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雖然只是一個都尉,只算是勉強進入唐軍的中層,但他在山北唐軍中擁有較為特殊的位置。
首先他本人訓練過少年俘虜營,在輪臺戰役中立過奇功,雖然都尉的位置在唐軍之中并不算很高,但他的功勛與表現在同齡人里頭卻是光芒四射,只憑著他的功勞、表現與年齡,就足以讓他進入到唐軍高層的視野,讓他成為軍方重點觀察與培養的對象。
更何況,柴榮還是郭威的養子。輪臺一戰奠定了郭威在天策唐軍之中的聲望,北庭大勝之后,郭威與石拔、慕容春華、馬繼榮同時晉升為上將軍,成為僅次于郭洛楊易這兩位大將軍的高級將領,已有資格與聞最核心的戰略決策。柴榮作為郭威的養子,在信任度上自然也就勝過了其它人。還在北庭接受訓練時,他便已經是能夠直接見到楊易的少數人之一。
這次針對漠北的攻勢,他也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中層將領之一。
拔野在柴榮的安排下,騎上快馬,由庚新護送迅速趕往后方。
唐軍的觸角在最近一段時間忽然伸到了小金山以東三百里,而且拔野更發現這個觸角還在不斷東延,一路西行,拔野注意到唐軍并非固列陣勢,而是向東行軍。他馬上就意識到柴榮應該是作為最前沿的探路先鋒。
在柴榮以及他所說的“第四府”西面,又有三層兵馬,每一層都有三個府左右,這支軍隊便一共是九個府。拔野又注意到,自己沿途所見的士兵個個都年輕得非常明顯,年紀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在精力彌漫中不自覺地展現出強烈的沖勁來。
他不知道,這九個府的兵力,正是唐軍高層所稱的“孤兒軍”,全部是集結了過去幾年在各場大戰中喪失了家人的孤兒,不分敵我地在天山北麓進行高強度的訓練,由楊易親自主抓,乃是近年唐軍內部的新生力量之一。
這支孤兒軍武器配備是復合的,而馬匹配備則是一人三馬——包括兩匹戰馬與一匹負重馬,機動力非常強。在訓練中展現出了不弱的戰力,在演習中比之鷹揚軍中間也不遜色了,但這支軍隊仍然有一個令人擔心的重大缺點——他們盡管曾領了任務在天山南北剿殺馬賊與叛亂,但畢竟尚未經受過真正慘烈的戰爭,因此對于他們能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發揮什么樣的作用,楊易對此尚有保留。
越過了這三層兵馬以后,便有一座大帳低調地坐落在一處山谷之中,山谷的周圍若隱若現地布列了十幾處駐兵處,拔野根據直覺判斷,這十幾處駐兵點應該不超過萬人。
他的估摸雖不中亦不遠矣,這一批兵力便是孤兒軍的靠山軍力,一共六個府的兵力,以帶馬步戰兵為主,是用經過輪臺一戰洗禮的民兵,再加上部分新收牧民、新收番眾訓練而成,而以安西老兵作為各府、營、隊、火的主干,這支軍隊以長矛步戰為主要特征,每三人配備兩馬,號為“長矛陣”。軍隊的大部分人馬都經歷過大戰,其平均年齡約三十上下,就銳氣而言不如孤兒軍,就經驗來說卻是遠勝。
拔野在山谷之外還尚能游目,但一進山谷,忽然感受到一股空前未有的壓力!
山谷之內除了那座大帳之外,就都只是一些小帳篷,駐扎的人馬不多,大概只有幾百人的樣子,但這幾百人個個都能給拔野以一種無形的壓力,這種單兵壓力,拔野從所未見!就算是前兩天見到的那三個皮室,以及以前曾交手過的小金山駐軍,和山谷中這幾百人比起來似乎都遠所不及!
