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伊巴爾沒有想到,對自己這個敗軍之將,張邁竟然會下座為自己松綁。
按理說現在天策唐軍已經占盡上風,張邁其實沒有必要討好自己了才對。
但是張邁卻還是下來了。
“元帥…”
術伊巴爾有些受寵若驚,石拔也覺得張邁抬舉了術伊巴爾。
“術伊巴爾,受苦了。”張邁說:“算起來,咱們也是老對手了。”他笑吟吟的,并沒有那種刻意地示好,只是用一種很隨意的笑意說道,就像對著一個有過恩怨的老相識:“在西域你也是一大能人!可惜啊,你是跟了薩圖克,如果當年是跟了我的話,嘿嘿,現在縱然不及郭洛、楊易,至少是不會在奚勝等人的,當個上將搓搓有余。”
這句話并無半點夸張之處,以術伊巴爾的底子,若隨著安西唐軍一起成長,現在確實也應該是僅次于郭、楊,能夠獨當一面的人了。
術伊巴爾輕輕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這些,都是真神的安排。”
“我不信真神。”張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道:“我相信人自己總能夠對自己負責,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斟了一杯酒,讓馬小春送過去順便扶起術伊巴爾,道:“怎么樣,有沒有意思過來幫我?你不但有能力,而且一路以來對薩圖克忠心耿耿,這一點我很看得起,若你能歸附我,全心為大唐辦事,將來的成就卻也還不可限量。”
術伊巴爾端著酒杯,謹慎地沒有喝,看了張邁一眼,有些奇怪地說:“元帥,你現在就算要對付我們大汗,應該也用不上術伊巴爾了才對啊。再說,要我掉轉刀頭去對付自己的故主,我…”
沒等他說完,張邁就哈哈一笑,說:“這個自然,我豈會讓你去干這種事情?放心,要解決薩圖克在我看來,也就是這一年、兩年的事情了。我不用你做馬前卒的,這兩年可以安排你到東方去,等你經過了考驗,我再酌情提拔。”
這一番話,比起高官厚祿的許諾來可更見真情實意,術伊巴爾一聽就知道張邁果然是出自真心,他雙眼微微一潤,嘆息說:“元帥,我總算知道你為什么能夠百戰不殆了…唉!”這一聲嘆息之后,他忽然將酒一飲而盡,說道:“不管怎么樣,有元帥你這一番心意,我術伊巴爾就算是到了天堂,也不會怨恨元帥了。請賜我一把橫刀吧!我術伊巴爾想來有堂堂死去的資格!”
張邁看著他,有些奇怪:“我沒有要殺你的意思啊,而且現在的形勢并非雙雄并立,薩圖克的敗亡是可以預見的,你死了沒有一點意義。他就算有恩于你,這些年你對他的不離不棄也都報答還給他了,沒有必要跟他一起死啊。”
術伊巴爾看看左右,張邁一揮手,除了石拔馬小春魏仁浦之外的人都退出去了,術伊巴爾這才說:“唉,元帥,你不知道,我們大汗雖然也是不世出的英雄,可是他的處事和你很不相同的,我雖然殿后,但是妻兒老小卻都被他帶走了,如果我死了,妻兒老小還有活命的機會,如果我投敵…”術伊巴爾說到這里一閉眼睛,說:“我五十三了,不想為了接下來這點時光,將整個家族都送去見真神!”
張邁想起了薩圖克的行事風格,也熟悉回紇人還有激進派天方教的作風,就算薩圖克本人念舊情,只怕回紇武人以及激進派天方教也容不得術伊巴爾的妻小!他臉上忽然有種為難,過了好一會,忽然道:“霍蘭死了吧。”
術伊巴爾一怔,不知道張邁為什么忽然說這個。
張邁又說:“郭師庸將軍死了,室輝死了,還有許多的兄弟,都死了。這些是我的老朋友與部署。至于敵人,有許多也死了,霍蘭,還有薩圖克,他也注定要死的…”他忽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因為他最近發現,自己所攀登的那座巔峰,以及越來越近了:“有時候,老的對手和老的朋友一樣,死掉一個都要讓人不開心的啊。”
術伊巴爾聽得怔怔的,這次石拔反而對張邁的話很有認同感,反而是馬小春與魏仁浦沒法理解了。
張邁在嘆息過后,忽然道:“你走吧,我放你回去。不過在薩圖克敗亡之前,不要讓我麾下的將軍再捉到你了。他們不會因為我今天的決定而留情的。”
馬小春吃了一驚,魏仁浦若有所思,術伊巴爾卻聽得呆了,過了一會見張邁的意思是真的,忽然間跪在地上大哭起來,叫道:“元帥…元帥…術伊巴爾不值得你如此啊!”
