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利站在東面的城墻,眺望著山丘上的戰況,其實他什么都看不到。
喊殺聲在持續著,耶律勒泰古麾下的士兵都是身經百戰,明白在黑暗中用聲音來判斷敵我的辦法,他們雖然沒讀過中的夜戰篇,但也只是對實戰的總結,契丹的兵將有著狼一般的機敏,也曉得利用聽覺與嗅覺來對敵。
慕容春華所部攻堅能力在唐軍府君中不算第一流,但靈敏程度卻相當的高,入夜之后,再兇悍的人也要變得更加謹慎,黑暗中不輕易出手,但隨手一刀就能要人性命。
局面漸漸變得難以預測起來。耶律勒泰古的正面突擊的優勢變得沒那么明顯了,可對慕容春華來說,敵軍也是隨時可能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而山下葛覽則顯得很遲疑,進兵到山腳的時候,夜色也已經變得昏暗,繼續進兵得冒很大的風險。而頡利站在城頭,更是只能著急。
可是一場他們都未能想到的危險卻在他的背后發生了。
—楊涿的年紀,如果放在張邁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那個時代,幾乎可以說還未成年,但是在這個時代,楊涿卻覺得自己入伍入得遲了。
在入伍受訓之前,楊涿作為少年兵其實就已經立過了一些功勞,作為新碎葉城的子弟兵,他經過了唐軍嚴厲的訓練,并在嚴格的考試中取得了好成績,在正式編入府兵的時候就已經成了一名副火長,之后出色地執行了十幾次偵查任務,并在沙瓜的戰斗中嶄露頭角,以這個年紀而升為副校尉也算是快的了,然而想想哥哥楊易的功績,卻叫楊涿覺得可望不可即。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山丘上的殺伐之聲卻未停止,唐軍與契丹軍竟然開始了夜戰!有人點燃了火把,但那種光線也不足以像白天一般,在暗黃的一點光芒下,作戰主要還是靠眼睛之外的感覺——包括聲音、動作甚至氣味!
這一些,郭師庸在給子弟兵們授課的時候都是教過的,夜戰的訓練他也取得了好成績,然而也只有經過夜戰訓練的他才更加知道夜戰的兇險,如果說白天的戰斗還能夠用精熟的武藝來提高自己的存活率,那么夜戰中能否活下來,就真的只能靠運氣了。
楊涿默默地祈禱著,希望慕容春華無恙。
“涿哥哥,要點燃火把嗎?”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說。
“不!”楊涿道:“悄聲,跟我來!”
一百五十騎,一百五十名少年,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們手按橫刀,悄悄掩近浮屠城。他們這一百五十人身上的裝備是九千騎兵里頭最好的。這批人要么是新碎葉城兵將的子弟,要么也是新碎葉城軍官的養子——即本是胡兒而被唐軍將官收養者也,這幾年生活算不上特別富裕,但有奶喝,有肉吃,營養很足,因此發育得相當的好,且成長于危難之中,又沒有富貴人家第二代的荒廢與墮落。因是有根底的人,出征的時候,家人都盡量為他們做了安排,除了官方的配備之外,自家也有裝備增補。
唐軍雖然占領了偌大的地盤,但財政一直吃緊,慕容春華的九千騎兵,武器也還免不了雜色,只有這一百五十騎是清一色的橫刀。
楊涿借著星月之光辨析著道路,來到了城下,發現城頭竟然沒有防哨——如果是唐軍的話,欺到了城墻下早就被發現了!
其實葛覽也還是安排了防哨的,但城中的兵力本來就不足,所有的青壯年男子全部入伍了,這個秋天連割草之類的活兒都得發動老人婦女孩子,這次慕容春華忽然掩至,葛覽將十三歲以上,六十五歲以下的男子也調動了起來。耶律勒泰古決定野戰的時候,葛覽就明白這一戰將是勝負的關鍵,因此將所有的兵力投入到了城外的戰爭。至于城內便只剩下老弱婦女,這些人縱然領了命令,又哪里懂得守城?