庚新一路將拔野送到這里,才由山谷中一個校尉指引進入大帳,庚新先進去參見,過了好一會,才出來接引拔野。
大帳之內沒人伺候,只站著兩個衛士,坐著兩個將領,正面那人身材不高,未穿鎧甲,但肌肉虬結有如一塊塊的石頭,只是小肚子頗見隆起,微微有些發福,但眼睛一掃過來,仍然能令人感到仿佛被一頭猛虎盯著!
庚新已經行禮下去:“都督!雙牙刀狼部族酋長拔野到。”
拔野一聽大吃一驚,心道:“難道真的是石拔!”
唐軍這些年軍政體制變化頗大,原本只有郭洛、楊易兩個都督,隨著統治疆域的擴大,執掌北庭的楊易、執掌河中的郭洛分別晉為大都督,而在比河中、北庭次一等的重要軍事區域則設都督以總管軍隊,拔野消息靈通,知道在大西北在楊易之下,稱都督可沒有幾個,再聯系之前柴榮說那人姓石,都督而且姓石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有橫掃千軍之稱的鐵獸石拔!
他所料不錯,眼前這人正是石拔,他經由密令被張邁從碎葉征調到此,為了避免碎葉河流域的動蕩,碎葉的大軍基本未動,石拔這次只帶了五百親衛空降,而這五百親衛亦是整個天策唐軍最強的戰力之一,以同樣數量而言,也唯有皮室、龍驤、鷹揚中的佼佼者才能與之并肩。這也是拔野會感受到那么大壓力的緣故。
這時的石拔已經不是當年的小石頭了,隨著閱歷的增加,雙眉已略見滄桑感,其實他的年紀也不大,但一個鏖戰數十場、斬敵以百計的人,身上所帶的已不是那種散發出來的殺氣,而是殺氣沉淀下去后不怒自威的震懾力了。
面對著他,拔野亦不敢不低頭。
“你就是拔野么?”石拔看著拔野,笑道:“我聽小柴榮說過你們的事情,不錯不錯,少年人就該像你們這樣。不過小柴榮選的路是對的,你選的路卻錯了。現在這個時代,做馬賊沒前途。”他和郭威不但是同袍,而且是好友,因此對柴榮多看顧了幾分,否則憑著柴榮的身份地位,他的故事尚未有資格入得石拔的耳朵。
拔野有些奇怪,心想你不問軍情,怎么卻來關心我們的往事?但不知為何,聽了這幾句話心里卻不自覺地與石拔拉近了一點距離,覺得這個駕馭數萬人、統攝數千里的唐軍大將并非高不可攀。
但拔野仍然簡單地回應了一句道:“人各有志。”
石拔哈哈又是一笑,便不再談論這個話題,開門見山道:“聽小柴榮說你有契丹的軍情要賣給我,卻不知道是什么軍情。”
拔野道:“我與柴榮相見的地方,再往東三百里,便有契丹大軍,而且大軍之中,有皮室!”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叫石拔旁邊一個中年將領有些動容,道:“皮室?你確定?”
這個中年將領叫安守智,乃是安守敬的堂弟,一直以來并不以戰場征伐聞名,主要是在后方負責訓練、后勤、情報處理以及參謀劃策,孤兒軍以及長矛陣,他也是主要的負責人之一。這次石拔空降,安守智便被派來做石拔的參謀。
拔野道:“我確定,而且我還俘虜了一個皮室。”當下便不再隱瞞,將自己的老巢如何被契丹征調、自己如何遇到皮室之事說了,安守智聽說他還俘虜了一個皮室,馬上問道:“那俘虜何在?”
拔野早有準備,道:“帶來了,就在山谷外邊。”
安守智與一個衛兵耳語幾句,那衛兵馬上領命去了。
若放在以前,石拔聽說有仗打一定大感興奮,這時卻沒什么反應,只是問安守智道:“永康王?那是誰?契丹中的猛將么?”
