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曹議金病死了,然而他的死竟然沒有在河西引起多大的轟動,所有人注目的,只是即將到達甘州的張邁。
只看到這種人情變化,明眼人便知道:一個時代,過去了。
張掖,甘州漢民起義的領袖烏愛農正坐在城樓上,背后的張掖城在起事的那個晚上殺成一片血海,烏愛農崇信的是儒家的教義,以仁為本,原來也沒打算用那么激烈的手段,然而那個晚上回紇人的反撲卻出乎意料地猛烈,而漢人久受壓迫也沒人肯妥協,兩相激蕩之下,一場爭斗便爆發了,但戰斗分出勝負時雙方都已經殺上了腦,便再也顧不得什么仁義了。
可是那一場戰斗結束之后,烏愛農卻心有余悸,甘州漢民欠缺武裝,若不是甘州大部隊遠征在外甘州空虛,這場戰斗會演變成什么樣子實在難以預料。
戰斗結束之后,甘州回紇的父老分成兩派,一派建議馳報中原,請中原皇帝派出兵馬接掌甘州,還有一派則建議向剛剛在瓜北取得大捷的張邁求援。
烏愛農雖然認為中原才是正統,但他卻認定中原政權一時三刻不會派軍前來。
“中原棄河西已久,涼州孫超孤守涼州多少年了,也不見洛陽派一兵一卒渡過黃河,何況我們又在涼州之西,要等中原大軍來到張掖,那不知要多少年!一旦城外諸胡見我們勢力孤弱,起而圍攻,我只恐在座諸位都不得其死然!”
其時張掖城外,各部各族都虎視眈眈,而漢人又未團結起來,城內漢民都被回紇人壓迫得怕了,所以但聽得馬蹄聲響無不一驚一乍,烏愛農當機立斷,馬上派人向西馳報,結果不出數日,一支騎兵便擎著唐軍的旗幟奔到城外,軍隊的數量不多,卻是換過武裝的瓜北精銳——張邁在擊敗狄銀之后,大搜武器鎧甲,將瓜北的菁華部隊重新武裝,所以這支輕騎兵的戰斗力已經不低。
聽說唐軍這么快就抵達張掖,滿城響起了歡呼,烏愛農大喜過望,對張掖諸父老道:“我們盼中原天兵盼了幾十年也沒盼到,如今張大都護的義軍卻數日就到達,沙陀李氏與西北張大都護,誰對我們更加上心,今后我們該何去何從,大家應該心中有數了。”
因此迎接曹昆入內,將大唐的軍旗重新插上張掖城頭,當天滿城涌動,聲震百里!原本徘徊在城外的胡人部落則陸續退去。張邁在瓜北打的那一仗早已威懾甘州,連狄銀都被張邁生擒,其它部族誰敢輕易去摸張邁的虎須?
再過不久肅州城破的消息也傳了過來,同時涼州的留守兵將也傳來消息,希望張邁趕緊東巡,接掌涼州。至此涼、甘、肅三州連成一氣,漢家聲勢大壯。烏愛農傳出號召,臨近不但漢民城鄉群相響應,連胡人也有二十六部表示愿意遵命——甘州胡人的人口本已經逼近漢人,但瓜北一役其男丁損折殆盡,沒死的也多成了奴隸無法歸家,留在甘州的勢力已甚孤弱,沒有足夠的勇氣抵抗有張邁做靠山的烏愛農了。
在這個清晨,烏愛農拄著拐杖,倚站在城樓上,等待著來自四鄉八里的捷報。
張邁東巡的消息早已傳到,算算日子他如今應該已在肅州撫民,只等肅州寧定,就要進入甘州了。
烏愛農這時奉曹昆為張掖的臨時留后,將城內壯丁都編入曹昆麾下聽起指揮維持治安,而曹昆也擁戴烏愛農作為張掖的權司馬,署理甘州內外事務。在張邁抵達之前,烏愛農決定要獻上一封厚禮。
“爹爹!”烏愛農的兒子烏思仁跑上城來,興沖沖道:“爹爹,城外七十八鄉,都已經派出父老,今日黃昏之前會抵達城外,共迎張大都護!”
烏愛農叮囑道:“我剛剛得到消息,西北諸將已經拱戴張特使為驃騎大將軍,以后要開口叫大將軍了。”
“是!”烏思仁說:“大將軍。”
烏愛農又問:“另外那件事情呢?”
烏思仁從懷中摸出一本本子來,說:“我和城中子弟二十五人,分頭往七十八漢鄉探訪,此外向我們投效的二十六部,也派了人去,已將每鄉每部丁口登記在此,尚未統計。”
烏愛農道:“拿來!”便在城頭點算,大鄉口數五六百,小鄉口數百八十,七十八鄉共計漢民兩萬三千四百人,丁一萬四千五百余,二十六部口八千三百余人,丁三千有余,胡漢人口總共三萬八千人,加上城內軍民,剛剛過四萬而已。
然而烏愛農大筆一揮,卻將漢民數量變成了八萬六千人,丁四萬二千,烏愛農的次子烏思禮叫道:“爹爹,你算錯了。”
烏愛農道:“我算錯?沒錯!”
