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羅斯與寧遠之間,亦黑與雅爾之間,一直都有走私的存在。
當初薩圖克還叫張懷忠時,這是天策唐軍補貼怛羅斯方面的一條道路,薩圖克與天策軍交惡以后郭洛就切斷了這條道路,但是民間走私卻仍然存在。
早在薩圖克東侵之前,郭洛就下令嚴控對怛羅斯的物資出口以進行經濟上的封鎖,然而還是有一些人冒著巨大的風險行犯禁之事,其中甚至包括向怛羅斯帶去鐵料與棉衣,雖然數量不大未能造成決定性影響,然而這條涓涓細流還是流淌不絕,而郭洛對此似乎也全然無法控制。
這條走私商道,南面是繞過沖天砦,在旁邊一條小山路通過,這條小山路馬都走不過去,只有挑夫才過得去,且唐軍每日半個時辰會在這里巡邏以防回紇人從這個地方偷襲寧遠,所以走私商人每次只能走過去一點兒,然后慢慢到數十里之外會合,組成商隊,每半個月一次翻過數百里山路,前往怛羅斯地區。
走私商道的北端,是術伊巴爾新修的一座山城,山城倚山而建,剛好處在兩座山之間的凹處,西面依著一座緩坡,東面都是峭壁,南面立起了石墻,石墻之上又是矛墻,北面的門出去就是較為平緩的道路了,這條道路向東北可以通往俱蘭城、向西北可以通往怛羅斯,乃是怛羅斯地區進出寧遠地區的門戶,以此一城,駐守數百人便可扼守此道令十萬大軍無法寸進。
這座山城從張懷忠時代就已經有了,本來是薩圖克迎接張邁使團的落腳點,因此叫做迎唐砦,因為不斷有商旅往來,且薩圖克也需要一座防御點來防范天策軍,所以規模逐漸擴大,內部屋舍漸多而外部防御工事越來越齊備,后來雙方交惡,又改名叫滅唐城。
滅唐城內如今有駐軍二千二百人,在薩圖克剛剛東侵時,為了防范郭洛,術伊巴爾不駐怛羅斯也不駐俱蘭城,而駐于此城,賀子英曾領一府精兵以及五千民兵北上,浴血攻占于此,可是滅唐城以南的山道如蛇蜿蜒,軍隊也如長蛇排列,無法容太多人上前攻擊。每次沖鋒百余人沖上前去卻都被守軍輕易化解,由于地形狹窄,唐軍的一些攻城器械也沒法擺開,賀子英變著法子發動攻擊,最激烈的一次郭洛甚至親臨督戰,然而全都無功而返。
此城之難攻處與沖天砦相似,不止本身地形險要,而且在兩砦之間乃是數百里山地,后勤補給猶為困難!所以南北雙方都是駐守千余人就已經足以保障平安。
去年薩圖克東侵戰敗,嶺西回紇元氣大傷,外則有郭威步步緊逼,緊追其后,內則人心浮動,大臣大將都生了異心!葛覽逃到八剌沙袞之后趁機叛亂,薩圖克雖然勉強將之壓下驅逐,但對身邊的人卻都已經不敢信任,郭威雖在數月之內沒有再次逼近八剌沙袞,薩圖克因而得以收拾殘兵敗將,數量雖過兩萬人,但住在八剌沙袞的大汗金帳之中薩圖克卻覺得孤零零的,總覺得隨時都會有人再生叛亂!這種恐懼折磨著薩圖克的身心,白日里他在將兵面前還能勉強克制,夜里卻常常驚醒,不是夢見哥哥阿爾斯蘭來索命,就是疑心又有兵變發生,以至于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極其糟糕。
薩圖克暗下決心,如果郭威一路逼到八剌沙袞,他是準備連這個回紇的汗庭都不要了的,直接放棄逃亡怛羅斯去,靠著滅爾基、俱蘭城、滅唐城這條防線負隅頑抗。幸好郭威攻略到伊麗河中游之后竟然沒有緊逼八剌沙袞,而是繼續沿著伊麗河進軍到下游夷播海去,當時回紇軍宿將都認為這個郭威戰術上不錯,戰略上不行。