論武力石拔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對敵國的人物掌故卻并不熟悉。
安守智道:“永康王,就是耶律阮。”三言兩語將耶律阮的來歷解釋了個清楚。
石拔一聽笑道:“這么說來,那不就是贊華活佛的兒子?”
拔野不知道贊華活佛是誰,聽安守智道:“是。”腦筋一轉,心道:“難道這個什么贊華活佛,就是契丹的人皇王耶律倍?怎么他成了什么活佛!”
石拔又笑道:“若是這樣,那這次他們豈非可以父子團聚?”
安守智看了拔野一眼,道:“兩國相爭,就算是父子之親,面對面也是要相殺的。”
石拔哈哈笑道:“什么兩國相爭,元帥說了,咱們這次來漠北,是來弘揚佛法,不是來兩國相爭。最好活佛的佛法能叫那耶律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就省了很多事情了。哈哈,哈哈…”
拔野越聽越覺得迷糊,自來關于石拔的傳聞,不是嗜血鐵獸,就是橫掃千軍,但這次他忽然率領大軍前來,竟然說什么弘揚佛法,卻叫人太也摸不著腦袋了。
安守智不肯再拔野面前泄露太多機密,便不接口,只問道:“契丹方面,人馬有多少,你可探得什么消息?”
拔野道:“據被我俘虜的那契丹皮室說,有十萬大軍。”
石拔一聽嗤之以鼻,安守智也道:“不可能。那只是虛語。且不說為了南方的事情,漠北精銳被大批抽調南下,就算是還留下的人里頭有這么多人馬,以耶律阮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調動這么多人——耶律德光也不會放心將這樣大的人馬交給他。”
拔野雖然伶俐,但涉及到國家政略方面的事情,就沒法插嘴了。
石拔問安守智道:“你看這次這個耶律阮忽然跑到這里,為的是什么。”
安守智道:“有兩個可能,第一是耶律德光要他來送死,借我們的手,趁機鏟除耶律倍一脈。第二是耶律德光真的準備對輪臺進行攻擊,以分甘秦戰勢。當然,如果耶律阮是未奉命行事,那就是另外的可能了。”
石拔又問:“按你說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安守智道:“耶律阮手中就算有皮室軍,應該也不會很多,能有四五千人到頂了,多半還沒那么多。但他承乃父遺緒,契丹近族有不少和他親近,因此應該有相當數量的契丹近族可以調動,或許可以逼近萬人。但耶律德光對他這一脈十分猜忌,應該也會加以限制,當也在幾千人上下。”
所謂的契丹近族,就是和契丹關系較近的回紇、奚族等族,這些近族由于與契丹齊心,又能得到較好的武器配備,戰斗力十分可觀,其精銳未必就比皮室軍遜色,甚至皮室軍的兵員來源本來就有一部分出自契丹近族。
安守智繼續道:“至于耶律阮沿途所征之雜族,數量則可能在萬人以上。但這些人也只有數量,不足為慮。”
“那也不能這么說。”石拔道:“人多起來,還是很麻煩的。尤其前面九個府的那些小子們,其實我還是有些擔心的。但耶律阮既然來了,不管他是為了什么目的,這一仗還是要打他一打的。”
安守智看看拔野,欲言又止,石拔知道他擔心泄露軍情,笑了笑,對拔野道:“你真的不愿意投效我軍。我可告訴你,現在投效我軍,可有大大的好處,說不定過了今年,封侯拜將都有可能了。”
拔野可不大肯信,心道:“我臨陣來投,最多只能去做陣前卒。”他不肯做炮灰,便跪下道:“拔野山野牧民,只愿意逐水草而居,不愿當官。請石都督成全。”
石拔道:“你的脾氣夠硬夠臭,卻算對我胃口,再看在你給我帶來了敵軍情報,若在平時我也成全你了。但現在你已經誤入我軍,知了我許多機密,我卻不能就這么放了你。因此這一場仗,你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都得協助作戰。但我可以答應你,不會叫你去做陣前卒,只是派了你去柴榮處,受他節制。待我搞定了耶律阮,那時再劃個二三百里水草給你,許你自成一族,算是我大唐轄下。這個條件,你覺得如何?”