張邁微微一笑,說:“你就這樣回去,怕薩圖克會懷疑,這樣吧,我拿你去交換一點東西…嗯,阿爾斯蘭的頭顱,聽說被薩圖克做成了尿壺,阿爾斯蘭也算薩圖克的哥哥吧,又是嶺西舊主,按我漢家的理念,就算敗亡了,基本的尊重總應該有啊,我真不明白你們回紇的風俗,怎么能下得了這手!阿爾斯蘭雖然也曾是我的敵人,但如今也算是我的岳父之一了,我不想看見自己的妻子想起亡父的遭遇而哭啼,就用你來換取阿爾斯蘭的頭顱吧。”
開春以后,一個使者被派入河中地區,張邁對薩圖克的態度一向很強硬,就算對他派出使者也都是呵斥居多,而這次的使者居然是以一種商量的口氣來交涉的。
在知道張邁想要阿爾斯蘭的頭顱之后,薩圖克冷笑著說:“要我的尿壺?他拿什么來換!”
他之所以會這樣不客氣,是因為知道以張邁的脾性,是不可能用對軍事形勢有影響的東西——比如城池、物資與和談等來交換這種東西的,所以準備予以拒絕。
使者當下道:“四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元帥顧念四夫人的心情,愿意以黃金百兩,換回已故阿爾斯蘭大汗的首級。”
周圍諸將一聽都呀了起來,百兩黃金啊,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薩圖克哈哈一笑,道:“百兩黃金,我還不放在眼里!要想換我這個尿壺,讓他將我的兩個兒子還有術伊巴爾都還回來!”
他這分明是獅子大開口,不料使者居然道:“好!”
天方、回紇諸將都大吃一驚,有人就想:“他居然答應了!看來張邁對他的這個新妻子真是寵愛有加啊。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也有人想:“張邁向來詭計多端,這里面只怕會有什么詭計。”
蘇賴見狀,忙道:“你可聽清楚了,我們大汗是要用阿爾斯蘭的首級,交換我們的兩位王子還有術伊巴爾將軍啊。”
使者道:“我自然聽清楚了。”
蘇賴道:“那你不用回去和商量嗎?”
使者道:“不用,一個月后,咱們一手交人,一手交首級吧。”他說到這里微笑說:“至于地點,就在邊境上吧,只不過我不曉得一個月后我們兩家的邊境會在哪里,哈哈。”
張邁派出的這個使者,一點都沒有影響西征將帥的決策,此刻邊境上雙方的戰火在開春后仍在繼續,唐軍的戰線也在不斷挺進,所以使者才會有這樣的一句話。
聽到這個薩圖克手下的人都有些郁悶,對于張邁這么爽快地答應,許多人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他肯答應這個,完全是將我們都看做死人了!”
一個月后,張邁果然如約將薩圖克的兩個兒子連同術伊巴爾都送到了邊境,為了這次交換雙方將領特地停戰了一天,那個“尿壺”被送往張邁處的同時,三個人質也都被送往布哈拉城下。
薩圖克的長子穆薩已經長成一個青年,都留了一撇小胡子,次子伊利克在這個時代也算是成人了,在寧遠做人質的這幾年,郭洛并未刻意虐待他們,相反還請了老師教導他們各種漢文化,穆薩可伊利克心里對張邁一直沒有什么好感,對于郭洛派來的老師教的那些東西也很抵觸,但漢文化這種東西,不怕你沒好感也不怕你抵觸,就怕你不接觸,兩個人被泡染缸泡了幾年,盡管在血統上有很明顯的胡兒特征,但在氣質上竟變得有些想大唐的年輕人了。
薩圖克看到兩個兒子時簡直有些恍惚,第一反應就是來的是否是冒牌的!
