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做著這“悲壯”的準備,多多娘卻來了。她如今算是正式當了王四娘家的“忙月”了。經常做得事情就是在村民們中傳達王四娘的“指示”,在沈開寶眼里,已經成了“狗腿子”一般的人物。
雖然大家不免有點鄙視,但是對“狗腿子”的待遇又有些羨慕:聽說多多娘一個月能拿一兩二錢銀子!很鎮上大店鋪的伙計差不多――比這村里的許多男人還能賺錢了。因而大家在內心鄙夷的同時,每次見到她又免不了滿臉諂笑的奉承,深恐得罪了她,被她去王四娘眼前去進讒言,先來逼自家的債務。
多多娘倒是滿面笑容,只是告訴大家,明天晚上沈大家請村里各家各戶去她家“吃酒”,作為今年大家照顧她生意的“謝宴”。
“全家都來!”多多娘招呼著,“準備了很多酒菜!”
一聽這話,各家各戶都背后都起了雞皮疙瘩,東家請佃戶吃飯,絕沒有好事。不是要加租子,就是要奪佃。
王四娘家雖然不是地主,卻是大家的債主,債主請債戶吃飯,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看這是鴻門宴!”沈開寶惡狠狠的說道。
但是不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王四娘家的門前,也停著好幾艘船,來了“包席”的廚子,在場院上砌上爐灶,搬下成筐的鍋碗瓢盆和各種蔬菜、肉類。許多女子聚集在河邊洗菜,場院上火光熊熊。熱氣騰騰。烹制菜肴的香味,整個村落都能聞得到。小孩子們口水直流,眼巴巴的等著晚上能打牙祭――這種日子已經好幾年都沒有過了。便是憂心忡忡的大人們。也一個個被勾得饑腸轆轆,一個勁的分泌唾液。
晚上,全村扶老攜幼,都到王四娘家門前的場院上,那里已經備下了從各家借來得桌椅板凳,四周火把點得通亮。滿桌的菜肴勾引得全村人眼睛都直了。
王四娘笑容滿面坐了首席,讓手下人招呼大家入席。又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吩咐開席。
席面上不設酒水。但是米飯管飽。眾人這些日子只能勉強混個粗飽。這會佳肴在面前,誰還管得了這鴻門宴上到底賣得是什么藥,一個個狼吞虎咽。風卷殘云一般,片刻就已經杯盤狼藉了,幾個小孩子干脆拿著盤底的油湯拌了飯吃,一碗又一碗。吃得鼓著肚子。快給撐死了,王四娘趕緊吩咐人拿醋來給他們灌醋。
眼看著大伙吃飽喝足,王四娘這才提到正題。
各家各戶欠下的債務,暫時可以不還。不過趙老爺要村里繼續養蠶――養夏蠶和秋蠶。
上古社會的養蠶就有飼養二造三造蠶的,但是因為當時缺少消毒意識和手段,春蠶之后繼續飼養二造、三造,往往會造成嚴重的蠶病,久而久之。養蠶戶就很少飼養夏蠶和秋蠶了。
具體說來,就是由雙方訂立合同。趙老爺貸給大家蠶種、桑葉和口糧。作為預付款,不計利息。每家根據自身能力負責飼養一定數量的蠶種。蠶繭收成之后,按照合同的價格折合蠶繭數量扣除預付款,余下的蠶繭按照合同價格收購。
飼養夏蠶和秋蠶,大家都聽說過,但是誰也沒養過,現在聽說趙老爺要大家養,不由得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應這個話。
“大家可以放心,我這里有養夏蠶秋蠶的法子,到時候自然會幫著大家照看。包大家養蠶能夠成功。”王四娘對此包拍胸脯。
誰也不相信她的話,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有錢人坑害種田人的新伎倆罷了。
但是現在誰也不敢說個“不”字,王四娘手里一把月利息一分的欠債條子都是催命繩,誰敢說個不字。明天趙老爺派人來討債就能擠兌的各家各戶立刻家破人亡。
趙引弓知道,眼下這個困局,進退兩難的蠶農除了接受他的條件之外,別無他法。要博得農民的信任很難,要他們合作,更是需要付出長期不懈的努力。他既沒有足夠的人力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慢慢的做,只有借著這次的廉價收購的東風將條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強行套到他們身上。手段雖然殘酷,卻是眼下最有效率的做法。
訂貨生產,這是第一步。要蠶農們真正信任得等到夏蠶和秋蠶飼養成功之后才行。然后才能談組建合作社的事情。
