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數經修改,遷延了幾日。
畢竟這一戰,幾乎就是《唐騎》最后的戰爭場面了。
謝謝大家不離不棄地陪伴了《唐騎》這幾年。
謝謝!
一個匣子從西漠北的大日曼陀羅傳到輪臺,再從輪臺傳到龜茲,一個中年僧人手捧匣子,步入金帳,張邁指著僧人對郭洛說:“這是贊華上師的大弟子。”
郭洛點了點頭,漠北的事情他也大致知道,張邁為了監控西漠北,在輪臺過了一個冬天,之后來到龜茲,卻還是將過半的部隊留在了輪臺以備緩急。
匣子打開,里頭赫然是耶律阮的頭顱!
看到這個頭顱,張邁臉上既無驚喜,也無意外,只是點了點頭,對中年僧人道:“你做的很好。”
中年僧人道:“這是貧僧應該做的。”
張邁又說:“上師如何了?”
中年僧人道:“活佛自始至終,一直閉關不出,只是傳出佛旨。師弟人雖剃度,身不在佛門,斬首伏魔之令,也是出自活佛之法旨。”
張邁道:“請回復活佛,我張邁不會忘記當初的承諾。從此以后,愿佛光普照大漠,直至永遠,愿我佛以慈悲心化解一切乖戾,愿胡漢蒼穹之下,永遠再無殺戮,再無侵伐,一切眾生,祥和安樂。”
中年僧人合十稱贊,口宣佛號而退。
“漠北的塵埃也落定了!”張邁蓋上了裝著硝制首級的黑匣子,拍了拍膝蓋,對郭洛說:“耶律阮賊心不死。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卻只是拖累了十幾個部落的性命,當初河中一戰,使我們在嶺西十年無后顧之憂,今日之后。漠北也有三十年的平靜了。”
郭洛道:“三十年后呢?”
張邁道:“吐蕃佛教,十分適合漠北土壤,有三十年時間,必定能徹底根治了。再說三十年后,咱們可都老了!但到那時候,我們該做完的事情也都做完了。”
他笑了笑,又說道:“這次我西巡,可有好些人蠢蠢欲動,就連孟昶那潭死水也微瀾了一下,安審琦在秦州也來奏說。秦西過去半年蜀中間諜增多了不少,不過他出了幾棍子之后,西南也平靜了。”
“遼東如何了?”
“戰報尚未傳來。”張邁道:“但郭威最新的消息,劉知遠最近又老實多了,劉知遠老實了,多半遼東的戰事順利了。不管遼東戰局是勝是敗,我們大概要啟程上路了。長安啊…是時候回去了…”
萬里之外的東方,睡夢中的述律平被炮聲驚醒了。
半個月前。忽然傳來了遼津失陷、課里戰死的消息。唐軍登陸了,原本覺得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唐部隊,陡然間開到了眼皮子底下!
當消息傳開。不過數日,整個遼南處處皆反!原本順從無比的遼東漢民,忽然之間個個變得面目猙獰!這讓述律平痛心疾首!
在述律平心中,她并不覺得近期李胡攝政后對漢民的壓榨有什么問題――那是合情合理的!至于遼東漢民是從燕地強制性遷徙過來的,遷徙過程中搞得幾十萬人家破人亡――這事述律平就從未記在心上,但過去兩年。大遼對這些漢兒的優容,對漢兒的免稅。這種種“恩賜”,述律平則時刻在心。而這些漢兒對此竟不感恩!唐軍一來就都背叛大遼了――如此狼心狗肺的蟻民,真個叫述律平感到當初自己太過仁慈了。
與耶律察割不同,耶律察割在大敗到來之際,覺得自己錯了,覺得或許耶律屋質才是對的。
述律平的心思卻反了一個方向,她也覺得自己錯了,或許當初就該一開始就信用耶律察割,而不應該給予那些漢家蟻民!不該聽信耶律屋質與韓延徽的蠱惑,不該對那些漢賊那么好!以至于現在一朝反骨,滿盤皆輸!
不過當趙贊的船隊開到東梁河,直逼遼陽府碼頭的時,這種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大的恐慌!
