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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節 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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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同年相見,一路話題不斷。看上去十分親熱。旁人若是不知就里的,還會以為他們是多年的老友重逢。

  實際上,劉大霖和陳子壯之間并不算熟悉,更談不上有什么私交,只能算是“認識”。但是他們之間卻有著明代社會最厲害又最“鐵”的社會的關系:“同年”。

  明代士子,一生命運全系于科舉中第,在考取進士博得官位之前,一般只能老老實實專研四書和自己選的“經”,揣摩八股文法。只有中進士之后,才能瞻京都之偉麗,覽天下之名勝,才有了同年、師生、上下級的關系,獲交“海內俊乂”。

  明代的科舉十分艱難,從秀才到舉人這一道門檻,絕大多數秀才白首窮經一生都跨不過去。但是一旦跨過去,就是“逆天改命”,踏入了“縉紳”的門檻;如果繼而客艙得意,得中進士,那更是成為云上之人。

  正因為明代士子將科舉當作命根子,特別是大部分人平民出身,初入官場缺乏強援,更是不得不借助在科場中建立的座師門生、進士同年關系,鋪開一張復雜的利益關系網。中式者尊考官為座師,自稱門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同榜的都成為同年,“萬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兄弟”,素不相識的人之間有了同年的關系,就成了兄弟,禍福相依。倘若在同年關系之上還有同鄉之誼,這關系就更鐵了。

  對有志于仕途的學子而言,這類關系既是一種情誼,也是政治資本,因此十分重視,往往親如父子兄弟,以此為紐帶結成政治上的派系,身處其中的個人既可能得益于這些關系,也可能受累于這些關系。但是總體而言,受惠于同年關系者的成分更大,即使敗于朝堂政爭,只要還能全身而退,回到家鄉,憑借同年們構筑的朝堂和地方的網絡,依然可以過著威風八面的縉紳老爺的生活。

  在沒有利益沖突的情況下,同年者都樂于往來交游,加強同年關系的主要手段是開同年會,據說始于東漢。明代同年會以第一次最為熱鬧,主要是因為新晉進士全都聚于京城,同年會結束時,為聯絡感情,習慣按年齡順序編纂一份名錄,稱同年錄,由于是進士私下編纂的,又稱私錄。而官方編撰的登科錄以名次排列,稱為公錄。由于同年進士職務時有變化,所以同年錄“越數載必重刻,紀實履,契闊也。”

  湖邊的亭中,已經擺設了酒宴,俊僮俏婢,環立伺候。

  陳子履作為東道主正招呼著參與宴會的客人。除了陳子履,其他人皆是陳子壯的同榜好友。

  萬歷四十七年己未科可謂人才濟濟,歷史上的名人陳子壯、何吾騶、袁崇煥、馬士英、孫傳庭均是此榜進士。其中,陳子壯、何吾騶、袁崇煥、劉大霖、姚鈿、趙恂如、朱祚昌、黃應秀、關季益等都是嶺南士子。陳子壯與何吾騶是老街坊,黃應秀與陳子壯表弟朱實蓮結詩社于九江正覺寺,姚鈿、朱祚昌與袁崇煥是東莞老鄉,這些人的往來都十分密切。只有劉大霖不但是偏遠的海南島人士,而且因身體原因未能入仕,除了偶爾幾封書信往來,逐漸淡出了這些同年的交際圈。

  眾人遠遠望見劉大霖,只見他一身棉質改良漢服,手中一支精致的長煙斗,面色紅潤,想是在澳洲人的滋潤下小日子過得相當不錯,便都迎了過來。

  何吾騶打起招呼來:“孟良,多年不見,你的氣色是越來越好了。”

  “龍友兄(何吾騶),侯圣兄(趙恂如),生金兄(姚鈿),順虎兄(陳子履),別來無恙啊!”十多年來,由于癱瘓在床,這是劉大霖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同年,心中不禁激動起來,顫顫巍巍地想要站起來。

  雖說是同榜進士,但何吾騶、趙恂如、姚鈿年齡比陳子壯、劉大霖二人又要大上一輪,都已經是兩鬢斑白的五六十歲老年人了。何吾騶因與溫體仁的黨爭被崇禎罷官還家,趙恂如早就乞假歸里、杜門養疴。姚鈿也于天啟七年告老還鄉,后來聽聞袁崇煥含冤慘死,大為震驚,從此蟄居鄉間不問世事。

  何吾騶見劉大霖起身仍十分吃力,便大步上前,與陳子壯一道將他扶住,笑道:“沒想到年輕的時候一起馳騁舉場,到老了,還是要靠這幾把老骨頭相互扶持,哈哈哈…”

  “俗話說百世修得同船渡,此乃莫大的緣分,正好順虎兄早就備了彩舟,哈哈…”

