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給甘州肅州帶來的,不止是軍隊,秩序也在不知不覺間進入。
先行的河西五都尉做的是開路的工作,而張邁一旦到達,許多的工作不待吩咐便已經在進行。
工事部隊在進入甘州之后馬上散至各地,按照張家所獻的河西圖譜,選取重要據點占據,險要處立砦,交通要道立關,河流攔道則立渡口,山石攔道則開路。干這些活計的勞動力則都是戰爭的奴隸。
與之隨行的是一百隊精銳步騎,或以火為單位,或以隊為單位,或以營為單位,以雷霆手段清剿境內影響治安的力量——包括強盜以及所有顯露出不服從的部落、村莊。賊窟中強健的男人被集中了起來,合適沖鋒的成了陣前卒,合適勞作的成了奴隸,女人則被分散了,孩子被帶到后方,由軍人家庭收養。
并不是所有的無主土地都像張掖河邊的上等良田一樣,用來招誘甘州的新民,甘肅二州那些回紇貴族的土地都已經被沒收,成為了屯田農場,數萬戰奴被整編了起來在這些地方勞作,在未來的一二年間,這些農場所產的余糧也將成為重要的軍資。當然,在這個秋天,人們看到的還只有汗水,收成至少要等到來年。
張掖周邊地區的變化是細微而漸進的,已經集中到城中的民兵則被重新整編,按照唐軍業已形成的評價標準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編入府兵成為預備士卒,中等準備重新加以訓練之后作為本地的治安力量,下等則被集中到了固定的農場、牧場之中,成為屯田者與屯牧者。
和曹議金那種控制中心城鎮、羈縻周邊村莊的政策不同,張邁從一開始就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這是一整套軍政體系的植入,治安迅速地變好了,甚至在張邁車隊的尾巴上就開始有商人跟著來了。張掖城坊間竟開始有了為做生意而燃起的炊煙,昔日商業重鎮的繁華似乎開始讓人看到了一點希望。
比商店更早開張的,是吏、戶、法、倉、工等諸曹衙門,唐軍帶來的是一套在西北地區早已行之有效的新法令——不是閉門造車做出來的法令,其中包括在過去幾年中逐漸積累起來的、適合西北風俗的習慣法。和曹議金的政府不同的是,張邁沒有讓這些法令法規只是存在于百姓接觸不到的紙張上,早有變文僧人將之編成了歌謠,并勒令各地僧侶、父老教百姓廣為傳唱,并指定了每個父老、僧侶所負責的區域,每隔半年還要派人下野抽查,若十歲以上孩童不同唱誦,則本鄉的僧侶、父老有過。
在抵達張掖之后,又有一批能工巧匠將大唐最核心的幾十條法令法規刻在石柱上,他們不是到張掖以后才做,而是每到一座城鎮,就立上這樣一條石柱,法曹的人將這些石柱稱為立法柱,它已經逐漸成為了唐軍確立其在一個地區統治的象征。
人們看到的是甘州的穩定,以及繁榮的曙光,看到的是在張掖城中張邁對百姓的安撫,烏愛農等紛紛稱頌其仁德,而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城外不被人注意處的血腥。在這片新得的土地上,唐軍不需要不同的聲音。
當然,對于這種變化,尚未被征服的地區所有的也不僅僅是擁戴。當聽聞到肅州與甘州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后,涼州的土豪們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可不止是一個最高領主而已。迎面橫掃過來的,是要改變一切陳規陋習的狂潮與怒風!
——張邁沿著張掖河,巡視了三日,回到城中時,城門早已人頭涌涌,到處都是趕來入戶謀取土地的新民,到了城內,薛復回稟說,從烏愛農父子手中交接過的本地士兵已經整編完畢,營盤也已經立起,接下來就等著訓練了。
張邁只是點了點頭,這段時間對于下屬如何執行,他只問結果,沒有過多干涉,慕容歸盈卻呈上了文書來,道:“涼州來報,折逋璜聽說大將軍駕到,特來求封為涼州節度使、奮威將軍。”張邁微一詫異,笑道:“涼州節度使?奮威將軍?”便命其使者入內。
張邁在張掖城中果然不住宮殿,只是讓烏愛農尋了一所大房子,他接待各鄉縣父老都在這里,有時候甚至與父老一起席地而坐,但接待諸部卻大立威風,另外在城內校場排開兩座大帳。
這時諸將畢集于金帳之前,折逋氏的使者看看在文武擁簇下的張邁,道:“這位定是張大將軍了。”說著磕下頭去,張邁也不與他客氣,問道:“折逋璜要來討封?”