契丹的大軍全都遠征在外,遼陽府內部空虛,留下來的契丹人大多老弱,述律平急急忙忙起用耶律朔古,起用蕭翰,但一切都遲了。
隨著免稅令消息的傳播,遼河流域的漢人幾乎人人都愿從軍,當趙贊的船隊進入東梁河,已經有十幾萬漢人跟隨莫白雀,把整座大遼的東京城給圍了起來,而遼陽府城內,也還有一半以上的人對契丹虎視眈眈。
遼津漢兒占了七八成,遼陽的漢人也有將近一半,再除去渤海、高麗諸族,相對來說,反而是契丹成了少數族系。在這樣的形勢下,盡管述律平已對韓延徽充滿了猜忌,卻還是不敢動他了――這一刻若是再對城內的漢人妄加鎮壓,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樣的后續反應!
此際的東京城內,還有一萬多遼軍士兵――這些兵力是聽說遼津失陷后耶律朔古匆忙從各地召集來的,軍隊的構成三成契丹,三成雜胡,三成漢軍。雖然失去了東梁河的碼頭,卻還是牢牢守住了遼陽的城防。
十幾萬自帶干糧的遼東漢民并未接受過軍事訓練,松松垮垮地圍攏在東京城外,未能對戒備森嚴的遼陽進行有效的攻擊,趙贊的水師盤踞了碼頭,但也沒有大規模上岸決戰,按照他與高揚折三大將的協議,對遼陽的攻略只在于圍困,真正的攻城戰大可等到西面的戰事解決了再說。
三大將沒有讓趙贊失望,沒多久,耶律察割來援被截、全軍覆沒的消息便傳來了,趙贊聞訊大喜,故意放開了一條通路。讓人將消息傳進城去,當拽剌鐸括的首級高高地豎立在城外時,遼陽城內就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種深深的絕望了。
此后的每一天,便都成了述律平的噩夢。成了遼國高層的噩夢,成了整個契丹的噩夢!
差不多在遼陽府聽說的同時,消息也傳到了榆關。
耶律李胡知道遼東的情況后,頓時覺得好像天崩了,地陷了!
原本以為唐山之戰已經是可怕的慘敗,卻沒想到那場戰敗只是一個開頭!
遼津失陷的消息傳出。整個榆關城內的契丹全都慌了。
再聽說耶律察割全軍覆沒,城內的契丹人登時哭成了一團。
所有契丹人都反應過來――如今的遼東,已經是漢人之天下了,百萬漢民杵在那里,再開進來一支強大的唐軍。孤懸的遼陽府遲早都會陷落的!
他們的家人,他們親戚,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根――可都在那里!而平日對漢人如何,榆關城中的契丹將兵自己心里都有數!多年的欺壓所積累的憤恨一旦釋放,誰能知道遼東會發生什么呢?
仇恨肯定會洗刷那片地面,怒火肯定會燒了整個東京!
幾乎在聽到消息的第一個晚上,榆關城內就發生了一營接一營的營嘩!
有人叫娘。有人叫爹,有人叫妻,有人叫兒…
然后就是一種完全不理性的集體呼聲爆發了――
“回去。回去!”
“快回遼陽府去!”
“回去救人,回去救人啊!”
面對數以萬計的將士歇斯底里般的呼喊,所有契丹將領的心都崩得如拉成滿月的弓弦!
他們的親人也都在東京!他們也想回去!
但現在,東京與榆關之間卻橫亙著一支剛剛徹底打敗了耶律察割的大軍!
這一阻隔不止是距離上的千里,更是一種不可跨越的生死之遙。
東京,回不去了…
親人。見不著了…
可在現在,這種理性的勸喻是完全說不通的!現在誰敢發出阻止將兵東歸的聲音。十有會導致炸營!
勉強維持著理性的耶律屋質,召集了全軍大將。召開了噩耗傳來后的第一次會議。
會議上,所有人的臉上都彌漫著無路可去的喪容。
沒人說話,沉默的會議現場沉重得令人受不了!
終于耶律李胡忽然跳了起來,眉毛和胡須揚動著,大叫道:“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所有人聽令,跟我回去救東京!”
軍事會議上,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次會議的第一句話,聽到的就是這個!
