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貴一時語塞,呆了半晌,只能說出一句“還是叫刑警同志來看看吧”,默默地出了門。
刑警來了看了看,確認自殺無疑,便填發了死亡證明。可是他雖是自殺,卻因為是在隔離觀察期內死亡,依然屬于“疑似病例”,來福的爺爺沒能按照他的設想“入土為安”,在一家人的嚎啕中被收尸隊裝進了尸袋,裝上板車,運到流花橋火化去了。
來福爹和來福哭得死去活來,苦苦哀求。又是磕頭又是拿銀子出來賄賂,趙貴和霍駿鳴也覺得不忍,然而規矩是澳洲人定的,而且眾目睽睽之下,要掩蓋這件事并不容易。萬一出了紕漏,最輕也是“全家流放臺灣瘴癘之地”,對他們來說這和滿門抄斬也沒什么兩樣了。只得硬著心腸“照章辦事”。
眼看著老人的尸體被裝上收尸隊的疾風式雙輪板車,霍駿鳴填好尸簽,系在尸袋上,又撕下一半交給來福:“三天后憑這個條子去流花橋領回骨灰。”
跪在地上的來福爹木呆呆的接了過來,來福的奶奶卻一把搶過,撕了個粉碎,瞪著哭腫虛泡的眼睛罵道:“誰要你們假惺惺!都把他給燒成灰了,還收什么尸!你們這幫遭瘟不得好死的短毛反賊,遲早朝廷都要把你們凌遲處死,挫骨揚灰…”說著一揚手,紙片如雪花般的摔落在兩個人身上。
“這是給你們燒的紙錢…”
來福爹嚇得魂不附體,澳洲人的處置果決,下手狠辣是出了名的,各個十字路口掛著絞死的尸體的日子可沒過去多久。自己老娘這一罵,阿貴好說――是個心善的人,另一個可不敢說了。他趕緊示意來福:“來福!把你嫲嫲攙進去!”言罷,趕緊又向霍駿鳴和趙貴打招呼,說母親“傷痛過度”,一時犯迷糊,請兩位不要往心里去。
“算了,算了。”霍駿鳴和趙貴只覺得無趣,逃也似的離開了來福家。霍駿鳴只覺得心里堵的慌,再看趙貴也是一臉陰沉,一時都覺得無話可說,倆人仔仔細細把片區剩下的部分轉了一圈,便慢慢地往臨時防疫所走,沒想到走到半路看到防疫所的一個歸化民慌慌張張跑過來:“可找到你們了!快,防疫所出事了!”
防疫所是新近成立的,多是占用城內的寺廟宗祠會館一類的公共建筑。除了了防疫人員還有專門的大夫和衛生警察,這里是他們辦公、診療和休息的地方,從各處收來的病亡或者疑似病亡的尸體也暫時停放在這里,等待晚間用船轉運出去。
這一片的防疫所占用的就是山陜會館。那“鬧鬼”的后花園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停尸房――因為這里面積大,后巷又有河埠頭,不但本片的尸體被臨時放置在此,就是附近各所收運的尸體也都被安置在此。
霍駿鳴一開始還真不習慣晚間在防疫所里休息,總覺得陰氣太重,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每天的防疫工作讓他疲于奔命,基本上一躺下就睡著了。
“今天特么怎么這么多事…”霍駿鳴腹誹道,腳上動作卻不慢,和趙貴急急跑到防疫所,發現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市民,吵吵嚷嚷的擠在大門口,門口的警察早已拿起了哨棒,卻不敢動手――門口全是平民,而且他們既沒動手,也沒往里闖,只是喊兩嗓子,更何況門口的人實在太多了,由于沒人想到防疫所這種單位都會有人沖擊,所以站崗的警察只有一根哨棒而已。
“怎么回事?在吵什么?”霍駿鳴跑到門口大喊道。
人群瞬間靜了下來,紛紛回過頭,用“管事的可來了”的眼神看著他。
“報…報告,這些市民要求見您,要抗議…”哨兵的臉已經嚇白了。
“這位差爺!”一個看起來像這伙人領頭的老頭怒氣沖沖地走到他面前,“這檢疫已經搞得天怒人怨,再這樣下去,我看這大宋要完吶!”