因留下了這個空擋,薩圖克便有了重整防務的空擋,他不但從雅爾、滅爾基、俱蘭城抽調兵將布防于八剌沙袞,同時還將術伊巴爾調了去主持軍務,見到這個老部屬以后他才稍微放心,睡了幾個好覺,精神漸漸恢復過來,而八剌沙袞面對東、北面的防務也漸漸布略得像個樣子了。
就在術伊巴爾離開滅唐城之后兩旬,一支隊伍來到了滅唐城下,在他們接近之前,早有派出去的山地騎兵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但并未阻止他們,只是回報了滅唐城的守將,說:“是商隊。”
滅唐城的守將阿里巴斯記起術伊巴爾臨走之前曾經吩咐要謹慎再謹慎,乃說道:“這種時候竟還有商隊能過來?可別是唐軍改扮的。”
“哪里能呢,”山地偵查騎兵的隊長說:“都是熟臉孔啊。不但那個商頭,連那些挑夫,也大多臉熟。”
西域畜力豐饒,但受限于沖天砦與滅唐城之間的地勢以及政治環境,這些走私商隊不得不用上大量的挑夫,這個走私商隊,最多的時候一年能來四次,人數最多時達到一次七八百人,這次人數不算很多,也有兩三百個挑夫,外加二百多匹負重的山地馬。
阿里巴斯想了想,道:“我親自去看看。”帶了騎兵出去,那支走私商隊正停留在數里之外,望見阿里巴斯都迎了上來。
在薩圖克困頓于怛羅斯時期,怛羅斯地區極其困頓,薩圖克麾下的兵將們過的都不是人的生活,白水城方面的接濟主要是供給上層,來自寧遠的走私才讓中下層有了受其沾潤的機會。
阿里巴斯到了城外一看,那個走私商頭果然都認得,為首兩人,一個叫張五,一個叫拜爾里,張五是個漢人,有四十多歲,有個兒子在沖天砦當校尉,他走了這個關系才能越過沖天砦的巡查,拜爾里則是一個據說有唐人血統的昭武,三十歲不到年紀,為人精明強干,以前是個祆教教徒,靠著教內的關系從寧遠甚至弄到了許多物資。
這時眾商頭上前與阿里巴斯相見——如今天策大唐軍威強盛,連帶著治下之民腰板也跟著硬了,古往今來,強國之民見弱國者總帶著一種心理上的優勢,張五和拜爾里雖然是民,見到了軍官卻半點也不畏縮,且他們當初是帶著物資來的,對這些怛羅斯兵將實際上還有接濟之恩,拜爾里就叫道:“阿里巴斯!怎么把我們攔住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阿里巴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隨薩圖克敗退到怛羅斯以后曾連續三個月填補飽肚子,天氣大寒時曾凍得差點去見真神,是見著拜爾里之后才結束了那又冷又餓的日子,所以心中自然有些感念,彼此又有三四年的老交情了,被他一責,忙說道:“現在這個時勢,你們怎么還能過來?”
拜爾里說道:“那有什么辦法!我們是做了幾年買賣的,寧遠的倉庫還有不少存貨,更有不少貨物都已經遇到了關間倉,若不過來走這一趟,我們非賠死不可。”
所謂的關間倉,就是沖天砦與滅唐城這兩座關城中間,有一些走私商人搭建的倉庫,阿里巴斯也知道這些走私商人都是在沖天砦以南化整為零,將貨物一點一點地運到關間倉,然后再化零為整,挑選好日子組成商隊將貨物運過來,從幾年前為了逃避沖天砦的邊稅盤查就已經如此了。關間倉不但存儲著貨物,還備有一些專供馱運、能夠負重的山地矮腳馬。
拜爾里說著揮了揮手讓挑夫們準備起行,阿里巴斯叫道:“等等。”拜爾里看了他一眼,說:“怎么,你該不會不讓我們過去吧?”