耶律屋質黑著臉,說道:“李胡!你瘋了么!”
現在他都不叫攝政王了!
此時此刻,什么攝政王,什么天下兵馬大元帥,仿佛都變成了笑話。
遼陽已無強軍,耶律察割再敗,榆關這邊就是契丹全部的有生戰力了。也就是說,這里是契丹人最后的希望了。
“我說,去救東京!”
“救?怎么救?”蕭轄里喃喃道。
在現在的形勢下去救東京,不但榆關將難守,就是趕去的人也是去送死!
唐軍已經打了一次援,耶律察割就是落入了唐人的陷阱,難道同樣的陷阱還要契丹人再跳多一次?
“遼南有百萬漢人啊!”耶律察割紅著臉說。
遼津失陷,察割戰敗,遼南的那百萬漢人…想想都可以猜到那些人會是什么樣的立場!
“知道遼南有百萬漢人,知道東京很危險,可那又如何!”耶律屋質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唐軍必定會在路上設伏擊的!察割已經上了一次當,我們不能再上第一次!”
錦州已經落到唐軍手中,遼西走廊的東西兩頭都已經被封住,就是想回東京,也都過不去了啊!
還怎么回去?還怎么回援!
這時候撒割也失魂落魄般說:“是啊,不能再上一次當,可是…可是…可是我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遼南百萬漢人把遼陽府燒光?把我們的妻兒殺光?把我們契丹的百年基業毀光?而且留在這里,也沒有活路啊!”
一種更加喪氣的氣氛壓抑在了每個人心頭。
北面是大山,南面是大海。西面是剛剛把自己徹底打敗的燕京鐵軍,而東面――則是被截斷了的歸路。
打回去,很可能會落入陷阱。
可是留在榆關,同樣沒有未來。
會議上,耶律李胡繼續他毫無理性的咆哮。
而漸漸的。契丹將領們也好像瘋了一樣,竟然一個兩個地應和道:“沒錯!沒錯!打回去!打回去!打回東京去!”
“回去救人!”
耶律屋質看著眼前這一切,無力地坐到在椅子上,這些經歷過不知多少場戰爭的將領們,此刻竟然仿佛也都失去了理性一樣,連他們都如此。外面的底層士兵就更不用說了!
這時,一個年輕卻冷靜的聲音說:“回去吧!兵心思歸,攔不住!強行攔住,榆關的時期不出十天就會崩潰,不如把這股思鄉的情緒利用起來。一舉殺回遼陽府去――那或許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耶律屋質望過去,發現說這話的是在燕京奇襲中大放異彩的耶律休哥。耶律屋質覺得這話貌似有理,其實卻仍然是很不負責任的冒險。但他又不能不承認,現在如果要強行攔住已經陷入半癲狂狀態的契丹士兵們,榆關的時期將不戰自潰。
耶律李胡道:“看看!休哥也這樣說呢!回去吧!現在就回去!擦好刀,備好馬!我們明天就殺回去!”
會上所有將領都跳了起來,高叫了起來,齊聲道:“領命!”
耶律屋質依舊無力地垮塌在椅子上。看看應命的這些將領――或許李胡的命令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齊心的響應吧。這是這響應,卻讓耶律屋質覺得那仿佛是奔赴地獄之門的叩門聲。
“瘋了…瘋了…都瘋了!”耶律屋質幾乎要哭出來!
現在殺回去?那怎么會有勝算!
雖然遼軍仍然有數萬人,但唐軍在遼東肯定會堅壁設伏以待啊!
蕭轄里忽然低聲說:“他們是瘋了。可不瘋又能怎么樣?留在榆關等張邁來招降么?”
聽到“招降”兩個字,耶律屋質的心就像被針扎中一樣!
是的,殺回去,多半會敗亡。
可是留在這里,仍然是絕望!
在東西兩頭都被掐斷的情況下,遼西走廊狹隘肯定無法供養數萬大軍。現在趁著唐軍立足未穩,大軍一涌而東。的確還有“萬一”的機會,而一旦被唐軍豎立起左右堅城來。那時的榆關將不戰而敗!
到得那時,真的要“投降”么?