在離著集弦村十多里外有個鎮子,名叫九里。和江南水鄉的大多數鎮子一樣,四面被水稻田、星羅棋布的湖泊池塘和河流環繞著。
九里和大多數的江南小鎮一樣,處處都顯露出富庶。盡管這里算不上杭嘉湖平原上一等一的大鎮,也有五百多戶人家,石板鋪設的上下塘路兩邊,黑瓦白墻的住家、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米店、布店、糧店、鐵器鋪、船具店、雜貨鋪、茶館…不但普通小鎮上應有的這里一應都有,還有綢緞莊、洗染房和絲行之類的“大買賣”。也少不了幾座香煙繚繞,供奉神佛的廟觀。
在這小鎮的西南角上,有一處不大但是十分精致的宅院。這里就是曹老爺的“府邸”了。
鄉下人不懂朝廷的規制,晚明社會對逾制也不象國初那么敏感,曹老爺這個秀才出身的土豪,就堂而皇之的被人叫做老爺,宅邸被人叫做“曹府”。
“曹府”的花園池塘的水榭中,牙板輕敲,女子淺吟低唱之聲隱隱傳來。
曹老爺――曹光九斜靠在一張湘妃榻上,雙目微閉,發出微弱的鼾聲。一個丫鬟跪在榻邊,強忍著午后的困意,輕輕的捶著腿。
雖然他已經睡著了二刻鐘以上的時間,但是沒有老爺吩咐,不管是歌女還是丫鬟,都不敢停下來。
曹老爺正值中年,雖然是個秀才,家里也算是“詩書傳家”,卻和“白面書生”、“江南風流才子”之類的形象無緣,是個黑又壯的大個。滿面的橫肉,即使睡著了也顯出猙獰的神情來。
曹光九是個典型的“破靴黨”――這是當時社會給這類士林無賴的“稱號”。破靴黨們幾乎都是秀才或者監生之類的人物,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至于放債生息,盤剝鄉民,更是平常的事情。
因而曹家原本在鎮上開個私塾度日而已,自從曹光九當了破靴黨,靠著這些生財手段,不過十多年就發達起來。這幾年他又包攬了附近村子的糧賦,每年夏秋二賦上都能靠著拖欠、少交之類手段落下不少“外水”。家業生發的厲害。
曹光九雖是個破靴黨,外面傷天害理的事情干了不少,但是在本鄉本鎮的吃相還算好看,不但借錢利息比一般的要低些,做事也比較收斂。這倒不是他心善,實在是江南科舉文風極盛,有功名的人很多,縉紳之勢很大。他區區一個秀才,真要惹惱了有勢力的縉紳,一張片子就能要他的好看。一般的縉紳也抱著“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心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最近有人在集弦村和周邊十幾個村子有人在用月息一分的行情放貸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里的時候,曹光九遣人打聽過到底誰肯這么做善事,按這個行情放貸?雖說借高利貸是他的一項“營業內容”,但是他從來不敢在附近形成壟斷――放債生息是鄉紳老爺們主要生發手段,他一個破靴黨是絕對不敢做夢一個人吃獨食的。
但是這擺明了要“搶生意”的做法卻引起了他的重視。派了幾個人去打聽消息,知道放債得人背后是杭州城里一個姓趙的“秀才老爺”,而且這位秀才公在杭州的縉紳中間很有人望。特別是那一干子奉教的縉紳中,尤其有勢力。
打聽到這里,曹光九就沒什么其他想法了。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難怪這位趙老爺敢大大咧咧的派人來“搶生意”。他這個破靴黨要給他添堵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對方的背景深厚,真要深究起來自己是絕對頂不過的。再說這里放債的縉紳多得是,自己又不是最大的一個,何苦來出這個頭?等做大了,自然有老爺會出這個頭。
曹光九就這么縮了回去,這些日子正是農忙時節,即不到繳納稅賦時候,也沒人有空打官司,他的“業務”不多,除了每天上午照例去茶館“皮包水”,打聽些消息,和三教九流的“朋友”敘敘看看有什么生發的機會之外,便是在家里悠閑度日。
他的鼾聲漸濃,這時候從花園小徑上急匆匆的走來了管家。手里還托著一張拜客的片子。
曹光九睡覺的時候,底下人是不敢打攪的――非得吊起來打個半死不可。但是今天這位客人非同小可,管家走進水榭,輕輕了叫了幾聲。
“什么事?”曹光九被人叫醒,原本一肚子的邪火,眼見叫得人是管家,知道必有大事,趕緊問道。
“有客來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