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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晉北縱橫

  上京大戰結束了,而燕云的亂象還在持續。

  遼國精銳大多數抽調往上京,除了耶律朔古和蕭轄里手中各握有一直堪戰之軍外,留在燕云的多是雜牌部隊,耶律朔古抵達幽州之后又廣抽胡漢人馬入伍,最后擁兵多達六萬人,再加上蕭轄里從云州來匯,契丹的兵馬便多達八萬,這八萬人馬精卒所占比例不多,其中過半人馬訓練亦不足,然而用以驅民已經有余。

  契丹在幽、涿、儒、檀、薊、順六州,使用保甲連坐制度,戶抽一丁為民兵,以胡卒監視漢卒,以漢卒驅遣異鄉漢民,以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一家逃匿,同伍殺而同什杖,強制性逼迫燕民東遷。

  盡管許諾了會在遼東配給田地,但這不同于當初晉北之事,晉北是大災之后無所歸依,災難又與天策無關,天策作為施恩者有了安排,晉民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聽從。但燕地可沒什么天災,燕民重土安遷,誰肯輕離?

  命令傳下時候當場發生了流血反抗,因契丹早有準備,燕民已被保甲制度割裂而無法大范圍聯系,幾場反抗都是熱血青壯一時不忿,怒起一呼,群情集聚,全都屬于臨時發作,既無組織也無紀律可言,面對早有準備的契丹很快就被平定。

  且大部分家庭家中壯丁被抽調,婦孺念著被抽入伍的丈夫兄弟,入伍壯丁念著被監視的家人,大多不敢妄動,雖然還是有反抗但都變成各自為戰不成氣候,饒是如此,契丹的屠刀仍然殺了數千戶,尸積如丘,血染海河,這才將反抗給遏制下來,到最后這場所謂的遷徙就變成了人口掠奪。八萬兵馬驅遣數十萬百姓,能搬走的東西全部搬走,不能搬走的付之一炬。

  整個幽州,人口被契丹抓走了七成。藏匿了一成,逃走了一成,死難者亦有一成,驅民過后,幽州地面一片荒涼,有如鬼域!

  這時遼晉邊界早已戒嚴,但奈何這場動靜實在太大,不少燕民越界逃竄,有不少更逃到晉軍大營之外求救,杜重威這才獲知此事。

  景延廣符彥卿聞訊無不大驚。景延廣目眥欲裂,怒道:“契丹當我漢家百姓是豬狗么!大帥,我們趕緊進兵,一來契丹驅民,內有憂患。外必難備周全,正可一擊破之!二來也可趁勢救我漢家百姓。”

  符彥卿亦道:“此時進兵,大勝可期!”

  杜重威卻道:“現在進兵?那豈不是要跟契丹開戰?”

  先鋒石公霸大聲道:“開戰就開戰!都被欺壓成這副鳥樣子了,還不打么?”

  杜重威森然道:“臨出發前,陛下三令五申,說的什么來著?若要向契丹開戰,到時候是你們負責任。還是我負責任?”

  景延廣叫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契丹人在我們眼皮底下將幽州搬空么?”

  杜重威沉吟道:“是否救援,待我向陛下請旨后再論。”

  景延廣驚道:“向陛下請旨?這里到京師一來一回,等陛下圣旨下達,菜都涼了!大帥,這事不能遲疑,必須馬上進擊!”

  杜重威道:“好。我許你出戰,不過戰事完后,需將自己首級割下,送往京師,就算是你們挑起這個擔子。如何?”

  符彥卿老成持重,景延廣只是口中慷慨,一聽都不說話了,石公霸見兩個副帥都不開口,自己就更不敢說了。

  符彥卿道:“若不救援,日后消息傳出,我們都要被戳脊梁骨!”