作為雄踞北國百年的驕傲,耶律屋質無法接受!他也明白在場的將領中也不是沒有明白人,但他們都拒絕接受這等屈辱!寧可東向一戰,冒險以博萬一,也絕不屈膝投降!
耶律屋質默然了。
會議還沒開完,榆關已經不停有士兵在逃亡了,契丹本族的人無處可去,但那些渤海、高麗、漢軍…甚至回紇、敵烈,都在逃亡!
現在,在很多人看來,契丹已經完蛋了!
現在對他們來說,只要逃離這個可怕的戰場,等到戰爭結束,他們再出來,興許就能撿回一條性命,只不過是頂頭的統治者從契丹人換成了漢人罷了。
這天晚上,灤州方面發來了一封書信。
那是一封勸降書―一看那筆跡,竟然是韓德樞的手筆!
耶律李胡狂怒之下,將勸降書撕成了粉碎!
“漢狗辱我太甚!”李胡指著西面罵道:“待我收復遼東,殺盡在遼漢民,再來找你們算賬!”
憤怒中的耶律李胡整合了五萬大軍,東歸救遼,所有不愿意束手待斃的契丹人――包括絕大部分殘存的皮室全部出動了!
剩下不愿意追隨李胡的人馬,則留在了榆關。
天策十一年,七月底,遼西走廊已經有了幾分秋意,風中肅殺的味道越來越濃郁。蕭轄里不愿意來,耶律屋質獨個兒來送行。
這一去,雙方都不知彼此存亡如何――也不知道是走的人會死,還是留下的人會死,還是雙方都會死。
送別之后回到榆關城內。耶律屋質發現蕭轄里正在城頭的垛孔中看著耶律李胡遠去的背影,他很厭惡耶律李胡,但這一刻眼中卻流下了熱淚――他哭的不是李胡,而是契丹啊!
耶律李胡此去,帶走了契丹最后的皮室人馬,也帶走了契丹最后的武力種子!如果這一去再出什么岔子。那整個契丹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或許…哀兵必勝!”耶律屋質喃喃說。
“哀兵必勝?”
“是啊。”耶律屋質說:“李胡此去抱著必死之心,這必死之心,或許能成為扭轉的轉機也說不定。”
必死之心…
哀兵必勝…
盡管覺得很渺茫,但現在,他們也只能寄希望于這種冥冥的愿景了。
東歸救遼的五萬大軍。為了避免重蹈察割的覆轍,盡量保證大軍在行走過程的集合度,同時廣派哨騎,遠遠地探查前方道路,以掃除各種埋伏。八日之后,大軍接近錦州!
哨騎發現唐軍三路大軍集結于錦州境內的小靈河畔,高行周、楊信、折從適全部到齊。高行周居中,楊信在左。折從適在右,三路兵馬各有八千多人,清一色的騎兵。這可是比埋伏察割時更加齊備的陣容,盡管錦州已經燒得半毀,但這三路軍馬卻拼成一道鐵壁一樣,徹底截斷了所有胡騎的歸路!
哨騎過不去了。
耶律李胡等也大概猜到,唐軍要在此堂堂正正一戰!
“是白馬銀槍團、大唐槍王和大唐箭王!”耶律休哥說道:“這也是唐人部隊中第一流的強軍了!”
燕京整軍之后,除了幾支威名赫赫的番號保留有限的兵力外。其余的人馬盡皆接受整編,整編之后老兵散入各個新的軍區之中。唐軍各番號的整體素質變得更為平均,但仍然有幾支部隊實力突出。
“既然對方有這個念頭。那我們就成全他!”耶律李胡說。“唐人大概是想再來一次唐山一戰吧,但今天他們要面對的,可不是杜重威那樣的孬貨,而是我契丹的精銳!”
遼軍的五萬大軍,并非都是契丹人――而其中的漢、渤海、高麗等族,在契丹騎兵的裹挾下,面對唐軍三大王牌,幾乎人人都有怯色。
有警于唐山一戰的失敗,其中一個原因是杜重威部戰敗后反向沖動皮室后軍的陣腳,這一次耶律李胡改變了主張,他將最強悍精銳的部隊放在前頭,集中力量,沖擊白馬銀槍團與折從適部之間的駁接地帶!只要沖破這道鐵壁,就一口氣殺回遼東去!
