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云一聲吩咐,五六個青衣小帽的年輕仆人便端著酒壺過來斟酒。索普眼尖看得真切,外面廊下生著風爐,燉著暖酒用的錫串筒。大約是官場富豪中最為流行的金華酒了,辦公廳從江南弄了不少特供,口味和黃酒差不多。
不過,最為惹眼的還是盤子上明晃晃的玻璃酒瓶:國士無雙了。
這種白酒自從推出之后一直廣受青睞:大明不是沒有蒸餾酒,但是這些酒無一例外雜質多,易上頭,不受士大夫和有錢人的喜愛,國士無雙采用了現代白酒的釀造調制工藝,純度高,酒香濃郁,入口綿柔,口感純正,喝了不容易上頭。再加上澄清如無物的玻璃酒瓶,更是讓一眾酒客們癲狂。隨著官僚們的禮尚往來,知名度很快就沖出了廣東,成了廣州的特產。不但本地大量消費,還遠銷江南和京師,連遼東的后金貴族家中都有這種酒的蹤跡。雖說廣州站已經把酒坊的生產能力擴大了幾十倍,市面上依然一酒難求。黑市上的價格已經比原價高出十多倍之多。
就這么粗粗一看,席面上的“國士無雙”就有十幾瓶,看樣子廊下還有,總督衙門的手面還真是闊綽,不愧是起居八座的一方大員!
“來來,請用酒。”常青云殷勤招待,索普等人因為懷有戒心,不敢多飲,淺嘗輒止。索普生怕語言上露了陷,亦不肯多說話。常青云見氣氛有些沉悶,便使了個眼色。旁側一個專門在總督府中湊趣的清客相公名喚梅倫的心領神會,當即起身笑道:
“悶坐吃酒總無意趣。”他十分爽快,挽手捋袖為眾人斟酒,笑道:“不如聽幾支時新的曲子…”
當下吩咐道:“叫唱的上來!”
當下從廊下進來兩個唱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幺兒,生得粉妝玉琢。進來先跪下磕了頭,并腿站在一旁。梅倫笑道:“今日有南京來得貴客在此,你們且拿手的曲子先唱來。”
兩個小幺兒趕緊應了,一個彈琴一個操琵琶,先唱了一套曲子。索普雖然現在能聽明白南京官話。但是這曲子卻不是江淮官話的韻,和現代粵劇或者昆山腔的韻又不相同,聽得如在云里霧里,只能勉強聽懂幾個字句。倒是林銘和謝澎聽得入神。從在座的諸人的反應來看,唱得大約是不錯。
一曲唱畢,諸人都叫好,梅倫笑道:“果然。”說著將桌上喝剩的一盞桂花茶賞給他們:
“且喝了,再揀你們熟得曲子伺候諸位老爺。”
兩人應了。將杯子中茶水喝干,用手絹抹嘴,又彈弄起琵琶,唱了一套《山坡羊》,在座的諸人個個叫好,氣氛便有些熱烈起來了。索普卻不知道好在哪里,只好默不作聲。常青云看在眼里,心里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這真真是人間難得的尤物呀。”一個半老頭子色迷迷的看著兩個歌僮,“真真是歌能裂石…”
“你哪里知道他們的妙處。這兩個孩子都是飛黃將軍從福建買伺候大人的,”常青云笑道。“飛黃將軍的手面你們都是知道的,可惜呀,壯志未酬竟害于髡賊之手。”
說到髡賊二字,索普雖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臉上卻露出的專注的神情,常青云微微點頭,這就是了!
旁邊一個幕客卻笑道:“有甚妙處?梅先生你且說說。”
梅倫卻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剛才閑鶴先生所謂尤物,你且自己好好去想便是…”
桌中諸人大笑,索普很是困惑。不知有何好笑。
這閑鶴先生雖說須發花白,卻很是活躍,笑道:“喝酒無趣,梅老爺的這個‘尤物’我看倒是個好對子。咱們且來對個對子令助興!”