“你好大的膽!”霍駿鳴一聽大驚失色,這話怎么也有人敢說!“自從廣州解放…”
“敢問差爺,‘解放’二字何解?”老頭很不禮貌地打斷了他。
“解民倒懸曰解,放伐桀紂曰放。”霍駿鳴給出的是元老院提供的標準回答。
“好個解民倒懸!好個放伐桀紂!老朽倒是從未耳聞,哪朝哪代是靠掘墓戮尸來解民倒懸的,又有哪朝哪代是靠焚骨揚灰來放伐桀紂的!”老頭越說越激動,差點就要去戳他的胸口了。
“…你!你知不知道,違抗元老院命令,等同造反!”霍駿鳴瞬間明白了,這是來抗議火化政策的,“元老院的圣旨你也敢違抗!不怕我大宋人民專政鐵拳的天威嗎!”
“造反?爾等逆臣賊子也配?”老頭反而用更大的嗓門喊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髡賊!你們如此倒行逆施,豈不見這瘟疫正是爾等覆滅…”他剩下的話并沒能說出口,趙貴已經帶來兩名警察,吹著警笛跑了過來,用警棍驅趕開看熱鬧的人群。沖到了老頭面前,一棍就把老頭打個馬趴。
“當眾高呼反動口號,抓起來!”趙貴平日里說話嘟嘟囔囔,唯獨抓人的時候宣布罪名特別流暢,兩個警察立刻動手,一團麻核直塞到老頭嘴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便拖了下去。
眼見著警棍已經打下來了,再鬧下去招來白馬隊什么的大家可都落不了好,人群呼啦一下跑了個干凈。
霍駿鳴見門口的騷亂分子都散了,這才松了口氣,卻見防疫所的大夫符悟本慌慌張張的從里面出來了――這符大夫可不簡單,別看年紀輕輕,卻是真髡大夫的劉三的親傳大弟子,號稱中西貫通,到廣州之后替師傅坐診了幾個月,已是聲名鵲起。他也是這一片幾個防疫所的主持大夫。
“怎么回事?”符悟本問道。
霍駿鳴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倒是一個防疫隊員答道:“符同志,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大前天巡邏的時候抓住的那個偷埋尸體的,家就在剪子巷…”這隊員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表情,只能看出一腦門的汗,也不知是熱得還是急得。
“記得啊,東十五支巷那戶蒙館,死了一個年輕的秀才,典型的鼠疫患者,家里人沒匯報,趁著巡邏間隙偷偷拉出去埋了,還是我跟你們所的大剛同志一起去刨出來火化的。”符悟本有些生氣,“今天是不是他們家聚眾鬧的事?”
“正是他們,”防疫隊員的聲音里透出一股無奈,“剛才那個老頭就是這個秀…明國秀才的爹,當初咱們去處理尸體的時候他沒在,這兩天每天都跑門口來要說法,都被哨兵堵回去了。結果今天這老東西叫了不少人一起過來,都是些對焚尸政策心懷不滿的,光是有偷埋尸體不良記錄的就好幾戶…”
“下次遇見這事別慌,你們雖然是防疫大隊,卻也是國民軍的一員。乃是我大宋的爪牙,”符悟本對工人說道,“直接打出去就是!再敢鬧事按照襲警嚴辦!劉首長說了,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你們不必顧慮。這事我會上報的,你們趕緊去忙吧。”
符悟本這么生氣是有緣由的,因為在這個收集病亡尸的政策,幾乎每天防疫隊員都要和百姓們發生爭執,沖突不斷。考慮到家中死了人,還要被送去隔離,家屬的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所以林默天號召防疫隊和警察要“多體諒”。做到罵不還口,肢體推搡之類的也就算了,不要都上綱上線的按照“襲警”處理。
然而沖突卻在防疫隊和警察的容忍和退讓下愈演愈烈,從破口大罵、推推搡搡,到今天干脆沖擊起防疫所了,這讓接收了全套新式教育,又年輕氣盛的符悟本如何受得了。
符悟本的報告給本已焦頭爛額的林默天又是一桶冰水。這老百姓的事情,還真不好搞!怪不得劉翔總說:民生上的事情要慎之又慎!他頓時從心底里冒出了兩個過去他十分討厭的詞匯:“刁民”!
自幼長大在城市的林默天畢竟還是太年輕了,而且他走得是從醫學院到醫院這樣的純學術的道路,對基層的接觸有限。
作為醫生,他當然見識過舊時空在醫院里無理取鬧的各式奇葩――在他看來這只不過因為個人的貪欲和素質問題,沒有考慮過整個社會的社會情緒和心理。對自己搞的這些措施放在明末意味著什么也沒有概念――即使是放在舊位面80年代的新中國,火葬也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但是強制推行火葬政策仍舊在農村基層鬧出過不小的風浪,干群關系搞得劍拔弩張――這還是城市已經普及火葬,國家領導階層以身作則的提倡火葬長達幾十年之后的情形,在這個時代,他提出病亡尸體一概火化不啻平地驚雷。反彈之大,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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