“是。”
張邁問道:“他折逋璜有何功勞,敢來求封?”
使者匍匐在地,回道:“我折逋家世鎮涼州,保土安民,功勞不小。”
張邁笑道:“我來之前,未見你們打出大唐旗號,你們究竟是為國保土,還是為家保土?若是為家保土,雖然也說不上什么大錯,但功勞卻也沒有。至于說保民,那得等我入涼州以后,看看那邊百姓的生活,才能知道折逋璜是保民還是虐民。”
那使者道:“大將軍這樣說,莫非不打算封賞我家老爺?”
薛復等見這使者如此粗魯無識,無不皺眉。
與不同民族混血羼居,效果卻也不同,若鄭渭,他是與有波斯貴族傳統、天方宗教傳統的人相交,因此文化的質地雖然改變,文化的底蘊卻也未大削,至若李臏,雖家學久遠,但處于回紇之中被蓄為文奴,氣質就差多了,但蓄奴之者至少是曾與漢家互有勝敗的漠北汗族。至若折逋氏這等漢、蕃混血,其漢家傳承既出自武夫,其吐蕃傳承又來自走下高原的牧民,不但文化程度極低,就是政治外交上的技巧,比之阿爾斯蘭、薩圖克等來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只是鄉下漢中較強勁有力者而已。
張邁道:“怎么,你們還要強討不成?”
那使者道:“大將軍若要通過焉支山,自然也需要我等為大將軍開路!若我們家老爺將焉支山截斷,只怕大將軍再要進入涼州也不容易。”
石拔、田瀚等聞言無不大怒,張邁卻只是笑笑而已,揮了揮手,便有人將那使者帶下去,張邁道:“看來再走過去,怕會遇到一些阻滯。甘州已經漸定,大家議議涼州的事情吧。”
這時孫超生病,卻抱病入帳,對張邁道:“大將軍,涼州這數十年來,漢、蕃混居,其民強悍而不知律法,涼州留后只能控制涼州本城,出城十里政令即不能行,涼州城外的據點、農田、牧場全部落在漢蕃混血的豪族手中,其中猶以折逋氏最強,折逋氏中又分兩支,一支親漢,一支親蕃,親漢者如今就在帳下聽令——即折逋駿是也,親吐蕃者,最大的首腦就是這個折逋璜。”
張邁又問:“那折逋璜如今來求官,意在何為?是有心歸附么?”
“歸附未必,應該是試探。”孫超道:“若大將軍從他所請,冊封于他,他會認為大將軍軟弱可欺,將設法在焉支山設卡賣價,用來牟利,若大將軍怒斥其所請,要降罪于他,他為求自保勢將鼓動諸部,堵塞山路,以求守境自保。”
張邁笑道:“這么說來,我封不封他們,都是一樣,他都不會真心歸附的。”
孫超咳嗽著冷笑一聲,道:“是的,這些土豪過慣了山高皇帝遠的日子,割地自立已久,自然不可能愿意老老實實將涼州拱手讓人。不過他們前來求封,那仍然是怕了大將軍。”
張邁又問道:“那折逋家可已經在涼州建立起了集權統治?”
孫超道:“那怎么可能,這些豪族要么是姻親,要么是同部,要么就是拜同一個上師,如此集結在一起,折逋璜乃是其中最大的一部罷了,在他之外,尚有豪族數十家。”
張邁道:“那折逋璜自己能調動的兵馬大概有多少人?”
孫超道:“他的老巢在番禾,農奴大概有數千人,牧兵大概在兩千人到三千人之間。其臨近又有八大豪族,號稱九珠連砦,一砦有事,九砦俱應!若處理不當,讓這九家齊心協力,又有本地優勢的話,卻也十分難當。”
張邁問道:“折逋駿是這九家之一么?”