  杜重威道:“非是不救,但要先弄明白局勢之后再行動,再說,晉北那邊,我們也要盯著!我們且向陛下請旨,圣旨下來之后按照旨意行事,罪名罵名就多落不到我們頭上來。”

  他當下派出了使者,責問契丹,耶律朔古派了人來回復說:“當初兩家協議,只是交割燕云,并未說交割燕云百姓。你石家天子要的是土地,又沒說要人口,我們帶走這些聒噪的刁民,正是為汝石家天子清掃民戶。等我們將門戶掃干凈,你們就可以進駐了。”

  景延廣符彥卿等都聽得暗中發火,杜重威卻道:“契丹既遷民,那就是沒有久留之意了,我們此番必可不戰而收復燕云,這其實是好事。”

  景延廣符彥卿見杜重威全不將燕民死活放在心上,暗暗齒冷,杜重威卻恍若未覺,我行我素,不但不救,為免節外生枝,反而下令封鎖邊界,以防走漏消息——這等大事,長遠來說肯定封鎖不住,但遼晉已分兩國,邊界本身戒嚴,燕代之間又有山川阻隔,杜重威在幾個隘口設置兵馬阻止難民逃竄,果然便成功封鎖了消息,燕地鬧得天翻地覆,云州以及河北各地一時之間竟然都未聽到消息。

  但杜重威一時間瞞過了河北、晉北之士民,卻瞞不過執行軍務的行伍士兵,晉軍兵馬眼睜睜看著同胞在北界號哭呻吟,主帥這邊卻置若罔聞,甚至還要封鎖他們的退路!晉軍士兵雖然沒有那么高的覺悟會因此而嘩變,但士氣自此低迷在所難免。

  也就在這時,晉北那邊又傳來驚變——云州易手了!

  景延廣道:“看看,看看!契丹奸猾成性!這邊跟我們打馬虎,那邊竟將云州交給了天策!”

  杜重威甚是不滿,又派人去責問契丹,景延廣退而憤憤與符彥卿私語道:“這也問契丹,那也問契丹!契丹除了推托之外,能問出個什么來?還派我們來做什么!直接讓幾個書生過來不就行了!”

  符彥卿淡淡道:“我們這次北上,本來就是來打天策的,不是來打契丹的,主帥這樣的做法,其實正中陛下之懷——若杜重威是會背著陛下打契丹的人,陛下就不會派他來了——難道你到現在才明白?”

  景延廣恨恨道:“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事到臨頭,不免憋屈!”

  符彥卿道:“該憋屈時就憋屈吧,咱們父母妻兒都在洛陽被捏著呢。不憋屈一點,如何回去與我們團聚?我們的運氣可比高行周好,他現在被堵在長城外,還不知道能否回來呢!”

  果不其然。契丹便派使者回復說,云州并非轉給天策,而是失于天策——是被天策奇襲奪了城池。杜重威這時不明晉北形勢,景延廣符彥卿雖有疑問,杜重威卻是契丹怎么說,他就怎么相信。

  雁門關中,石重貴得到云州易幟的消息比杜重威早,當杜重威在與契丹一來一回問訊時,石重貴已經召集諸將準備行動,石重貴當初若是一往無前地開出雁門關便罷。可他在雁門關駐守已久,長達兩個月半步不進,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遷延的慣性,當白承福北上時他已收到風聲,當時藥元福就請收朔州。石重貴卻要保證消息確切,沒有第一時間行動。

  等到確定了云州果然易手,石重貴這才準備動手,召安重榮藥元福商議大事。

  藥元福道:“契丹在云州還有一戰之力——那是安排來扯薛復后腿的兵馬,光靠折德扆湊起來的那些人手,對上蕭轄里,野戰都必敗。更別說攻城——就算真的奇襲得了城門,蕭轄里也能將他們趕出來!這一趟云州易手,一定是契丹人故意為之。”

  石重貴道:“既然如此,我們是出關,還是不出關?”

  藥元福道:“出!當然要出!云州還在契丹手上時,我們有借口推托。但現在云州落到了天策手中,我們若不出兵取回,將來陛下面前,沒法交代!”

  石重貴又問:“若是出兵,勝算幾何?”