拔野這時已知道柴榮就是張榮,心道:“若歸柴榮節制,他想來不會讓我們去送死。”便躬身道:“愿意!”
石拔揮手道:“那就下去,到前線聽令吧。”
拔野出去后,安守智才道:“這人剛來,只怕…”石拔道:“這么細的事情,咱們就不要理會了,讓柴榮處理吧。嘿,本來還想著能否讓前鋒挺進到烏山,這才亮出旗號,現在看來是沒指望了,只能在這里打他一場。”
安守智又道:“現在就打?要不要等大石將軍的人跟上再說?我們現在手頭只有一十六府兵力,只怕有些不足。”
石拔冷笑道:“我石拔有萬人在手,還怕誰來!雖然我手下帶的不是老部下,是一群新丁,但區區一個耶律阮,我還不放在眼里。再說雙方相距已經不過三百里,我們能察覺到他們,他們難道還會完全被我們蒙在鼓里?這一仗非打不可了,只是比我們預計的有所提前罷了。哼,本來想著會遇到耶律察割,誰知道先撞上了這個什么耶律阮。”
安守智道:“若這樣,那我可要先快馬通知大石將軍和李樞密,讓他們有個準備。”
石拔哈哈笑道:“不止,還要派個人去通知贊華活佛…等等,就將那個皮室俘虜送去,他不是自稱是耶律阮的親衛么,如果真是耶律阮的親衛,說不定會認得耶律阮的老子。哈哈。就這么辦!”
———四百里外,耶律阮也已經發現前面動勢有異。
這次耶律德光南侵,他一早便從韓延徽那里得到消息,打探到天策軍在甘隴有大規模的調兵行動,韓延徽綜合種種情報,判斷張邁此次東征,只怕連北庭的精銳都調了過來。
“若鷹揚軍東調,則北庭必定空虛!”
契丹和天策一樣,擁有多面作戰的能力,當然這多面作戰必須得非主次。如當初張邁西征,中原和契丹乃是足以與天策政權抗衡的實力,張邁便無法兩頭同時打仗,而這次耶律德光雖然大舉南侵,對付的是同一個天策政權,則耶律德光便還有余力派出一支偏師去試探北庭的虛實。
他下令,讓妹夫蕭翰為西北招討使,鎮守契丹在漠北的統治中心——鎮州,又命耶律察割為西征詳穩,耶律阮西征都監,統兵西征北庭。契丹方面的戰略規劃,是北庭如果防守嚴密,則這一輪試探性攻擊便起到分天策甘隴軍勢的作用,但若北庭果然如韓延徽的細作系統回報上來的情況一樣兵力空虛,則這試探便變為真正的奇襲,大軍可席卷而西,橫掃北庭,破輪臺,然后威脅龜茲、焉耆,斬斷甘隴與安西的干連。
耶律阮領命之后,自請為先鋒,他手下擁有皮室軍二千多人,近族戰力四千多人,沿途又征集諸族諸部,共雜得諸族騎兵逾萬人。
征集雙牙刀狼一部時出的小意外,丟失了幾名皮室,對于耶律阮來說也不算什么大事,并未影響他進軍的進度,然而他派出去的斥候卻在小金山以東四百里就探知有異!似乎天策唐軍在這個地區也有軍事行動一般!