“今晚休息一夜,養好馬力,明日一早廝殺,一口氣沖過去!”
看到契丹人的動態,唐軍三大將也猜到明日即將決戰。
“元帥當初親口說過,”楊信在傍晚的軍事會議上說:“如果戰事進行到今天這般地步,那么,就不要再讓一個皮室回去了!”
耶律李胡的戰術布置簡單而粗暴,但張邁的指示則更加簡單,更加粗暴!
楊信道:“我們渡海而來,這一仗,不只是要勝利,不只是要殲敵,而且還要打得所有胡人從今往后不敢仰望我大唐,一舉而定東北三百年太平天下!”
這個晚上,奚忠沒有睡覺,帶著工事兵的將領們一起,不斷推演著第二日的陣容與戰法。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雙方兵馬便集結起來,沒有盾牌――不管是遼騎,還是唐騎!
耶律李胡做出了沖鋒的決定,但他并沒有站在最前鋒,策馬立于最前鋒的,是耶律休哥。
昨日耶律李胡作出戰術指示的時候,耶律休哥心中并不贊同,但他也沒有反對,而今日交戰之際,他則請纓立于戰陣之最前端!
“我大契丹百年天下,總得有一個夠格的人來殿軍!”
他拔出了一把鑌鐵打造的馬刀,看著打磨得如鏡子一般的刀鋒,里頭映射出了自己的臉。
契丹之立族,便在于掌握了鑌鐵打造技術。以此利刃加上馬背上的雄壯體魄,造就了這個偉大民族的百年傳奇。只可惜,一個偉大的民族,遭遇了另外一個更偉大的民族,一個百年雄魄。遭遇了另外一個千年強魂!華夏三千年的積淀,再加上來自安西的一番洗煉,面對這樣的民族,是所有為鄰為敵者的噩夢!
“這就是變文中的既生瑜何生亮么?”
契丹騎兵后方,號角已經響起!
那是沖鋒的征兆!
數十個勇士用他們超人一等的肺活量,鼓動著空氣的震蕩。吹響著契丹民族抱懷必死之心的沖鋒前奏!
可就在這時,唐軍的后方炮聲響起!
銅火銃的殺傷力,至今尚能讓張邁的滿意,但示威性質的鳴炮,卻已達到了這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極限!
人肺加上號角所發出的聲響。徹底淹沒在火藥撕裂空氣的劇烈震動之中!尚未開戰,已落下風。
轟轟猶如炸雷般的聲響之后,便伴隨著數萬人同時的長叫:“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耶律休哥根據唐軍的呼喊進行判斷,推測唐軍的全部數量并不止三萬人!在兩萬八千騎兵的后面,應該還有超過一萬五千人以上的部隊,那是什么部隊?步兵?弩兵?還是那種會噴火的軍隊?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去思索了,就是思索了也來不及去轉變戰術的布局,當前局勢雙方都已如箭上弦、不得不發!
契丹的號角已到尾聲。在最末的一刻,契丹的九千皮室武士,也在耶律休哥的帶領下。同時發出了最后的嘶嚎!九千把鑌刀,帶著回家的迫切,帶著最后的憤怒,帶著寧死不折的驕傲,指向東方!
“漢人,去死吧!”
沖鋒開始了!
馬蹄放開。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
同時,耶律李胡也發出了全軍沖擊的命令。后續的四萬人馬同時沖出,二十萬個馬蹄震動著小靈河西岸松軟的土地!
遼軍沖鋒了。唐軍卻沒動!
兩萬四千騎兵,屹立如泰山、不動似鐵壁!
兩萬四千人,面對騎兵的沖鋒,靜穆得令人詫異。
而與此同時,兩萬騎兵的后方,則是接近兩萬人――包括八千工事兵和從遼東召集過來幫忙的一萬多民夫――已經車輪一般急速運轉了起來。
“契丹!去死吧!”