  藥元福道:“安兄出過關。與折匪有過交涉,當比我更知彼之虛實。”

  安重榮道:“折德扆倉促成軍,白承福雜胡之種,若是野戰,必非我等之敵。”

  石重貴道:“但現在云州已經易手,若他們憑城守衛又如何?”

  安重榮道:“這個就有些麻煩了。當初只是想著折小子與白承福均不足為患,可沒想到契丹會將云州交給天策!云州城堅墻高,這幫人的士氣又不低,如果憑城抗守,急切之間恐怕難下。”

  石重貴道:“那可如何是好?”

  安重榮道:“如今形勢,高行周已被斷了后路,出兵已是勢在必行!屬下有個計議,我等可先兵出雁門,一路收繳州縣,平定朔、應、寰諸州,同時馳書東路,請杜帥派兵西進,到時候我軍逼云州之南,東軍逼云州之東,高行周再從西面而來,便是合圍之勢!云州城池再堅,也斷斷擋不住我們三軍聯手!此為萬全之策。”

  藥元福一聽,道:“此計不妥!云州倉促易手,我們必須以快打快,在天策站穩腳跟之前兵逼云州城下,天策初得云州,防備必不周全,我軍驟至,就算是孤軍攻城,十之七八也可以取勝!”

  石重貴道:“十之七八,那終究不是萬全。”

  藥元福道:“行軍打仗,哪有什么萬全!但若緩進緩圖,沿途收攏州縣,等到了云州城下,天策早已有備!留守可別忘了,那薛復已經北上了!上京之戰勝負必在近日一決,最近又有謠言傳說張龍驤也要來敕勒川,這么遷延下去,萬一上京那邊楊易取勝,然后張邁又從西面席卷而來,那時候兩相夾攻,誰敢抵擋?誰能抵擋!”

  張邁西來、楊易南下…

  只是想到這個場景,石重貴就頭皮發麻!

  “那你的意思是?”

  藥元福道:“速發輕騎,不取州縣,直逼云州!”

  本來大軍作戰,沒有繞開城池長途行軍的道理——那相當于是將后背賣給敵人,但此際晉北局勢特殊,各地沒有明確表態的地方武裝,在唐、晉之間其實是一種墻頭草的中立態度,他們雖然會聽折德扆的號召而反抗契丹,卻不見得會為了天策就去冒險攻擊石晉的大軍。

  安重榮卻道:“輕騎突進,恐怕不妥。”

  石重貴問:“有何不妥?”

  安重榮:“輕騎突進,則朔、應諸州未定,而以杜重威的性格,見我們已經行動,東路大軍估計就不會入代。到時候我們突至云州城下,若能一舉破城還好說。若是不能,則輕騎將被困于云州城下。誠如藥兄所說,張邁可能會西來,楊易如果取勝也可能會南下——若真有那個時候。天策必定威勢大振,只怕朔應諸州都會響應,而東路大軍更不會入代!那時我們后路被斷,而援軍不至,可就不是無功而返,而是四面楚歌了!”

  兩人各執一詞,聽來都有道理,就在石重貴遲疑不定之時,下屬來報說云州有使者到。

  藥元福道:“天策這個時候派使者來,多半是要設法拖延。留守切勿中計!”

  安重榮卻道:“不管他有什么企圖,看看他說什么也好。”

  進入雁門的是一個年輕人,看起來才二十來上下年紀,但天策的高層普遍的年輕化,因此藥元福等倒也不敢因其年紀而小瞧他。石重貴打量著趙普,似乎覺得有些眼熟,冷笑道:“貴軍一直大言炎炎,說什么漢家子弟應該攜手合作,共抗胡虜,如今卻背著我們詐取云州,華夏素來是信義之國。你們天策卻總干無信無義之事,是在西域養成的習性么?”