烏思禮道:“只有兩萬三千人,沒有八萬六千!”
烏愛農哈哈笑道:“錯的不是我,是你!甘州乃是大州,雖然淪陷數十年,但近十幾年已漸趨穩定,咱們漢家百姓,只要給個喘息的機會,很快就能恢復元氣的。這兩萬三千人的數目,放在二十年前也不止,藥羅葛氏統治甘州數十年,雖然欺壓我們,可也沒大肆屠殺,然而比之二十年前,人口卻不增反減,這是為何?只因為狄銀不但要征收畝稅,還要征收人頭稅,所以家家戶戶,藏丁的藏丁,匿口的匿口,造成戶口每況愈下的假象。現在張大將軍將至,諸鄉父老雖然應命前來,但畢竟沒和張大將軍接觸過,不知道此來是福是禍,所以都還不肯跟你說實話。但依我推算,二十年前最殘破的時候,甘州漢民亦應該有四五萬人,二十年過去,托了曹令公的福,甘肅二州與歸義軍沒有戰事,吐蕃自顧不暇,藥羅葛氏亦未對外大動干戈,這二十年又沒什么大災荒,所以我料甘州漢民,口數丁數應該翻倍才是。若將逃到張掖河上游以及祁連山區的山民也都搜刮出來,或者還不止。盛世戶口顯,亂世戶口隱,這些天我關注張大將軍的所作所為,深感河西的亂世怕是要終結了。”
烏思禮想了想,說:“話是如此,但我覺得,爹爹,你不如還是將丁口的數字改回去的好。”
烏愛農問道:“為什么?”
烏思禮道:“咱們烏家雖然也出過將才,但看看這些天陸續進駐的大唐軍馬,那等雄壯,那等威武,咱們這一帶的子弟斷斷無法與之爭鋒,將來咱們烏家的出路,怕還是得在文治上尋思。可是要說文治,第一是丁口增長,第二是糧賦增多,你現在就將丁口數目寫明白了,往后還怎么請功?”
烏愛農哈哈笑道:“孩子,你倒也聰明,不過有時候要小心,別聰明過頭了。這次來的人與別個不同,你沒聽過么?來的這位張大將軍可是一個縱橫萬里的曠代英杰,從疏勒、龜茲的傳聞看來,他手下也必有熟悉文事政務的人才,那便與狄銀這等戎狄不同。再加上連慕容歸盈那樣的人也都投靠了他,你這等小伎倆只怕瞞不過他,到頭來徒增他的反感而已。”
烏思禮卻道:“會打仗,未必就能治國,這位張大將軍來自西方,誰知道他的文政如何呢?或許也只是一個比狄銀更野蠻的強主罷了。強主精于戰陣,未必精通庶務,我看我們不如做兩手準備,若來的是一個英主,我們便全心輔佐他成就王霸之業,如果來的只是個窮兵黷武之輩,那我們就設法自保富貴,料來他初得甘州,總得依靠我們這些地頭蛇。”
烏愛農不置可否,只是捻須。
這一日七十八鄉的父老漸聚,甘州殘破之余也沒法提供食宿,都是這些人自帶干糧,就在城樓下挨過了一夜。
第二日西面的消息不斷傳來,或說:“大將軍已經離開肅州了!”
烏愛農打聽各種情況,似乎龍家在新政權下并不受待見,然而張邁以龍家從攻狄銀有功,也就沒有褫奪他們的田畝,肅州只是換了一批防守人馬,文政一切照舊。
至于西面,折逋氏則不斷派出騎兵在焉支山一帶徘徊,似乎對張邁的東進充滿了戒懼。
折逋氏乃是涼州地區半漢化的胡兒,他們占領了涼州城以外的大部分地區,奴役著成千上萬的唐人做農奴,但由于涼州乃是漢家重鎮,離中原又近,其族中聰明才智之士往往傾慕中原文化,又有部分人與漢家聯姻,因此族內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恢復吐蕃傳統,一派則主張進于中華。
烏愛農對折逋氏的動態十分關注,但張邁的大部隊到達肅州之時,他的先鋒——薛云山與姜山便已先后抵達張掖,有著三千騎兵在城內坐鎮,況且肅州那邊又有大援在后,烏愛農對折逋家便不怎么擔心了。
到了黃昏時,前方地平線沙塵漸起來,七十八鄉雖然都答應派人來會,實際上抵達的只有七十二鄉,望見沙塵,紛紛叫道:“莫非來了?”
不久那沙塵蔽天而來,左右各三千匹駿馬疾馳而至,中間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無數驕兵悍將擁著兩面大旗近前,一面寫著“唐”字,一面寫著“張”字。
這是連狄銀遇到也被殲滅了的大軍,眼看如此威勢,七十二鄉鄉民盡皆跪伏在地迎接,大部分人連頭都不敢抬。
大旗漸漸開近,烏愛農大喜:“來了!”拄著拐杖迎到城外,見車上坐著一男子,寬袍右衽,正冠而坐,歡喜地跪下迎接,道:“甘州留后烏愛農,率領甘州全城十二坊、城外七十八鄉、二十六部,恭迎我大唐欽差、驃騎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