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總要結束的。
隨著天氣逐漸轉涼,新報告的病例日趨減少,十一月十日,日報第一次出現了新增病例為零的情況。在防疫指揮部里,苦干幾個月的衛生口工作人員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林默天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在此之前,他一致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教科書式”的處置有什么紕漏――畢竟在此之前,他即不是一個防疫專業人員,也不主修傳染病學。
一切的處置都是依據在醫學院背書的積累和圖書館的資料,還有就是雷恩在高雄編寫的一本《防疫基本》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連書都算不上,基本上是他想到什么就寫什么,但是對他來說卻是無比寶貴的資料。因為這些都是切切實實的實務資料,和書本上的理論是不同的。
盡管對劉三略有腹誹,但是總體來說他對整個衛生口的諸公都是心懷感激的。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人言洶洶,只有衛生口給了他無保留的全部支持。不論是人力還是資源,都算是傾其所有。
廣州市政府的一干人,林默天最感激的就是自己的本家,副市長林佰光,不但全力支持他的工作,還在實務運作上給了他很多指導――這可是無比寶貴的經驗。
“不要懈怠,戰爭還沒有結束。”林默天對工作人員說,“越是順利,越不能懈怠――病情隨時隨地會卷土重來!”
林默天愈發加緊了監督工作――防疫工作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了,不論是市政府的歸化民干部、警察、國民軍官兵、防疫大隊、衛生人員…都是在除了睡覺便無其他休息的狀態下連續工作,每個人每天至少都要工作十二個小時。高強度的工作使得他們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經陷入了極度疲勞的狀態。
在形式逐漸轉好的局面下,他們是很容易產生懈怠,而一個懈怠很可能就會引起疫情的反彈。
“我知道大家已經很累了,但是再累也得堅持。”林默天在巡視中不斷的向第一線的工作人員說道,“這是最后的決勝關頭!”
甚至他自己也覺得快要吃不消了,整整幾個月時間,他幾乎沒有完整的睡過八個小時,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林默天都在外面巡視――既然他們技術手段是有限的,甚至是無效的,那么唯一的辦法就靠著制度上的管理來斷絕瘟疫的流行。
但是這種制度上管理對人員的要求又很高,面對倉促召集起來的素質能力低下的防疫工作人員,林默天能做的只有“身先士卒”“以身作則”這兩項。不斷的出現在防疫第一線,一是可以監督他們的工作有沒有落實到位,二來用自己來以激勵士氣。
事實證明他的做法是有效的,在最高潮的幾乎每天都有防疫人員染病,三五天就有人死亡的恐怖狀態下,防疫隊伍的士氣依舊保持高昂。
現在他要咬牙保持到最后一刻。
“林大夫,余慶不行了,他說想見見您。”
在例行巡視長洲島的隔離營地的時候,負責干部向他報告道。
余慶是不久前發病的,當時他正在防疫所里提取尸體的樣本,忽然覺得頭疼發燒,立刻就被確診感染上了腺鼠疫。
被隔離到檢疫營地的2號病區之后,因為他是衛生人員,又算是劉三的弟子,所以給他使用的精制磺胺,盡管磺胺對鼠疫桿菌只有抑制作用,但是在臨床中也曾經有過治療起效的例子。
然而余慶因為大半年得過闌尾炎,動過手術,身體虛弱,終于還是支撐不住了。
林默天暗暗惋惜。這個余慶雖然是劉三的弟子,據說對中醫藥學很有造詣,但是對現代醫學也毫不反感,甚至可以說是努力學習,一直活躍在防疫的第一線,是個很好的培養對象。
“我這就過去。”既然他要見自己最后一面,那是一定要去的。這不僅是為了滿足余慶的最后愿望,也是給其他歸化民防疫人員一個安慰。
垂危中的余慶形銷骨立,雙目緊閉,直到衛生員低聲告訴他林大夫已經來了才睜開眼睛。
“林首長…”
“你的身體怎么樣?”林默天在旁邊的竹凳上落座了。
“我不行了…”余慶閉起了眼睛,似乎是在蓄積力氣,“快走了,有些心里話想說…”
“你不要這么消極,好好治病…”
余慶苦笑著微微搖頭:“首長,…你莫要安慰我了…我天天在防疫所里…知道…”
林默天心里難過,心想只要有一盒鏈霉素,我就能救他的命!可是我連一支都沒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攥住了他的心。他嘆了口氣。心里卻又覺得有些奇怪,說起來余慶和自己并無什么淵源。在這即將辭世的當口,他應該更想見自己的救命恩人兼師父劉三吧?