耶律阮的副將耶律安摶是契丹族內有名的人物,其父迭里跟隨耶律阿保機南征北戰,漠北阻卜之戰、套南黨項之戰、東胡渤海之戰,全部都有耶律迭里的背影,在契丹影響不小,耶律阿保機死后,述律平稱制,要立耶律德光為皇帝,耶律迭里擁護耶律倍據理力爭,被述律平下獄殺死。
要知耶律倍畢竟是嫡長子,在國中根深蒂固,述律平也沒可能真將所有可能親耶律倍的人都斬盡殺絕。耶律德光看重耶律迭里背后的力量,對他的兒子耶律安摶善加安撫,耶律安摶表面并無異志,但暗中卻與耶律阮走得甚近,他們父子一脈,都是擁護耶律倍一系的。
這次耶律安摶本是歸耶律察割麾下,耶律阮自請為先鋒,耶律安摶便趁機自請為耶律阮的副將,沿途出謀劃策,行三千里便收得七十余大小部族,使耶律阮實力大增。
但耶律安摶卻還是暗示耶律阮,單憑這點力量要想撼動耶律德光和述律平的根基,最好還是以此為基礎,取得對北庭方面的戰功,擴大在漠北以及歸附的回紇族中的影響力,徐徐以圖大事。
這次耶律阮向小金山方向用兵,正如石拔對烏山方向用兵,都帶著幾分襲擊的企圖,然而沒想到離小金山還有幾百里,就已經遇到彼此的大軍了。
耶律阮得到情報之后沉吟道:“韓延徽怎么辦事的!不是說北庭必定空虛么!怎么天策卻敢派人出小金山?”
漠北東西數千里,廣袤得契丹人并不太害怕唐軍會趁機進襲,但若按照韓延徽的情報,則此時楊易在輪臺自保尚且不暇,怎么還有可能派兵出境?
耶律安摶道:“兵勢險詐!張邁、楊易尤其是狡猾,他們做出來的事情,什么樣都是有可能的。但料來張邁不至于會蠢到同時發重兵攻擊關中和漠北。”
當初張邁議東征的時候,甘隴就已經有了反對的聲音,如果張邁當時說要同時進軍漠北,只怕舉國都會嘩然!
漠北的征途,素來為漢家畏途,不是漠北有多少天險強軍,而是因為漠北實在太窮,攻占的收益不大,而成本實在太高。
這片延綿萬里的蠻荒之地不像中原一樣有標志性的名城大都,攻下了就成了。漠北千百部族,若得召集會席卷南下劫掠中原,但中原軍隊如果占據優勢北上討伐,這些游牧部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哄然流散,化整為零地躲入大漠與草原深處,漢家軍隊怎么去找他們?就算有百萬大軍,也沒法占據漠北所有的綠洲河谷啊,若是找不到他們,要么就得退回中原,要么就是占據某處戰略要地。
可一旦漢家的大軍駐扎下來,由于貧瘠的漠北根本無法支持一支完全脫產的軍隊,而要從中原轉運糧食的話,光是后勤問題就足以將中原王朝的財政掏空。漠北諸族卻可以伺機待動,一等中原軍隊有隙馬上便能趁機反擊。
漢家軍隊之所以視大漠地區為畏途可以總結為一句話:穿鞋的怕光腳的。
在漠北,漢家軍隊可以百戰百勝,卻承擔不起一起戰敗,而胡族卻不怕多次戰敗——只要他們不被殲滅,戰敗之后躲起來,回頭一個召集,又能成軍。
歷史上漢家平定漠北者,就算是最強盛的漢朝與唐朝,也只有在武功最強盛的時期才算做到。天策政權內部的大部分人,就算那些擁有一統宇內的野心者,也都認為天策軍必須先下中原,然后再圖漠南,最后再對付漠北,這個思路,就連耶律德光也認為必定如此。
契丹決策層的所有人,都不認為此時的張邁擁有攻占漠北的能力。
這時耶律安摶也道:“北庭究竟是否空虛難以預料,但若說天策軍想要攻占漠北那絕無可能。現在這支軍隊,他們的目的很可能與我們是一樣的。”
“你是說…”
“作勢強攻,以分甘隴之危。”耶律安摶道:“他們出小金山數百里,忽然冒出來作出進攻鎮州的態勢,為的卻是要我們以為他們要全面進攻漠北。這個消息一旦傳到河套,我軍在那邊的主力必定軍心浮動。就算皇帝陛下心中認定張邁肯定吃不下整個漠北,但隨軍的漠北諸族精銳聽到消息卻一定思念親族、士氣受損。”
耶律阮哼了一聲,他可沒偉大到希望耶律德光得勝,雖然傾向于相信耶律安摶的判斷,卻道:“那此事…應該如何回稟后方?”