  安重榮是一方豪強,威名素盛,趙普如今卻還籍籍無名,但他身為天策的使者,背后的國家強大。自身底氣就壯,面對安重榮也全無懼意,微笑答道:“這個詐字說的太過了!我軍何曾使詐!這云州城我們從來也沒想要過,是契丹自己送給我們的。”

  這番話說出來,藥元福幾乎氣炸了肺——不是氣趙普。不是氣天策,而是氣契丹!他早就懷疑契丹不會那么容易就失了城池,如今一聽果然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趙普又道:“我等從未使詐,倒是安將軍,當初閣下與我軍折德扆都尉朔州打賭,如今這個賭約準備如何了局?”

  安重榮一聽,一張老臉也忍不住一紅,嘴角的冷笑也變得無比牽強。

  當初折德扆與安重榮在朔州打賭,折德扆說“石晉三路大軍北上,一定不敢與契丹交戰,卻說不定會與天策交戰!”又指責石敬瑭是勾結胡人,要幫契丹人打天策唐軍,助胡攻漢,讓漢人自家人打自家人!

  當時安重榮自然要幫石晉分辨,因此雙方立下賭約,以三月為期:三個月內,朔州自治,若事情果如安重榮所言,朔州歸晉;但若事情如折德扆所言,朔州歸唐。

  結果都不用一個月,高行周就和天策軍干上了——而且就是堂而皇之地從云州城下經過,契丹人未出城阻截,甚至還援助了一些糧草,跟著將逼近云州的天策兵馬逼出長城——到了那時,是個明眼人就都看出石晉與契丹有所勾結!這事發生之后代民對石晉王朝大為失望,安重榮在朔州的威望也大受打擊,這時趙普忽再提起,一時間安重榮幾乎就下不來臺!

  藥元福與安重榮交情不錯,雖然在出兵緩急一事兩個人有沖突,但這時卻得站在同一陣線,接過話頭來道:“那是高行周部的行為,與安將軍無關。再說,那也是你們天策逼的!契丹已經表示要將幽云十六州交還我們,你們卻千里迢迢趕來奪地,我軍豈能容得爾等!”

  趙普笑道:“我們元帥早已派出使者,對你們晉主提議兩家聯手,共逐契丹,只要貴主一個點頭,取回幽云之后,就算要將幽云交給你們也無不可——咱們畢竟都是漢家子弟,最后歸唐歸晉總還是在漢家手中。只可惜貴主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跟胡虜勾結,不然幽云十六州早就回歸華夏了!”

  藥元福這時站在天策的對立面,對天策事事不離華夏大義的話語系統深惡痛絕,但又拿對方沒辦法——天策唐軍事情的確做得堂正,就算習慣性地扯出大義旗幟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誰讓石敬瑭這邊身子太過骯臟,就算想要以大義為外衣,也遮掩不了滿身的污臭!

  因此藥元福也不愿與趙普談論大義——石晉在這方面太弱勢了!

  藥元福正要反駁,一個聲音從大廳之內傳了出來:“父皇不愿與汝主攜手,只因洞悉了張龍驤的陰謀,知道你們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果不其然,畢竟讓你們捷足先得,竊取了云州。”

  安重榮藥元福這才想起石重貴已在里頭久等。忙引趙普入內行禮,趙普打量了一下石重貴,見他不過三十上下年紀,眉宇軒昂。但面色帶愁,雙頰之間生有橫肉,五官有明顯的胡人特征,心道:“你們沙陀才是竊為中原主,雖然據有洛陽,但畢竟是胡種!不像我家元帥,雖然來自西域,但任誰一見就知道是漢家子孫!”

  這時他也不以此驚觸石重貴的神經,只是接著他先前的話說道:“留守這個竊字用的太別有用心了。再說,土地落在胡虜手中。用什么手段拿回來都無損大節,莫說竊,就算搶我們也要搶回來的!”

  石重貴道:“不管是偷是搶,云州你們果然已經到手了,曹元忠派了你來。是來示威嗎?”