奚忠發出了呼吼,他好像看到了環馬高地的鮮血與烈火,看到了奚勝戰死前冷淡的眼神,隨著他的號令,數以百計的火球一輪接一輪地從唐軍騎兵陣后飛出,如同燃燒的大冰雹一般落在契丹沖鋒部隊的中前陣!
當初漠北遠征,陸路運輸完全無法搬運重型器械,可是渡海而來,運送重型器械卻完全沒有問題。這個時代,盡管有張邁《實學》的指引,可工事部門開發出來的火器還是五花八門,火炮、飛火導箭、火龍噴壺、投彈火蒺藜…十七種同時在這里噴發出他們殺傷力的極限,就像一個巨大的試驗場。
火炮拋射,火龍飛竄,火蒺藜在落地之后四發彈射,小靈河西是一片草地,金秋之際,草色枯黃,在火焰的轟燒之下,地面正變得越發干燥,甚至著火!
然而五花八門的火器威勢雖然煊赫,殺傷力卻完全跟不上表面的威勢。
耶律休哥不是杜重威,皮室騎兵也不是被迫上陣的漢奸部隊,面對火焰,九千皮室毫不動搖,仍然只是前沖!前沖!前沖!
火器造成的華麗場面,驚了一些馬匹,傷了一些騎士的皮肉,然而除非直接命中,否則只要不死,皮室精銳的沖鋒就不會停下,皮肉上的損傷,無法讓皮室精銳放棄沖鋒!也有巨大的火球砸下,當之者斃命,場面十分的血腥恐怖,然而久經戰陣的皮室卻都選擇了無視!無視即無懼!無懼便可繼續向前!就整體而言,這一輪火器的殺傷程度尚不足以阻止騎兵大規模的沖鋒!
“這就是你們唐人最后的手段了嗎?哈哈,哈哈!”耶律李胡也在沖鋒之中,雖然位于中后陣,看到這一切也還是忍不住狂笑:“沒用!沒用!這只能對付杜重威那樣的膽小鬼。對付不了我們大契丹的無敵腹心部!”
“大唐――威武!”
兩萬四千騎兵稍稍行動,讓開了上百個小缺口,推出了百門銅火銃!
“轟轟轟――”
火炮狂轟濫炸,炮彈的沖擊在眨眼間就轟得數十名沖在最前的契丹精銳騎士落馬!然而死了數十人,后面還有成千上萬的后繼者!只要沖在最前鋒的皮室精銳不動搖。后面跟來的部隊就會繼續向前,向前,向前!
火炮需要冷卻,就在這個空隙,床弩推了出來,數十架床弩同時射出。遇人釘人,遇馬釘馬!
最前鋒的遼軍騎士又被剝掉了一層,然而后續者依然奮勇而前!
“厲害啊!”
楊信贊嘆了起來!
“不愧是契丹!”
折從適也說。
面對如此的炮火與弩陣,如此的傷亡,卻絲毫不損其沖陣的勇氣與膽魄。盡管是敵人,也依然令人肅然起敬!
“幸虧,幸虧…”
高行周嘆息道,他是要說,幸虧現在屹立陣前的是同樣有著鋼鐵一般膽量的唐騎,若是換了心志弱一點的部隊,只看到這等沖鋒的威勢,只怕就要轉身逃跑了。而作為掩護的前方陣勢一旦動搖,那騎兵陣后面再多的犀利武器裝備也都沒用了!只要被騎兵沖入器械陣中,那接下里的戰事就是一邊倒。
“大唐――威武!”
腰弩、機弩、強弩。同時準備好了!
“發射!”
箭如雨發!
投石陣射程最遠,火炮床弩次之,進入到弓弩射程,雙方已經逼到了極近處了!
然而就是這時,身處后方觀戰臺上的奚忠臉上才開始泛起興奮――甚至帶著隱隱的瘋狂!
“爹!你看看!看孩兒給你報仇!”
他沒有用令旗,而是罕見地用一把陌刀來指揮!而這個舉動也是張邁特許的!
陌刀揮動。尚未損毀的投石車移動了,調整了射程。
“放!”
火球橫空而至!
火球群中夾雜著煉油彈!
這一次。是集中地砸向幾個地方!
