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青蓮圩跑路的命令很快就發了出去。馮海蛟雖說自打有了“把總”的官銜,便學著官軍的樣式,設了中軍、老營,又選了二十多個親信嘍啰算作是“親兵”。也胡亂封了些隊官之類的官銜給手下頭目。實則他還是過去當水匪的老做派,凡事都是直接打發自己的親兵去做,下面的頭目反而不被信用,能真正掌握的隊伍也就是原來的自己的百十來號人。這“搬家”的命令傳下去,整個青蓮圩雖說立刻就鬧哄哄的忙亂起來,卻是忙中無序,折騰了到了第二天下午,還有一多半人沒有整理好行裝。
他的部署們心有疑慮,不知道要去得地方到底是什么情況。許多人住家就在附近村落,聽說要走,把家眷留下自然不放心,但是攜家帶口的跑路,路途的艱險不問可知――何況到了地方能不能有房子住,有無糧食亦是未知數,不免人心惶惶,大哭小叫。
新近投奔來得的土匪原都是趁著熱鍋來下面的,如今的風向轉了,便對馮海蛟的前景便不甚看好,此刻聽說他要棄了青蓮圩跑路,愈發人心惶惶。有些家就在附近的嘍啰尋思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嘍啰,當土匪不過是為了撈些外快,如今馮海蛟的“風”不順,自己何必跟著他拋家舍業的跑路?當下便有人借口“去接家眷”或是“回去安排下家事”,三三兩兩開溜回家。
馮海蛟顧不得這些――他家盤踞本地多年,積存的財貨極多,光是收拾行李細軟便忙得不可開交。此刻府邸里籠罩著一片慌亂驚惶的氣氛。管事們吆喝著,指揮仆役扛抬著貴重物品,出出進進,門外的照壁前堆著滿滿的箱籠,還有成堆成堆的東西擺在院子里,等候著挑夫們往船上裝運。女眷和女仆們則在房中忙亂地收拾著金銀細軟。
馮海蛟坐在書房中,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不時的有管事的過來請示某件物品要不要帶走或是如何處置,他總是一一給予答復,好似一個最精明強干的主婦一般。
多年營生,府邸里積存下來的財貨甚多,有些是他的心愛之物,但是不少物件要么笨重要么易碎,搬運起來多有不便,只能忍痛割愛,棄置與府中。
“老爺,這鑲寶扇屏…”管事的又來請示。
馮海蛟知道管事的來問得是什么,這扇屏風共有十二疊,體型甚是巨大,紫檀木質地,上面有各種寶貨鑲嵌的島嶼、海魚、帆船――是他年少時候從一條商船上劫來得,據說原是外洋的貴人所訂,要用在宮殿之中的寶物。
此物自從落到馮海蛟手中,他愛不釋手,擺在家中。說來也奇:自劫得這道屏風之后,他的“生意”便順風順水,愈做愈大。馮海蛟一直視力其為自己的“福物”,一直擺在書房的正房當間。只要看到這扇體型巨大的讓房屋都覺得壅塞的屏風,他就會覺得自己依然運勢正旺。
如今要跑路,這體積巨大又十分沉重的屏風顯然難以搬運,在船上好說,下了船走山路,不但搬運艱難,一路的磕碰也在所難免。
馮海蛟沉吟片刻,望著巨大的屏風良久始終不說話。管事的試探地道:“老爺!小的叫人多預備蘆席草繩,不如將它仔細包裹起來,藏在江邊的山洞里,外面砌上亂石,保管瞧不出來…”
馮海蛟思索再三,一跺腳道:“多找些包裹的草席,再抓些伕子來,帶走!”
不論眼下的形式有多困難,他也不能丟了這個給他帶來起運的“福物”。當土匪的人往往十分迷信,非常看重這些,馮海蛟也不例外。
管事的張了張嘴,沒敢再勸。他知道這東西對馮海蛟的有多大的意義,自然也不敢再違拗這個殺人魔王的決定,當下退出去叫人去抓伕子,搜刮材料。
安排完了這件“福物”,馮海蛟吐出了一口濁氣,覺得也不是那么煩躁不安了。屏風還在,他的“運氣”還在,只要能安然到得山寨,說不定還有翻盤的機會!澳洲人總不見得還會追到深山老林里來。等到官兵回來,他下山助戰,依然還有這份好家業――當然,那時候他大約已經受了朝廷的封賞,是正兒八經的縉紳老爺了…
馮海蛟沉浸在這美夢中,忽然有人氣急敗壞的闖了進來。
“老爺!”
馮海蛟皺起了眉頭,側著頭問道:“何事慌亂?!”