  “豈敢哉!”趙普道:“留守既知如今云州是曹將軍主事,想必也應該知道曹將軍在我國之地位。”

  曹元忠乃是天策大唐之上將軍,得號比郭威還早,當然,天策軍中私議排序,素來是郭洛楊易,薛復郭威。往下就算排上石拔奚勝,也不會排上曹元忠,只因曹元忠能得封上將軍是有政治上的考量,并非他本身軍功足以當之,因此含金量與薛復郭威不能等量齊觀,楊易受傷。薛復代領全軍可以服眾,換了曹元忠就不行了。

  當然,曹元忠這幾年立功漸著,相當于是先封號,再補勞。他這個上將軍才漸漸被人看重。

  趙普說道:“曹將軍乃我大唐親貴重將,此番北上身負重責,元帥當面許諾:敕勒川以東土地,曹將軍可便宜行事。因此云州此刻雖在我軍手中,但留守若是有義之人,則云州歸屬,仍可商量。”

  這句話可有些出乎石重貴意料之外了:“你什么意思?”

  “貴國國主與契丹勾涉既深,積重難返,不肯與我主共抗胡虜我們也早有預料,倒是留守心懷大義,這段時間擁重兵而不出雁門,避免了兩家爭戰讓契丹人看笑話,讓我們曹將軍深感中原仍有義人!因此我軍中將帥對貴主雖有微詞,提到留守之義卻無不欽佩。”

  趙普這段明顯是馬屁,石重貴聽著倒也舒服,在對契丹的立場上,石重貴和石敬瑭的確有所不同,石重貴一直認為中原沒必要討好遼國,就算引為盟友,至少也得是對等立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契丹牽著鼻子走。

  不過他畢竟不是會被一句奉承就捧暈了的人,容色鎮定,語氣平淡地說道:“守土衛國,外御其侮,是中國人當有之義。但我大晉是正統所在,云州理應回歸中國,不能落入你西涼手中。”

  趙普道:“誰是正統,等將契丹滅了,咱們關起門來再好好論論…”

  這話說了一半,不知不覺就顯得豪氣逼人!

  安重榮和藥元福對望一眼,心中都想:“聽這語氣,莫非天策這回真有十足的把握能滅契丹?”

  “至于云州嘛,”趙普續道:“曹將軍感佩留守之義,仍然愿意交給留守的。”

  這話一出,無論石重貴、安重榮還是藥元福無不大感意外!

  之前張邁派遣范質前往洛陽,愿意讓出燕云,其事如今已天下皆知,但那時燕云畢竟還在契丹手中,空口許諾而已,現在已經吃進嘴里的肉要再吐出來,那就不一樣了。

  石重貴一臉的懷疑、奇怪,安重榮道:“此話當真?”

  趙普道:“我大唐素來信譽卓著,何時言而無信過?”

  藥元福道:“若是當真,怕也是要有條件吧?”

  趙普也不繞圈子:“有!”

  藥元福不等他說出條件,就哈哈笑道:“就知道你們天策沒那么好心,這里頭必有陷阱!”轉頭對石重貴道:“留守,別再聽他廢話了,請速發輕騎,某愿為先鋒,進逼懷仁,而后召高行周東逼,那時兩相合圍,何怕云州不下!何必在這里跟他談條件!”

  趙普笑道:“藥將軍這話,說的可就過了,我軍在晉北的人馬。如果野戰,不是河東兵馬的對手,但藥將軍可知汗血騎兵團的一支——李彝秀也已入城?云州墻高城堅,我天策上下素擅守城。契丹臨走之際又沒燒毀糧倉,如今云州城內還有半年積粟,就算藥將軍此刻發兵,北上攻城,我軍只要四門緊閉,守他個三五個月不成問題。更別說我們元帥此刻已經起兵北行,現在也快到達敕勒川了,讓高行周東行?只怕到時候抵達云州城下的,就不只是白馬銀槍團了,還有我們張元帥的親衛大軍!留守縱然神勇。比我家元帥又如何?”