楊涿按照日漸偵查時得到的印象,沿著城墻緩走,繞了好久,終于見到了一點亮光——是來自城內的亮光——那個缺口找到了!
“是什么人!”幾個老頭顫巍巍地站起來,喝問。
楊涿沖了過去,喝道:“是你家的小祖宗!”嗆一聲拔出了橫刀,兩個老牧民驚得大叫起來,他們手中本來還拿著木矛,這時卻哪里有勇氣迎敵?其中幾個跪倒在地,另外一個轉身就逃,驚呼狂吼:“唐軍進城了,唐軍進城了!”
浮屠城內的燈火慢慢地亮了起來,一種慌亂開始萌芽。
楊涿看了跪倒在地的老頭兒一眼,冷笑道:“殺你這等將死之人,不算英雄!”指著那個逃跑的老牧民說:“跟著他走,五十個人放火,一百個人殺敵!”
一百多個少年齊聲領命,一夾坐騎就一起沖了進去。
這個破口所在是一道引入城內的小河,如今河水早就干枯了,只剩下一個淺淺的河道,楊涿沖了進去,跳上岸來,背后已經亮起了五十支火把,一百柄橫刀,刀鋒閃耀著火光,火光耀亮了橫刀,走不出數步就見一個大草堆,楊涿麾下的幾個副火長就將火把靠過去,時當秋末冬初,天氣干燥得很,那場小血也未將地面覆蓋,浮屠城內偏偏都是干草,楊涿要放火根本就不用找地方,一開始還用火把點燃,到后來干脆就將火把丟到草堆上,火一蔓延再用兵器挑動草料四處拋灑。
一開始還真是聽楊涿的命令,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點火,到后來少年們燒得興起,個個都干起這勾當來。
他們便如同祝融下凡一般,走到哪里火把就點到哪里,迎擊的敵人呢?
沒有!只有不斷逃竄的婦女,跪在他們所到之處哭泣求饒的老人,在馬蹄聲中嗷嗷大哭的孩子。
不覺闖到了一個馬棚,馬棚共有二十排,養著四百匹良馬,那顯然是浮屠城大人物才能擁有的地方。
一個調皮未脫的隊正叫道:“我有個主意!”
幾十個少年翻身下馬,將一堆堆的干草柴火綁在馬尾巴上,跟著一點燃,呼——驚駭的馬群亂了,從馬棚中亂竄出來,朝著四面八方亂跑而去,這下竄出的已經不是火星,而是火團,火簇!
楊涿放聲大笑,叫道:“火馬陣!這就叫火馬陣!”
火光越來越大了,頡利本來還只是關注東南,這時候忽然聽到后面獵獵作響!
“什么東西?”
“王子,不好了,唐軍…”
“唐軍怎么?”
“唐軍入城了!正在城內放火!”
“什么!”
風越來越大,浮屠城的城墻并不能夠有效地阻擋這場北風,帶著火團到處亂竄的馬群散布開成千上萬的火種,當火燒成了勢以后,風也助力了起來,飄灑的干草落到城中各個角落,先是帳篷點燃了,跟著連房屋也開始燃燒!
楊涿由于黑夜之中不辨城中道路,本來只是在南邊亂闖,但火勢卻已經先于他們蔓延到了城北和城西!
浮屠城的夜景在火光之中越來越明亮了。
蓬頭散發甚至赤身的婦女們從著火了的帳篷中逃了出來,老人孩子更加賣力地嚎哭,那一百五十個少年卻發出了更加大聲的笑聲,其中一個學著大人的淫笑,稚嫩地叫道:“涿哥,咱們去找毗伽的王妃,找到了,今晚讓她給你暖腳!”
楊涿呸了一聲,笑道:“別人的女人,要來干什么!我寧可要頡利的頭顱回去領功!”