阿里巴斯道:“拜爾里,不是我不讓你們過去,實在是術伊巴爾將軍有命令,要從嚴把關,所以…”
張五雖然不像拜爾里和阿里巴斯交情深,卻也彼此認得,他的脾氣比較臭,沒聽完就打斷怒吼:“怎么,你懷疑我們是奸細不成!”
“這…”阿里巴斯道:“自然不是懷疑兩位…”
其他六七個商頭一聽都叫了起來:“那是懷疑我們了!”
阿里巴斯道:“這…也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各位我都認得。”
眾商頭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里巴斯道:“實在是術伊巴爾將軍下了嚴令…這個…”
這時阿里巴斯的副將見阿里巴斯遲遲沒回城,也從城內趕出來,剛好聽到了爭執,便到后面一看,見二百七十余人加上二百多匹馱運馬,運載的卻都是怛羅斯地區所急需的生活物資。
薩圖克篡殺了阿爾斯蘭以后掩有其地,將歷代嶺西回紇大汗以及像阿史那這樣的家族所積之金銀財寶一掃而空,其中有一部分頒賞下去,像阿里巴斯及其副將這樣的中層將領也分到了不少,甚至一些底層士兵也分到了一些財物。
然而這些“看得吃不得”的東西雖然到手,但整個嶺西地區在郭洛的封鎖之下生活物資卻十分欠缺,蘇賴和伊斯塔擁著山中永生者在西方劫富濟貧,去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地將擄掠到的財富全部東運,不然民心一失,西方的那場運動便沒能像今日這般興盛。薩圖克一統兩河之后又將大部分羊群谷物都運往北庭,企圖一擊博勝,將后方壓榨到了生存的臨界點!
因此此時的怛羅斯地區,生活物資之匱乏已經逼近歷史的最高點!境內一些老弱者在去年冬天便餓死了不少,就算是兵將即便不是饑腸轆轆,所吃的東西也都比豬食還差!
此刻他們見這支商隊運來的多有風干或者烤制的肉脯,有谷物,有提制過的面制品,此外更有葡萄酒、棉衣、靴帽等物,還有一些醫藥,甚至還帶了一些香料,又有一些鐵料等軍用物資,香料之類的肯定要轉給高層,鐵料要用于修補兵器,醫藥要留著以備不時之需,酒肉棉衣等物卻可以自己享用,這四五百石東西可是一批不小的物資!
副將和兩個百夫長手里都有一點金珠,見了這些東西便心動了,紛紛勸阿里巴斯道:“術伊巴爾將軍曾說過要嚴守,卻沒說不能放一人進入,這些都是熟人了,不但商頭是熟人,連那些挑夫、馬夫,也大都是熟臉孔,走動了三四年的人,還怕出什么意外。”
阿里巴斯被他們說的心動,便道:“好吧,你們在這里停靠,我派人出來和你們交易。”
張五一聽,轉頭招呼伙計就走,拜爾里拉住他道:“怎么了?”張五說道:“我不和這樣的人做生意,到了門前也不放人進去,當我是來乞討么!以前咱們去怛羅斯都暢通無阻,連薩圖克都要來給我陪幾句好話!蘇賴和術伊巴爾都要給我敬酒!他娘的!現在在這懷忠砦前還給老子閉門羹吃!真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當!”
這個張五在怛羅斯地區做生意是出了名的臭脾氣,連蘇賴、術伊巴爾都當面嗆,最受不得一點別人的不敬重,所以阿里巴斯不喜歡他,但他威望卻大,手段又高,在唐軍之中又有人脈,走這條商路少不得他,像鐵料之類都是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因此眾商頭都唯他馬首是瞻,在特殊時期確實連薩圖克都要給他幾分薄面。
阿里巴斯的臉有些黑,拜爾里卻拉住他道:“你不要這么大的脾氣!咱們都來到這里了,若不將貨物出了去,回頭只怕血本無歸。”
張五冷笑道:“你當我不曉得如今的局勢?這幾年西域打了多少仗!如今到處都是金賤米貴!咱們只要再熬幾個月,熬到西鞬放行,我們買到了通行文符,還怕這些東西賣不出去!”