  “恰愛、只在、漁長、弄碧、浮家,連舟名都如此文雅,今日定要留下傳世之作。”

  自古文人相聚,無非舞文弄墨、飲酒作詩、高山流水、縱論時弊。今日天清氣爽,眾人一番寒暄之后,便駕起數葉扁舟,游于蔬葉湖中。湖面碧波粼粼,園中鳥語花香,鐘魚梵唄之聲自長春庵徐徐而來,令人不禁生出畫境之感。

  時人有詩曰:

  結庭人境擬蓬萊,茵桂申椒次第栽。

  看劍深宵龍再合,論文浹日客仍來。

  喬枝春暖鶯簧巧,瘴海風和蜃市開。

  不用德星占太史,縱橫彩筆已昭回。

  泛舟暢游之后,眾人登上湖心的舒嘯樓。陳子履早已在此安排了文房四寶,供客人揮毫以便留下墨寶。

  見眾人盡興,陳子壯覺得時機成熟,對劉大霖說:“孟良,好久未曾如此暢快地吟詩唱和了,今日真是酣暢淋漓啊,只可惜…”

  劉大霖見他話未說全,似有他意,便問:“集生欲言又止,可有難言之隱?”

  “可惜未聞天籟之音…”陳子壯略帶遺憾地說。

  “這有何難?集生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愿彈奏一曲,我等求之不得。”劉大霖道。

  陳子壯道:“我知城內有名琴兩張,一曰綠綺臺,乃唐朝初年所制,曾為我朝武宗御琴;一曰南風,乃宋理宗舊物。若有此二琴彈奏,亦不枉今日相聚一場。”

  “哦?秋濤莫非是要我等去尋這兩張名琴來才肯獻技?”姚鈿打趣地問。

  “非也,非也!”陳子壯道,“此二琴本為我一忘年小友所有,若在平日,借來便是。只是琴主如今身陷囹圄,我心中焦躁不安…”

  劉大霖這就明白了,繞了一圈,看來是有事相托,便問:“不知小友姓名,所犯何事?”

  陳子壯道:“鄺露,字湛若,自幼跟隨憨山大師讀書,其從兄追隨袁督師陣亡于遼東戰場,乃是忠義之家。湛若昔年曾開罪于南海縣令黃熙,遠遁他鄉多年,不久前才返回家鄉。前日于南海學宮中偶遇黃熙,黃熙辱其兄長,遂發憤毆之,因此被澳洲警察扣了。”

  “原來如此,集生莫急,小友所犯之事并非重罪,當無大礙。”劉大霖在臨高多年,對元老院的法律體系還算了解。黃熙既無官身,也非干部,按元老院的法律,毆打他人若未致人嚴重傷害,也就是受點治安處罰,拘留幾日再罰點錢,并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陳子壯道:“孟良有所不知,湛若與黃熙本就有嫌隙,黃熙如今雖不是澳洲人的官,但聽聞他是自愿投靠澳洲人的,做了南海縣令的參議,南海新任張縣尊乃是真…真正的澳洲人,黃熙日日與他相見,我是擔心黃熙挾私報復,小友恐遭不測。”

  劉大霖沉思片刻,道:“可還有其他隱情?”

  “這…”陳子壯略微一頓,道:“孟良心思縝密,凡事都瞞不過你,確有他故。當日湛若還在尊經閣墻上賦感懷詩一首,言語不甚合時宜。”

  這下劉大霖倒有點拿捏不準了,雖然元老院在瓊州的時候并未搞什么文字獄之類的幺蛾子,向來也不屑于跟明朝士子辨經,但入主廣州之后也拿不少士紳開了刀,理由倒是名正言順,偷稅漏稅、采生折割,以澳洲人的性子,是絕容不下的。至于“反詩”,若是硬要懲處不老實的前朝余孽,也不是不可以。說白了還得看元老院內的政治態勢。

  不過為了安陳子壯的心,劉大霖還是勸慰道:“集生莫急,以我對元老院的了解,元老院向來依法治國,不至于因言獲罪。”

  “那就有勞孟良了。”陳子壯拱手道。

  “集生言重了,我自當盡力。”劉大霖道。

  他忽然想起了張梟在“仇敵克星”號上對他說的話,覺得有必要提點一下,又道:“弟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還是何吾騶圓滑,道:“我等都是桑梓兄弟,孟良有話自然是為我等著想,不妨直言。”

  劉大霖道:“在場諸位俱是世受前朝皇恩之人,眾位兄長赤心仍向大明,乃應有之義,本無可厚非。但依弟之見,大明朝如今日薄西山,是氣數已盡。眾位兄長雖念及前朝恩情,不愿為元老院效力,弟只愿眾位兄長莫與之為敵。此即黎民之幸,蒼生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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