一路都沒遇到什么抵抗,只是點火,點火,再點火,后來火勢成了,他們就不點火,而是去驅逐那些企圖救火的人。風吹起,自然又是無數的火花。
火不但帶來光亮,明艷的火光甚至讓整個城池變得溫暖起來,對浮屠城內的人來說這種溫暖是死亡的預兆,那一百五十個頑童卻高興得活蹦亂跳。
“楊涿哥哥!有人來了!敵人!”
“什么!”楊涿大喜,他仿佛忘記了他只有一百多人,入城以后就沒遇到什么抵抗呢,他的橫刀都未舔血!“殺過去!”
“殺過去!”少年們興奮地歡呼著,仿佛要去迎接的不是敵人,而是新娘!
少年們在馬上不安分地躁動著,不斷在火光中穿行讓他們感到饑渴,不知誰忽而唱起了張邁教他們的唱的歌來:“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有人大叫:“來啊,來啊!胡虜們,來啊!試試我們的橫刀!”
馬蹄聲奔近,來的卻是一百多個白發蒼蒼的老兵,面對這群少年他們發出了最后的抵抗,可惜他們的年齡已經衰朽,他們的兵器也都是雜色兵器,楊涿冷冷道:“老不死們,找死!”
他們沖了過去,將無處發泄的精力迸發出來,如劈瓜砍菜一般,一刀刀地劈下一個個曾經在西域輝煌過的頭顱。
血腥味的刺激讓楊涿變得狠辣起來,臉上有了一種這個年齡所不應該有的兇悍,他忽然高叫起來,叫出來的,不是郭師庸所傳授的戰德:“殺,燒!殺光這座城的男人,帶走他們的女人,把天山以北給我燒成平地!”
一百多人群相歡呼,在火光之中縱橫來去,忽而風中傳來幾個婦女叫道:“王子,頡利王子,救救我們!”
“頡利?”楊涿驚喜起來:“他在那里!”
——大火起時,頡利驚駭地從城頭逃下,他西望時但見滿城火光,城中的人在火光中來來去去,隱隱聽到有喊殺聲,更見到有人不斷逃竄,風從西北吹來,偶爾更夾帶著血腥!頡利也不知道殺進城的有多少兵馬,忽然心想:“不對,不對,唐軍的兵力那么多,怎么會被契丹人壓制住?啊!上當了!他們的目標是我!”
一念及此,頡利叫道:“快逃!”他躥下了城頭,同時派人去傳葛覽來保護自己!
可葛覽還沒到,一支輕騎奔近,一個人用回紇話叫道:“王子在哪里,王子在哪里?”
這回紇話說得挺正,頡利想也沒想,就叫道:“我在這里,快來護駕!”
一瞥眼,但見那隊背著火光奔來的騎兵服飾不對,頡利驚道:“你…你們是誰?”
楊涿露出狡黠的笑容來:“我是誰?我是來拿你命的!”
一刀斬下,劈斷了頡利的脖子!
“哇——”頡利身邊的幾十個護衛齊叫一聲,竟然就散了!
楊涿拿著頡利的頭顱,叫道:“兄弟們,頡利的頭顱到手了!我至少能升校尉了,你們可得跟著我升啊!”
一百多個少年一起叫道:“當然!”楊涿叫道:“那就去找敵人殺啊,還愣著干什么!”
數十步外,才趕來的葛覽本來有兩千多人,但望見了楊涿的兇猛之后,也不曉得他背后還有多少兵馬,看看被楊涿舉得高高的頡利的首級,葛覽竟然沒有勇氣上前搶奪,哀嘆一聲,引了兵馬朝西逃去了。
————火勢越來越猛烈,不但草堆,連夾著土木的墻壁也燒了起來,這是一座囤積了足以供數萬戰馬過冬草料的城池,一旦燒將起來,那場面真是何其壯觀!
本來暗黑的大地竟然明亮了起來,這個廣袤的牧場就像點燃了一盞巨大的燈!