耶律安摶道:“唐軍的虛實我們還沒摸明白,若是夸大其詞也是不妥,將來還可能會落人口實。不如據實回報,是否向陛下回稟,該怎么向皇帝陛下回稟,都由詳穩做主。同時我們仍然穩步向西,試著與東進的唐軍打一仗,唐軍是龍是蛇,一打就知道了。”
天策唐軍在張邁西征歸來一戰之后,漸漸有意識地淡化“天策”的稱呼,自李從珂敗亡之后,就連外界也漸漸接受天策軍為“唐軍”的說法了。
耶律阮聽從了耶律安摶的建議,便一邊向西進軍,一邊將遇到唐軍的事情回稟后方。
———如果說,這次契丹西征的大軍是整個契丹軍力系統的偏師,那么耶律阮便只是這支偏師的偏師,這次契丹西征的大軍主力尚在數百里之外,原本契丹人也沒料到唐軍會主動出擊,更沒想到雙方會這么快就遭遇上,所以主力和前部尚未會合。
在這一點上唐軍那邊的情況也是類似的,石拔的背后也還有大軍正在繼續東行。在未建立鐵路運兵站之前的冷兵器時代,大部隊的前鋒與后勤之間通常拉得很遠,有的時候甚至達到上千里之大。像五胡亂華時期前秦號稱百萬大軍,但前軍已在淝水接戰時,最后的部隊才開離關中。
耶律阮的消息一日二百里,兩日后到達西征詳穩——耶律察割的軍中,耶律察割聽到消息之后召軍中智囊耶律敵獵、猛將罨撒葛商議。
罨撒葛歡喜笑道:“來得正好,也不用去小金山了,現在剛好殺他一場!最好永康王先別動手,留幾個唐兒給我們才好。”
耶律敵獵卻道:“漠北不是現在的唐軍可以吃得下的,就算楊易的鷹揚軍其實沒去南方,他親自領兵來打漠北,我們也不怕。但眼下卻有一件事情,比對付西面的唐軍更麻煩。”
罨撒葛道:“什么麻煩事?”
耶律敵獵道:“那就是怎么向陛下回稟。陛下命令詳穩西征,一來是分張邁的軍勢,二來是窺伺北庭的虛實,三來也是以攻為守,好保漠北無恙。其實我們都不怕唐軍進入漠北,他們若真進來,來十萬人叫他們餓死十萬人,來二十萬就叫他們凍死二十萬!但就眼下來說,卻要堤防這是唐軍的詭計。”
耶律察割道:“你是擔心這個軍情報到南面,會影響南征大軍的士氣。”
“那是自然的。”耶律敵獵道:“不但影響士氣,甚至會影響帝心!中原的勝敗,是屋子外面的勝敗。這漠北卻是我大契丹的后院。后院如果起火,皇帝陛下在南方也無法安心用兵的。而且這次隨征的人馬里頭,漠北諸族也是勁旅,這些人會打仗卻沒什么腦袋,他們如果聽說唐軍居然出兵漠北一定要擔心親族。謠言一旦傳播開來,陛下再怎么解釋說漠北不會有事也沒用了。到時候向南方傳遞這個消息的詳穩就要承擔這個過錯了。這次永康王派人來傳話,口氣模棱兩可,我料他也是不想承擔這個責任。所以把這個擔子推給了詳穩。”
“永康王也會用心思了啊。”耶律察割嘆息著,說道:“以張邁狡猾的個性,的確很有可能會派一支偏師佯攻漠北。若我真上了他的當,那豈非讓諸族笑話!這個消息便暫且按住吧。但這一支入境的唐軍也不能輕易放過!傳令,讓永康王好好修理他們一番,最好滅了他們,然后持了首級,去小金山喝關揚威!”
