耗較少,養蠶者如見蛻皮不盡,俗稱勒尾,或于初眠時見有沙蟲腳、青身腳、沙皮腳等情況,就要立刻棄去,防止桑葉損失,勞而無功。有一種俗稱“黑頭”的病,常發作于蠶“大眠”之后,結繭之前,此時補救已經來不及,養蠶者只能看其能否結繭,即使結了繭也非常薄,若嚴重者無法結繭,甚至會腐爛發出惡臭,必須直接棄去防止傳染。還有一種俗稱“紅骨”的蠶病,會導致蠶全體僵硬,立即暴斃,但好在不會大規模傳染。最讓人頭疼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蠶病,前期毫無征兆,直到快收獲的時候才發作,令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