“尤物好對,”一個幕客乜斜著眼睛看著兩個歌僮,“象姑便是。”
話音一落滿座嘩然而笑,兩個歌僮也羞紅了臉,裝癡作嗔道:“老爺們盡拿小的們玩笑。”說著卻過來引長袖舒纖手挨個給客人斟酒布菜,陪客們這會已經都活躍起來。有的涎皮涎臉的和歌僮笑鬧,有的干脆摸摸索索的上下其手,還有得干脆直接摟在懷里非要來個“皮杯兒”…小幺兒也都是練熟的把戲,媚笑奉迎撒嬌勸酒的,有的干脆就坐到懷里,揪胡子拉耳朵的灌酒。一時間觥籌交錯笑語聲歡。索普一杯不敢多飲,只陪著略呷一口酒。
林銘因為有金瘡,酒水是不吃得,只喝茶,揀清淡的菜肴吃。見閑鶴先生拉著小幺兒不放,知道他必是有斷袖癖的,只是一笑。卻見小幺兒一步三搖,扭著腰身過來就要給索普敬酒,生怕首長當眾翻臉不好收拾,小聲道:“虛應一下便是,不要假以辭色。”
索普微微點頭,小幺兒到得面前,用手帕子托著酒送到索普口邊,嬌聲道:“索爺索爺…您今天可是主客,得放開量,多飲幾杯…”索普見他體態窈窕,風情萬種,真比女人還女人,陣陣幽香撲來,雖然知道是個男人,心中也不免一蕩,將酒喝了下去。
喝是喝了下去,卻像吃了個蒼蠅一般膩味。
梅倫一邊玩笑一邊看主客索普,卻是對方一臉的不耐,眼神中露出鄙夷之色――顯然這位索老爺對這對“玩意”不感興趣,鬧得太過了反而無趣。正好此時廚師來割獻主菜,當下從桌子上取了一盤白面蒸餅、一盤水晶鵝、一盤糟魚膾、一碗酸筍蝦丸湯,賞給小幺兒吃。兩人磕頭謝了,端著盤子出去,在廊下跪著吃去了。
梅倫拍了拍手:“蕓珰,還不出來伺候?”
隨著叫聲,一個女子曼聲應著挑簾而入,眾人注目看時,只見蕓珰身著粉色紗衫,下著濃綠色水瀉長裙,烏云鴉堆,青絲裊裊,彎彎兩道柳煙眉,在宇間微微蹙起,若愁若喜,流眄四顧,人人精神為之一爽。常青云不禁大聲贊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蕓珰向林銘嫣然一笑,差點勾得林銘三魂縹渺七魄俱散。只聽她宛轉唱道:
“落了辛夷,風雨頓催,庭院瀟灑。春來長恁,樂章懶按,酒籌慵把。辭鶯謝燕,十年夢斷青樓,惰隨柳絮猶縈惹。難覓舊知音,托琴心重寫。妖冶,憶曾攜手,斗草欄邊,買花簾下。看到轆轤低轉,秋千高打。如今甚處,縱有團扇輕衫,與誰更走章臺馬。回首暮山青,又離愁來也。”
林銘望著裊裊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情不自禁的說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常青云笑道:“這是去年我去金陵,師友我游秦淮,歌伎即席吟唱的。雖是季迪先生(高啟)之作,然而百年之后吟唱出來,卻依舊是一曲秦淮舊夢呢。”他說著似乎有所感慨。
一曲舞罷,蕓珰屈膝道了個萬福,正要退下去,常青云道:“聽說你前兒練了幾首時新的曲子,這位索老爺可是貴客,你且唱幾首來聽聽。”
“是,奴婢知道了”說著命人取來琵琶,坐在繡墩上,挑弄幾下,吟唱道:
小桃枝下試羅裳,
蝶粉斗遺香。
玉輪碾平芳草,
半面惱紅妝。
她的歌喉婉轉,即脆且柔,嫵媚中又帶著三分剛健,歌聲裊裊繞梁不絕,席上坐客人人聽得心醉神迷。蕓珰邊彈琵琶邊手揮目送唱道:
風乍暖,日初長,裊垂楊。
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
一曲唱完,閑鶴先生笑道:“這詞真真是風流婉麗,足繼南唐后主,則得于天者獨優也。想不到懋中先生(陳子龍),寫得詞居然如此纏綿悱惻,神韻天然。真真是稀奇!”
索普不知道誰是懋中先生,不過這詞聽起來不過是普通的濃詞艷曲罷了,有何稀奇?正在思量間,有人道:“懋中先生的詩可不大相同,簡直是判若兩人。最近學生剛剛得了他的一首新作…”說罷他吟誦道:
仙才寂寞兩悠悠,文苑荒涼盡古丘。漢體昔年稱北地,楚風今日滿南州。可成雅樂張瑤海?且剩微辭戲玉樓。頗厭人間枯槁句,裁云剪月畫三秋。
眾人紛紛點頭稱贊,索普聽不出妙處,只好繼續面無表情的枯坐著。席面上眾人卻來了興趣,一個個詩興大發的談起詩詞來了。
“作詞最難便是近體了,該平不能仄,該仄不能平,一個失粘,讀起來拗口不說,如何丟得起這個人?”
“這你就可就錯了:詩中盡有平仄兩用的。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就用的仄聲;‘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卻作的平聲;李山甫‘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偏是仄聲!韓愈《岳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字居然讀作‘訪’,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閣閻’,‘扇’字又是平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