皮室騎兵作戰經驗豐富,警醒地避開了那些密集的火球群降落處。煉油彈爆裂,濺射出一片煉油,可怕的火焰立刻吞沒周圍的地面!
然而這種燃燒遠未結束!
一股濃濃的火藥味飄散開來,緊跟著,就是可怕的爆炸――
“啪啪啪――”
“轟隆隆,轟隆隆――”
“轟,轟――”
各種炸響、啞響、狂響…
在戰陣之中不停地爆出,耶律李胡感覺到地皮在震動――不!不是地皮在震動!是地皮在飛!
這一次的火球群,根本就是導火索,點燃了隱藏在地下的地雷――之前的所有火器拋射,全部都只是開胃菜,這個改良了的地雷陣,才是這次決戰的正餐!
數十架投石車,不停地調整方向,不停地引發埋在底下的轟地雷!
無數地皮被炸了開來,已經被之前的火焰烘烤得焦干的野草也迅速燃燒!
轟轟隆地洞!
在不停的炸響中,血肉橫飛、斷肢四散!馬匹嘶鳴,騎士慘叫!
皮室的騎士第一次怕了!
這種可怕的場景,這種猶如煉獄般的處境,令人感覺猶如身處烈火地獄之中!
地皮在飛,血肉在飛,斷肢在飛、人頭在飛…
混亂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制止了!
“爹爹啊,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奚忠瘋狂地叫喊著!他目睹著這一切,也仿佛在代奚勝目睹這一切!
唐軍的火炮技術,如今還沒有真能達到遠程轟擊成片地炸死人馬的地步,但是火藥包的設計與運用,早在環馬高地一戰就有了雛形,而眼下的這一場戰爭,又集中了這些年來天策大唐所生產火藥的六成,其中更有一部分是剛剛從龜茲運來的新火藥!
投石車已經不再拋射火球,改為拋灑柴屑與草球,在一陣陣爆炸之后,不斷蔓延的火焰吞沒了小靈河畔的大地,地面的干草與灌木叢也都被點燃了,數百處地雷、火藥的埋藏點全部引爆之后,小靈河畔變成了一片血與火的海洋!
遼軍不分胡漢、渤海、高麗,所有的戰馬終于全亂了!所有的騎兵也終于都失去了取勝的最后希望!甚至連完成突破的希望也都沒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耶律李胡慘叫了起來!
在火焰與煙霧中他開始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他終于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可怕的錯誤!
耶律休哥也紅了眼睛,沖在九千皮室最前鋒的他,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死!
正如埋伏在草叢中的毒蛇,不會攻擊過路人群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最前方的數百騎兵,已經越過了地雷陣!
可是,他們這支殘軍要面對的,是白馬銀槍!是大唐槍王!是大唐箭王!
“大唐――威武!”
天策唐軍中的騎兵,終于出動了!
工事兵與地雷陣,取得的是勝勢!
真正的殲敵戰,還是要靠白刃出擊!
“大唐――威武!白馬銀槍,出擊!”
“大唐――威武!槍王麾下,出擊!”
“大唐――威武!箭王麾下,出擊!”
允許于戰爭之中,高呼出類似于個人崇拜式的口號,楊信與折從適是極少數的將領之一!
白馬銀槍出動!槍王麾下出動!箭王麾下出動!
真正收拾整個戰場的時間,到來了!
兩萬四千騎兵,從三個方向進擊,后方炮火漸停,騎兵挺進,斬過去,劈過去,剁過去!推過去!
心力已經耗盡的耶律休哥,不顧自身破綻地將鑌刀刺入一個唐軍將士的胸膛!
與此同時,左右兩把馬戰唐刀揮至,一把砍斷了他的肩膀,另外一把斬斷了他的頭顱!
耶律休哥飛起的頭顱拋向空中――在那么一瞬,如果他的眼睛還能起到作用的話,將會看到他精神所寄的皮室已經陷入最后的混亂中了。
耶律休哥沒有瞑目,而契丹最后的菁華,也在刀光與火焰之中、在鐵蹄與血腥之中,一點一點地被這個時代所吞沒!
此戰過后,小靈河得到了另外一個名字,雖然一直沒能成為正式的稱呼,卻流傳千載而不絕――這個名字就是――
葬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