拜爾里道:“一來一回,再加上時間拖延,這筆帳就不合算,即便如你所說,就算不虧,也休想有賺。若在這里交易,我們獲利卻至少有三幾倍呢!”
張五冷笑道:“不賺就不賺!只要保證不虧便可!這幾年我賺到的錢也夠我養老了!也不差這一筆!反正老子不干這等受氣買賣!”
眾商頭一聽,便都要回去,均道:“門都不讓進,這筆買賣他們肯定要壓價!咱們別進去了!不做這等賠本買賣!”
這邊副將以及百夫長等也都來勸阿里巴斯,道:“都是熟人,再說才三百人,又都是挑夫馬夫,能出什么事情!”
阿里巴斯猶豫著,看看商頭們身后的那些酒肉衣服,也不免動心,便指著張五說:“那你們將兵器繳了。搜身干凈,這才放行。”
這兩關之間的山道本不太平,當年進入怛羅斯地區以后餓殍時現,這些游牧部落餓得急了,薩圖克也不能管得天下太平,所以出入私商都有武裝,這三百人里頭也有一半都帶著雜色武器,并不掩藏,反而都放在顯眼處,以對沿途宵小、山民作威懾之意。
張五道:“無緣無故你繳我們兵器干什么!還要搜身干凈?莫非想將我們圈禁起來,奪貨殺人?”眾商頭一聽都有些畏縮。
滅唐城的副將忙道:“你胡說什么!我們若是真干出這樣的事情,以后你們還會來嗎?”
張五冷笑道:“當年你們是不會,可是如今你們大汗被我們元帥在北庭打得魂飛魄散,你們這支軍隊也不曉得能再熬多久,說不定啊,就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
回紇眾兵將一聽都叫了起來,道:“你敢胡說!”
張五冷笑道:“誰胡說呢!其實你們自己也清楚得很,你們身上的金珠銀飾,要么現在換了酒肉吃掉,要么回頭就被我們天策軍的將士當做戰利品從你們的尸體上拿走——除了這個之外還想有第三條路么?我們這次來賺的,就是你們敗亡前的最后一次買賣!現在你們不想做這筆生意就算了!我也不和你們這些活死人做買賣。”
阿里巴斯大怒道:“你敢亂我軍心!看我宰了你!”
張五也拔出刀來針鋒相對,有一個心歹的百夫長就叫道:“千夫長,咱們就將他宰了,把他們的貨分了吧!”
眾挑夫都驚恐起來,紛紛拔出刀劍,眼看一場沖突就要出現,拜爾里叫道:“住手!住手!有話好說!”又對阿里巴斯說:“阿里巴斯,你可想清楚了,你現在就算殺了我們,不過奪了幾百石的物資,分下去吃半個月就沒了!但將來你們嶺西回紇若有個好歹,你的后路也就在今天被你自己給斷了!我們做生意的也好,你們當兵的也好,大家不都只是要謀條活路嗎?陣前殺敵那當然得刀口舔血,但下了戰場誰還不是過日子啊!”又對那副將說:“別忘了你弟弟!”
那個副將心中一凜,他的弟弟在疏勒一戰中淪為俘虜,后來因為結識了拜爾里,在拜爾里的幫助下才讓弟弟脫了奴籍,不過也沒再回怛羅斯,而是在天策境內另謀一條生路。
如今嶺西回紇形勢十分不妙,那副將心想他弟弟的昨天,說不定就是自己的明天,便也來勸阿里巴斯,低聲道:“這些人哪里像是來做奸細的?做奸細的都得花言巧語騙得我們讓他們進去,哪有像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地鬧的?再說我們擔心的,只是唐軍假冒了商人來騙城,這些都是熟人,都是做買賣的,肯定不會是唐軍假冒的。除非唐軍能在三四年前就為今天準備這個局——要真這樣那就是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