  早有謠言傳出張邁要來晉北,但那畢竟只是民間謠傳,從天策的外交官員口中正式道出,這還是第一次。

  想到張邁要來,石重貴等三人都是心中一沉。張邁如今威震天下,他若御駕親征,就是石敬瑭來了也得退避三舍,在石重貴等三人心中,實不敢將自己與張邁相提并論。

  雖然如此,輸人不能輸陣,藥元福道:“那又如何!兵家之勢。只論利弊強弱,云州之圍既成,東有杜帥為援,南有雁門為后盾,就算張龍驤來了,也未必能夠取勝。”

  趙普道:“但藥將軍也沒有十足把握。對吧?”

  藥元福哼了一聲,他不喜歡亂說大話,若只是折德扆的人馬,野戰他有十足把握,若再加上李彝秀。這個成算便又低了幾分,云州城只要能守住一段時間,要是張邁真能如期而至,那時非但云州難取,只怕還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趙普見藥元福沒有回答,語氣轉緩道:“雖然如此,不過我們兩家其實也不需要搞得劍拔弩張。這次白馬銀槍團步步進逼,而我敕勒川軍馬則步步退讓,難道真是我軍大不如高行周部?天下人都知道不見得!我軍之所以退讓,便是不愿意漢家子孫在契丹面前自相殘殺,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惡心事!我軍的這個態度,從元帥到曹將軍再到折都尉,上下如一,從以前到現在到以后,恒久如一。更何況我軍也沒有什么過分的要求,只要留守能繼續秉持公義便可,那即便以后元帥抵達敕勒川,也不一定會入長城。至于包括云州城在內的晉北全境,也可雙手奉上。”

  這話說得太過慷慨,別說藥元福,就是安重榮也不敢相信,石重貴揮手道:“你們的條件是什么?”

  “我們的條件很簡單。”趙普道:“貴主雖然拒絕與我軍聯手抗胡,但我們曹將軍仍然希望留守能夠抵制亂命,撥亂反正,與我軍聯手,共擊幽州。我軍之目的,只是規復漢家土地而已,契丹退出長城之日,我軍也必退回敕勒川。”

  藥元福哈哈笑道:“你覺得這可能么?”

  趙普道:“為何不可能?契丹如今已是喪家之犬,只要我們兩家聯手,營造出共同進退的大勢,那時候甚至不需要戰斗,趕敗犬一般就能將契丹趕走了。此舉手之易事,于貴國有利無弊,留守何樂而不為?”

  藥元福哼道:“說的好聽,背后指不定又有什么陷阱,真要合作,除非你們先交出云州城!這樣我們才能相信你們有誠意。”

  趙普沉吟道:“你們三路大軍,背靠河東、河北,接濟起來通暢無礙,我軍出自敕勒川,若是沒有云州,一入燕地就是孤懸在外,豈能不留個據點作為補給中轉?”

  藥元福笑道:“既要兩家聯手,補給糧草自有我軍供給,你們擔心什么!”

  趙普哈哈笑道:“藥將軍這說話,就是將在下當三歲小孩了。以貴國的信譽,我軍若將后勤全部依賴于貴國,萬一變起肘腋,我軍只怕匹馬不得歸秦了。說句不客氣的話,你石晉的信譽,可沒我們的這般堅挺。”

  藥元福道:“既不信任,何必聯盟?我們也難保你們不是以我軍為前驅,趁機謀奪整個燕云!到時候反咬一口,我們三路大軍一番辛苦,到頭來便只是徒然作了嫁衣罷了。”

  趙普道:“聯手同取幽州,無論野戰、攻城,我軍都必定戮力,攻城,同時保證,就算戰勝,我軍人馬也不會入幽州城門一步。這樣藥將軍放心了吧。”

  藥元福道:“說的真是好聽,但也因為太過好聽,使得人不敢相信。無事獻殷勤者。非奸即盜!總之一句話,真要講和,便將云州獻出,否則只要你們將云州捏在手中一日。就休想我們相信你們有什么誠意。”

  趙普沉吟道:“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只要貴國同意合作,東路大軍啟動,進入燕地,我們便讓出云州,如何?這已是曹將軍能作出的最大讓步,如果留守還不愿意,那么便云州城下兵戎相見吧!說到打仗,哼。我天策唐軍可還沒怕過誰來!”