余慶大概是猜到了林默天的想法,緩緩道:“我原想見師父一面…可是師父身在廣州,便是立刻趕來,我也等不及他了…好在林首長你也是一樣的…你也是元老…”
這話就說得蹊蹺了。林默天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便道:“你有什么要緊的話,說與我聽亦是一樣的――我再轉述給劉三好了。”
“小的原是陜西人…”
“這我知道。”
“其實…”他喘著氣道,“小的來廣州,是奉命而來的…”
林默天眼皮一跳,“陜西”、“奉命”…他不由得起身問道:
“你是闖王的人!”
余慶無力的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小的…原是來當坐探的…”
“從中原到這里千里迢迢,你縱然當了座探又能如何?”
“小的…不過,是…闖王的一著閑子…這樣的閑子,不知凡幾…”他喘息了幾下又道,“以醫術自立,結交官府…靜候其變…”
“原來如此!”
沒想到剛到廣州便染上了腹疾,又差點溺水。卻機緣巧合為劉三所救。沒過多少日子,大明的廣州府就成了澳洲人的天下了。
“這么說闖王知道元老院了?”
“聽聞一二。”余慶道,“不過澳洲寶貨卻見了不少…”
“你又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呢?”
余慶喘息片刻,微微一笑:“自我拜在劉首長的門下,在廣州的所見所聞不少…自古逐鹿天下的英雄不知凡幾,然…然如元老院這般,萬事為眾人謀福祉,待百姓為赤子的,…小的也算略念過幾本書…沒見過…”
他說這段話用了很大的力氣,說完之后不由自主的閉起了眼睛,好一會才又睜開道:“我跟著闖王造反,不過亂世中求一條活路…沒想過造反還能這樣的…可惜,可惜,可惜…”
他連說三個“可惜”,又停了停道:“我等不及…看天下…太平…了…”
說完便溘然長逝了。
林默天心中五味雜陳,幾個月來一切辛苦、怨恨和委屈都得了解脫,公道自在人心!
我們比所有的敵人強大,不是因為大炮,也不是因為戰艦和蒸汽機,而是我們始終知道自己的根基在何處!那就是人民群眾,那些被元老院從年深月久的沼澤里拖出來,扳開他們的眼睛的人!
他起身想著尸體鞠了一個躬,關照防疫隊員:“送去火化吧。要登記好他的名字和履歷。”
從檢疫營地回來之后又過了整整二周,廣州特別市衛生委員會召開了最后一次抗擊鼠疫工作全體會議,宣布鑒于鼠疫新病例已不再出現,且病死率連續多日持續為零,戒嚴自十一月二十日0點起解除,軍警將拆除全部路障。
林默天拿到的最后一份文件,是殉職人員名單。
他靜靜地看著上面一個個名字,有些是前途光明的歸化民衛生干部,有些是剛從學校畢業出來的衛生員,有些是防疫隊員,有些是借調來的國民軍戰士…余慶的名字也在其中…雖然林默天在整個抗擊疫情的過程中從未把他們平等地當做真正的戰友,但他知道,這些人無愧于英雄之稱。他們對林默天和他背后的元老院幾乎是毫無保留地信任,在他制定的一系列超越本時空條件的苛刻要求中慨然前進,最終一去不返。
也許自己終于可以獲得一直想要的東西了,但是此刻林默天心里并沒有感到興奮。
他手里拿著的畢竟是一列曾經聽從他號令戰斗的生命,而他終究還是一個對生命保留著一絲敬畏的醫生。
雖然林默天也可以拿出“如果不是他們的犧牲,可能會有更多人死去”之類的道理來安慰自己,但他知道,這份名單上的烈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自己而死。
忽然,外面響起了歡呼聲,接著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那是關門閉戶,許久沒有上街的市民們的歡呼,他們涌上街頭雀躍著,警察和防疫隊員們扯下了臉上厚厚的口罩,也加入到這歡慶中去。人名用從未有過的歡欣鼓舞來慶祝瘟疫的終結,也慶祝這座城市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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