耶律敵烈道:“永康王這次頗有建功立業之心,我想不等詳穩傳令他多半已經動手了。但敢來偷襲漠北的部隊,人數未必很多,只怕卻還是精銳,這場仗我們反而要提醒永康王得小心。”
——幾乎與此同時,得到“權副都尉”身份的拔野也見到了柴榮,與拔野一起到來的還有石拔的命令——他已經決心要攻打這支部隊。
本來孤兒軍九府和長矛陣六府拉開的距離頗遠,石拔既然打算正面用兵,便接連兩日行軍,要使大軍匯聚。
孤兒軍九府人人好戰,恨不得馬上廝殺。在九府都尉里頭,柴榮是唯一一個頭腦比較冷靜的人,論武勇柴榮在九府都尉中其實并不算很出色,但這份沉著鎮定,卻是這個年齡的少年將領中所罕見。
他與拔野、石章魚、陳風笑等人商議戰況,石章魚陳風笑都說不用想那么多,等石都督命令一下就開打。石拔并非孤兒軍的訓練者,但他戰功赫赫,又是少年成名,孤兒軍九千少年至少有九成都視他為偶像,服他的指揮。
柴榮卻道:“敵軍虛實未明,必須先探知對方的兵力再說。”
這時更前面的第一府、第二府已經和契丹有了一點小規模的接觸戰,雙方各派斥候、探子,從彼此的軍隊活動范圍來推測彼此兵力。
柴榮便傳令下去,讓手下輔助第一府、第二府,以或許對方情報為主要任務。
石拔抵達以后,唐軍方面的總兵力達到一十六府,那邊耶律阮則擁兵一萬八千人,就人數來說方方彼此相當。至于戰力則彼此都是一頭霧水。
安守智盤算著敵我軍情,卻也不敢大意——因為他對孤兒軍的戰力仍然沒有把握。盡管孤兒軍在演習的時候表現出色,但演習和實戰永遠是兩碼事!
那邊耶律阮已經打出了旗號,石拔卻還沒豎大旗,他召集了十六府都尉,笑道:“知道我為什么不豎大旗么?”
幾個年輕的都尉同時問道:“為什么?”
石拔笑道:“我怕豎起了旗號,就將對面的契丹嚇跑了!”
諸將一聽哈哈大笑。
這次聚議后,石拔便定下了與契丹會戰的決議。
柴榮回到軍中再與諸將商議,諸將都摩拳擦掌,準備廝殺。拔野忽然道:“石都督的意思,怕是要取勝殺敵吧。咱們要打,對方可未必要打。彼此都是騎兵,跑得都快,如果一方不準備廝殺,就在這幾千里地跑來跑去,靠拉鋸就能拖上幾個月。”
拔野說的不錯,這一帶地勢開闊,間有山漠,唯一缺乏的就是值得雙方爭奪的戰略重點。而且現在又不是缺水時期,不需要去搶占水源,對雙方來說,接觸一下對手,可戰則戰,不可戰則后退,彼此要追上對方進行殲滅都不容易。不打狠仗,想要滅敵便難。
柴榮問:“你有什么好主意。”
拔野道:“如果我們兵力虛弱,想要嚇退對方,那當然是虛張聲勢。但現在既然想要打一場狠的,最好就表現得虛弱,引誘對方來攻擊。”
柴榮點頭道:“這就是兵法里頭的‘強而示之弱’!”