  提起天策唐軍過往的戰績,莫說石重貴,就是藥元福也不得不慎重起來,而對石重貴來說,既然張邁即將到來。那么就算能如藥元福所言能以輕騎突擊取勝,事后張邁也必定報復,想起要直接去面對那個橫行萬里百戰不殆的不世之雄主,石重貴亦忍不住心頭打鼓。

  至于不戰而得代地重鎮,對他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誘惑。

  石重貴道:“使者且到驛館休息,此事容吾思之。”

  趙普退下后,石重貴道:“曹元忠在這時候派人來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安重榮道:“此事必然另有內情,欲窺其虛實,不能局限于晉北,而要放到整個天下大局來看?”

  “天下大局?”

  安重榮道:“現在天下之大勢,在于唐遼之勝負,唐遼之勝負。在于上京之成敗。張龍驤派使者進入洛陽,曹元忠派使者入我雁門,需求都是一樣的,就是要引我兵馬北擊契丹。我揣摩著,曹元忠會有這樣的要求。必然是怕燕京兵馬北上參戰,因此要拖住耶律朔古的步伐。”

  石重貴道:“燕地兵馬北上?現在還來得及?”

  藥元福道:“按理說是來不及,但安將軍所言甚有道理,若非如此,那還能有什么解釋。依我看,也可能是上京之戰吃緊,曹元忠要拖住耶律朔古,所以到嘴的肥肉也肯吐出來。”

  石重貴道:“若是如此,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安重榮:“唐、遼,西、北兩虎也。兩虎相爭,我們坐收其利。不妨佯為答應,取了云州再說。只要幽云入手,國家防線完整了,那時我們北可拒契丹,西可拒天策,何愁之有!”

  藥元福道:“以天策諸將之精明,非只是一個佯裝就能騙過的。”

  石重貴道:“剛才唐使不是說了么,只要我們東路大軍進入燕地,他們便會割讓云州,既然如此,便讓東路大軍配合我們一下,叫曹元忠無話可說。同時兵馬漸進,收取朔州、應州,步步北上,陳兵云州城下,曹元忠如果守約,我們就接受城防,如果不守約,我們便起兵攻打!此為萬全不敗之策!”

  藥元福心道,這不就是安重榮剛才所建議的緩進策略了么?只不過加了一條天策“可能”會獻城罷了,但藥元福不能不擔心,因為他總覺得這里頭一定有貓膩。

  要再進諫,石重貴道:“此策甚好,就這么辦吧。”

  出得帥府,藥元福責安重榮道:“安兄,難道你不知我們現在必須和曹元忠搶時間么?那個獻城協議,有等于無!如果張邁真的西來,如果楊易取勝而后南下,他們要撕破協議,我們有什么辦法!安兄,你是昏了頭是不是!”

  安重榮看看左右無人,冷冷道:“昏了頭的不是我,是你!”

  “我?”

  “你的急進策略自有道理,我焉能不知,但事情順利就好,萬一事有不順,被困的就是我等,也不看看高行周現在的處境?但如果能以緩圖策略,如果我們最壞的結局是什么?”

  藥元福道:“如果張邁真的西來,如果楊易真的南下,我們以急兵圖進,云州在手,那時候還可憑城一戰,但若沒有云州,朔、寰、應等州縣有等于無——張邁軍勢逼處,這幾個地方隨時倒過去。那時候,只怕幽州都要落入天策手中,甚至兵馬南驅進入河北,那時,國家危亡都有可能了!”

  他說的激動,安重榮卻冷淡處之,語氣如冰水一樣:“那又如何?”

  藥元福一個愕然:“那又如何?那就亡國了啊!”

  安重榮壓低了聲音道:“是亡石晉!不是亡國!洛陽那個寶座,從來是兵強馬壯者坐上去,就算真的換一個人坐,對我們又有什么損失?但我們手中的兵馬如果冒險拼光了,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大困局!”

  藥元福的眼神先是詫異,跟著明白,隨即有些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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