進來得是人是他的親兵頭目莫崇,和他沾點瓜蔓親。雖然打仗不怎么行,但是一向善于逢迎,又喜在背后進人讒言。所以頗受這位“表舅”的青睞,引為心腹。他也就愈發變本加厲的窺探他人陰私,偷聽只言片語。為此禍害了不少人。不但百姓們深受其害,便是匪伙中吃了他苦頭的人也不少。
莫崇垂手道:“適才我在外面觀望,見來了不少弟兄的眷屬…說是要隨隊遷徙吧,卻不帶行裝干糧,空著手鬼鬼祟祟進來,找到自家親人便拉在一邊說悄悄話,背著人不讓聽。這中間恐怕大有文章…”
原來,就在下令收拾行裝之后的第二天中午,青蓮圩里便出現了新的混亂:匪伙的家眷們一個個都進了鎮,妻子找丈夫,父母找兒子,有的拉,有的勸,有的鬧,有的哭。馮海蛟龍集團本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許多人都是很快就被這巨大的浪潮沖擊得四分五裂,混亂不堪了。
于是,各種各樣的消息就帶著無形的翅膀傳布開來:“回家能活命,捉住必殺!”“黎蠻女縣令要調來幾萬瓊州府黎兵苗兵,山溝里到處要過兵了”“米飯都吃不上幾回,吃好的是官長,吃丑的是我們小兵!”“在家欠了租子被財佬打屁股,在這兒點卯遲了被頭目揍軍棍,窮人到哪里都是被欺侮!”“官府,官府個屌卵!熊文燦自己都要被砍頭,還跟他們做官的去送死!”匪徒們的心動搖起來了,原本偷偷摸摸的跑路,已經變成了公然的行動,不少膽大的已經帶著東西隨著親人走了…”
馮海蛟聽了他的話,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不來個殺一儆百,都當我這里是什么地方?!殺!殺!殺!”說著,他伸手抓起腰刀,就要出去看個明白。
剛走到門口,便遇到了畢軒盛,見他氣沖沖的帶著佩劍要出去,故作驚訝道:“老爺,何事動怒?”
“這幫子新碼頭的兔崽子,仗沒打,白吃了我幾個月的糧,如今要挪個窩,一個個就和兔子似得要跑了!”馮海蛟恨恨道,“得讓他們瞧瞧,什么叫軍法如山。”
“是,非如此不能震懾軍心。”畢軒盛趕緊逢迎道,他看這馮海蛟出去,又看了眼跟在后面的莫崇,微微的點了點頭。
馮海蛟提著鞭子帶著十幾個親兵,怒氣沖沖的趕到圩場上,這里亂哄哄的堆滿了雜物,土匪和眷屬們來回穿梭,鬧哄哄的一篇忙亂。
他放眼看去,果然圩場上的女子不少,有老有少,還有的拖著孩子――大多臉生,顯然是前不久才來投靠的嘍啰的家眷。看到他們和嘍啰們拉拉扯扯,哭哭啼啼,馮海蛟愈發惱怒,覺得這些眷屬是來壞他事的。
“臉生的,統統給我拿下!”他手中鞭子一揮,喝令道。
身邊的親兵如狼似虎,頃刻便將十多個女眷繩捆索綁,押到馮海蛟面前,大聲吆喝著:“跪下!”
馮海蛟舉著馬鞭呵斥道:“你們這些大膽妖婦!大戰在即,竟敢混入營中妖言惑眾!說:是誰叫你們來得!”
被抓來得都是些農村鄉野的婦女,因為聽說馮把總的隊伍要開走,急著趕來看望家里的男人,勸男人跑路的自然是有,但是多數婦女膽小怕事,并不敢攛掇男人回家,只是帶來了些衣服干糧相送,免得行軍路上凍餓。再說幾句體己話,若是男人有幾兩餉銀、幾件擄來得細軟能帶回家去,那是再好不過。
沒想到話沒說上幾句,卻被繩捆索綁的押到了馮海蛟的面前。
馮海蛟是什么人,在陽山縣里無人不知道,此刻見這煞星兇神惡煞,眷屬們都嚇得沒了魂一般,任他罵了半天,才有人顫顫巍巍的應道:
“奴婢等是聽說馮老爺的隊伍要開拔,怕男人在隊伍上衣食短少,才過來送衣食的。”
“胡說!我看你是奸細!來蠱惑軍心的。”馮海蛟暴跳如雷,“拉下去,都殺了!”
圩場上頓時嘩然一片,十幾個嘍啰忙過來,齊齊給馮海蛟跪下,磕頭哀告,說這些都是自己的老娘媳婦,來送衣服干糧的,并不敢教唆逃兵。為了表示所言非虛,還把送來得破衣爛衫和黑硬的雜糧餅拿出來。
“老爺!”內中一個嘍啰道,“要是叫小的們逃走,何必送來衣服干糧呢,小的家就在十里地之外,真要跑,空著身子就跑了。請老爺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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