拔野不管這些文縐縐的文言兵法,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柴榮又問:“那你認為該怎么示弱?”
拔野道:“你若信得過我,就放我走,我去給契丹送點假消息。”
柴榮沉吟著,終于頷首道:“好,我帶你去見石都督。”
兩人連夜來見石拔,除了第一府、第二府的都尉之外,其它六府都尉都正在大帳之中,聽石拔和安守智就第一府,第二府返回的探子回報軍情,柴榮待兩府探子說完,這才插進來,先說了自己所探知的情況,再提拔野的建策,安守智對拔野并不信任,石拔盯著拔野一會,問道:“若我放你去見耶律阮,你怎么讓他輕視我軍?”
拔野道:“不用說假話,只要我泄露一些真消息,再隱藏一些真情報,就行了。”
石拔問道:“你要隱藏哪些真情報?”
拔野道:“要隱藏的,就是大軍的統帥是石都督你。如果對方知道統帥是石都督,只怕就不敢強攻硬戰了。”
這個奉承恰到好處,石拔也很受用,哈的一笑,又問道:“那么你又打算泄露那些真消息呢?”
拔野指著柴榮道:“石都督你這次帶來的將兵,太過年輕——這一條就夠了。”
石拔聽得笑瞇瞇的,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眼前看來孤兒軍最大的缺陷,就是太年輕,實戰經驗不足,且沒有赫赫戰功,則無論演習時如何出色,也會被敵人所輕蔑。
拔野又道:“當然,最好不止我一個人去說。這次在我被圍困之前,應該有不少從東面來的商人,怕也被都督控制了吧。這些人里頭,有一些本來就是契丹派遣混在商隊里的細作,若將我們需要泄露的一些軍情泄露給他們,再將這些人也放一兩個回去,契丹那邊就會知道我軍的‘虛實’了。”
安守智盯著拔野,眼神中仍然帶著否定的意思,心道:“且不說這樣老套的詐術能否成功,就說你這個人,也未必值得信任。焉知你出了我軍之后,會否倒打一耙?”
其他各府都尉也有反對之色,石拔卻問柴榮道:“你覺得怎么樣?”
柴榮道:“我相信拔野。而且他如果成功,多半能促使契丹與我決戰。就算他欺騙了我們,將我們賣了。憑他所知道的事情,也不見得能損得了我軍這次行動的根本。更重要的…”
他停了一停,石拔道:“更重要的是什么?”
柴榮看了拔野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更重要的是,如果拔野真的敢背棄我們,那他就要付出三百顆腦袋的代價——包括他自己的!”
石拔哈哈大笑,道:“對,就是這個理!”指著拔野道:“好小子,我雖不甚信任你,卻信任小柴榮。去吧,這次的事情若辦成了,便算你的功勞!”
拔野躬身領命,石拔又道:“臨走之前,可有什么話要說么?”拔野道:“只有一句話要問石都督。”
石拔道:“說!”
拔野道:“契丹的來勢可不小,都督你真有把握打贏這場仗?”
安守智一聽,喝道:“放肆!”
石拔非但沒有見怪拔野,反而睨了帳內眾少年都尉一眼,道:“若是我帶了多年的部隊在這里,只要有二三千人就能橫掃耶律阮全軍,但靠著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們,鬼知道成不成!”
聽了這話,連柴榮都忍不住胸口火氣一沖,其他各府都尉更是個個憤怒難當,第四府都尉踏出一步,大聲道:“都督!這話太瞧不起人!若得正面決戰而不勝,我易鸮愿受軍法處置!”
其它五個都尉也都站出來,齊聲道:“我等亦愿立軍令狀!”
石拔冷冷道:“立什么軍令狀,當在說變文么。你們到底是猛龍還是泥鰍,等打過這場仗我就知道了。”
只一句話,將諸府都尉堵得胸口如塞,個個恨不得契丹現在就開到,他們好上馬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