直到靠近了,發現了兩人臉上一些細微的特征,這才分辨出的確是自己的兒子。
“父汗!”
兩個年輕人一起單膝跪下,各自抱住了薩圖克的一條大腿痛哭著。
反而是薩圖克見到了兩個兒子,臉上沒有什么神情,倒是當舅舅的胡沙加爾見到了外甥十分興奮——薩圖克這兩年也生了兩個幼子,對胡沙加爾來說,那兩個小孩的威脅其實并不比小張邁小,所以伊利克能回來胡沙加爾是相當的高興。
天策四年,春。
這個春天對河中來說不是什么好季節,而根本就是一個噩夢!
這時候郭威早就進駐了怛羅斯,在開春以后,一等道路上冰雪融化,郭威馬上對白水城發動了進攻!
楊信猛得猶如瘋虎,而徐從適也迅疾得猶如豹子!反觀回紇這邊軍心士氣卻很低落,郭威攻城也是一把好手,圍三缺一,連打了兩個月,回紇人終于支撐不住從西門逃跑。
郭威一邊向張邁報捷,同時擂鼓而西,繼續向進入河中的重鎮——屏葛推進!
與此同時,布哈拉的決戰也接近尾聲了。
薩圖克沒有分出重兵來增加白水城的防御,這也是白水城會被郭威硬生生攻破的原因之一。而薩圖克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決定,則是出于不敢分兵的考慮!
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取得河中!如果不趕緊攻下布哈拉,那么張邁到來之際,他將連同負隅頑抗的資格都沒有了!
“沒有救兵了,沒有救兵了!”奈斯爾二世在王宮中淚流滿面。
薩圖克在怛羅斯地區雖然節節敗退,但已經有整整半年,布哈拉無法得到東方的消息,而西面的情報聽起來也并不好。
春日本來應該是最好的季節,但這一刻他連朝陽也能看成夕陽,整個天地都充滿了絕望的氣息。
回紇人與起義軍聯合了起來,一路就像蝗蟲一般吞噬過來,密密麻麻的人將布哈拉城外的道路堵了個嚴實,而薩圖克的人馬抵達以后,布哈拉方面就連出城作戰的勇氣都沒了!
薩圖克的精兵雖然斗不過張邁的精銳,但相對于薩曼,回紇健兒卻是他們無法戰勝的存在!
終于,東南角的城墻被伊斯塔的部下搶登了!
“亂軍進城了,亂軍進城了!”
奈斯爾二世的腦子一陣暈眩!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哈米德,確定已經安全了嗎?”奈斯爾二世問。
“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解蘇城了吧。”宰相巴勒阿米說。
解蘇,現在據說已經倒向大唐了。對于這一點奈斯爾二世也是有所耳聞的。
在兩個月前,奈斯爾二世派了一小支精銳部隊突圍,將兒子送了出去,盡管他對唐軍遲遲沒有來援頗有微詞,但是如果要托孤的話,他想來想去又覺得東方是最不壞的選擇——巴格達那邊或許宗教文化更為相近,但哈里發這個時候哪里有力量能給予庇護呢!
所以,他將一個兒子送去了解蘇,而將另外一個兒子送去了巴格達。不過,送去解蘇的那個才是第一繼承人。
“投降吧,”奈斯爾二世流下了淚水:“不要再有更多的傷亡了。”長時間的圍城已經將城內所有人的抵抗心都磨盡了,對于這一點,奈斯爾二世心里是清楚的。這個王朝的中堅力量——河中地區的波斯一族在文化與經濟上是很優秀的,但自古就不能算很強悍的民族。在重重的壓力與不可測的前景下,他們終于崩潰了。
盡管屏葛那邊的經驗告訴他們:投降并不意味著安全。可是有時候,意志崩潰了,就連拼命的勇氣都沒有了。
奈斯爾二世不知道,就在他決定投降的那一天,郭洛正式進入了西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