耶律勒泰古這時候已經逼到了慕容春華附近,他的兵將有一大半也在黑暗中散落了,卻還有將近千人聚在身邊,眼看再進一步就能沖到敵人主將跟前,一旦斬落慕容春華的首級,這場戰爭的形勢就有可能扭轉!
然而本來應該越來越暗的夜晚卻忽然漸漸光亮起來,仿佛背后有人點燃無數篝火一樣,但很快他就發現了不是篝火,而是——“火光,火光!城內起火了!”
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整座浮屠城竟然就都燒了起來,這座火焰之城竟將耶律勒泰古所在的山丘也映得亮了!
慕容春華眼看耶律勒泰古離自己不到一里大吃一驚,而契丹人的吃驚卻是他的十倍!
“城內起火了!”
“漢兒沖到了城內!”
“將軍,我們可能上當了!”
耶律勒泰古在火光中下望,只見本來應該在山下呼援的葛覽也退走了“混賬!蠢貨!”耶律勒泰古怒吼起來,然而他發現本來勇猛無比的屬下眼看浮屠城火起都有些害怕起來——那畢竟是他們在西域的老巢,這時被敵人闖入縱火,軍心士氣不能不受影響,更何況他們的友軍竟然在危難之中撤退了!
山丘上的戰局,本來耶律勒泰古還是有機會的,現在卻急轉直下!
唐軍則顯得無比振奮,安守基沒想到楊涿竟然能夠立此奇功,慕容春華急傳旗令,要將這批契丹人聚殲!
“走!”耶律勒泰古雖然已經望見了慕容春華,但浮屠城既然被燒,就算能拿住敵方主將也未必夠取得勝利,更何況他洞察到現在的這種士氣只怕是很難繼續破敵的了。
九百多命契丹士兵如受了傷急于逃命的狼,在生死之際爆發出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力量,耶律勒泰古如猛獸一般狂嚎著,領著部屬下沖,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原本在黑暗中散落的契丹士兵紛紛聚攏過來,并作一處,如潮水一般飛瀉下山,直奔北方去了!
這一仗,竟然還是讓三千契丹逃掉了超過一半,室輝甚是不忿,叫道:“將軍,請許我前往追擊!”
由于浮屠城火起,在全局上唐軍已經注定會取得勝利,但城外山丘的這一戰卻讓室輝覺得窩囊極了,日后傳到同袍耳中,他們這一部人馬哪里還有立足之地?
如果是石拔肯定是要趁勝追擊的,但慕容春華卻喃喃道:“三千人就已經如此,如果是三萬人,十三萬人——那時可怎么抵擋?”
如果是唐軍傾國而動,集合鐵鎧軍之攻堅、鷹揚營之靈動、陌刀戰斧陣之強悍,步騎弩相互配合,或許還有一戰之力,但作為唐軍最高層的將領,慕容春華卻很明白短期之內唐軍打不起這樣大的戰爭!
呼——浮屠城不知道倒塌了什么,發出了一聲震天巨響,慕容春華回過神來,一拍手,道:“燎原,燎原!”
室輝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慕容春華心里卻在叫著:“這次北上沒有來錯,這次的戰術也沒有定錯!要趕緊趁著這一把火燒出來的威風,將天山北麓的存草燒個干凈!不止是為了餓死毗伽,更是要讓東面的強敵在西域沒有立足之地!”
他發出了命令:“燒!給我燒,我要在毗伽回來之前,將這千里草原燒成一片赤地!”
大火將近城的地方燒得猶如白晝一般,這把火一燒,本來就后方空虛的北庭回紇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力,慕容春華延續著他之前所制定的作戰手法,以營為單位派出騎兵肆虐四野,逢草則燒,逢畜則屠!正規部隊做起自覺的破壞來,竟比強盜更加可怕!
千里庭州在一個月內就變成了一片等待冰凍的荒野,馬群、女人以及四尺以下的孩童被帶走了,只留下了無數的老人在已經燒成廢墟的浮屠城上等待著他們注定要亡國的可汗——毗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