“不是,”孫超道:“折逋駿家在昌松,與折逋璜雖是同族,卻有矛盾。”
張邁道:“若我大肆東進,你認為涼州境內會有多少部族敢來抵抗我的大軍。”
孫超沉吟著,道:“大將軍如今威震河西,這些涼州土豪未必敢來攔道野戰,但各據山城自守,卻會讓我們變得十分麻煩。我們若要一個個地去攻取,也不容易。”
張邁問道:“諸位以為該如何對付?”
石拔、田瀚等道:“狄銀都死在我們手頭了,難道還怕這等小小土豪?只求大將軍給我們一支人馬,我們馬上就去將番禾踏平!”
張邁問薛復慕容歸盈道:“讓石拔去拔了番禾,你看成么?”
慕容歸盈道:“我軍乘威而至,后方器械也已經運到,以石將軍之力,何怕打不下小小一個涼州土豪?只是孫留后所言甚是,涼州土豪,在全州各處盤根錯節,攻此彼應,攻彼此應,破一家容易,要一家家地拔除卻是麻煩。且我軍乘威而進,涼州土豪大半觀望,若沒個道理就進兵拔城,讓涼人以為我們所過之處不容他人存活,恐會將一些原本打算歸附的人都逼到我們的對立面,也非智者所為,不如先行分化,再作打擊。”
薛復道:“慕容老說的也對,殺雞儆猴是要的,但最好先禮后兵。”
張邁問道:“怎么先禮法?”
慕容歸盈道:“請孫留后知會涼州城,讓他們公開獻城,如今河西東部諸州,在我們軍中都有人在,我等可將各州代表全部遣回,宣揚大將軍恩威,并向佛門施壓,讓佛門出面,擁戴大將軍執掌黃河以西所有大唐故土。通過寺院的渠道,將消息傳遍涼、鄯、廓、河、岷諸州,并約定諸州諸侯,于既定時間內會于涼州,然后大將軍駕臨涼州。大軍過焉支山時,誰敢攔路,即行剿滅!大都護車駕既至涼州,凡畏我軍威者必然來朝,若諸州皆有人來,則河西大業可一夕而定。那時候折逋璜若來,我們另有辦法收伏他,若他不來,就請大將軍效法大禹誅防風氏,派兵討殺。首頑一旦伏法,余子便再不敢與我相抗,黃河以西可傳檄而定!”
薛復道:“此計好是好,但這里離中原已經很近,如果我們先行征服而后立名份,中原反應過來也奈何不了我們,若是先聲奪人,然后進兵,只怕我們尚未抵達涼州,關中對我們已有反應。我軍聲勢再盛,可未必能抵擋得了中原的大軍。”
石拔、田瀚等年輕將領這幾年屢戰屢勝,將回紇、吐蕃都不放在眼里了,但想到馬上就要與中原的勢力接觸,那可是漢家正統所在,他們雖然不很清楚如今中原是什么情況,但就如一個小伙子離家既久,在外頭也闖出了一些名堂,然而回到家門口想起將遇到留在老家的長兄,心中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番敬畏來。
張邁心道:“現在好像是歷史教科書上所謂的五代吧,沒聽過姓趙的,好像還沒入宋,可惜我對這段歷史根本不熟,再說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如我之前所知道的那個世界。”但對于即將和中原接觸,心中也是感慨良多。
一直沒開口的魯嘉陵忽然道:“我卻覺得,慕容老的計謀或許可行。中原那邊,或許暫時不用去顧慮他們。”
張邁問道:“為何?”
“我昨天才剛剛得到一些消息。”魯嘉陵道:“這里與關中雖然隔得還遠,中間還有涼州、蘭州且兩州形勢均頗混亂,但佛門中人往來沒有隔絕,所以有些消息已經傳到了張掖。”
薛復道:“那你所謂無需顧慮中原,是聽到了什么消息么?”
“是的。”魯嘉陵道:“如果我昨天聽到的消息沒錯的話,關中此刻正亂著呢,或許當政者沒功夫來理會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