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站在玉門關城頭,赤緞血矛已經在這里豎立了超過一個月,關城內的米面都吃完了,連肉干也沒得剩,現在將士們吃的乃是薛云山讓一些牧民運過來的劣質食物。
郭漳有些受不了了,衛飛卻反而恢復了他在火尋海周邊時的活力,他組織了一群人連夜摸下大澤捕魚,以此來為玉門關補充一些食物。
“大都護,高昌那邊,真的會來救我們嗎?”
郭漳忽然擔心了起來。
張邁沒有回答他,只是坐在赤緞血矛下,那眼神,并不容別人有絲毫的懷疑。
此刻的玉門關虛弱到了極點,如果敵人攻來,張邁最好的選擇大概就是立即逃跑,但他卻沒有逃跑,越是虛弱就越進攻。
“準備馬,”張邁道:“今天黃昏我要去窺探一下閻肅的大營。”
薛云飛吃了一驚,但張邁面對部下疑慮的目光卻沒有半點改變主意的意思。
當天傍晚張邁帶領二十騎馳出關外,對周圍據點以及閻肅的軍事布置進行了探訪,歸義軍見安西軍忽然出城都十分詫異,他們派出騎兵來追逐阻截的時候,張邁早領兵馬繞開了,如此在自玉門關以西到以南四十里的扇形范圍內來來去去,仗著汗血寶馬的腳力擺脫歸義軍的阻截,又在日落以后才回關。
雖然不是大軍,但那二十余騎顯然是偵察之用,歸義軍的將領當晚分析,認為從偵查的方向看來,安西軍可能要反攻,或者要突圍!
“趕緊報閻公!”
冥河河畔,閻肅的大營在玉門關一戰之后向南移動了五六里,那一仗讓閻肅變得異常謹慎,但近日又開始向玉門關的方向威逼過來。
“張邁要反攻?”閻肅微微一驚:“難道沙州不穩的消息他已經知道了?是誰泄露了!”
對玉門關的外圍封鎖仍然完整,也正因此隔絕了沙州方向魯嘉陵再次向玉門關傳遞消息的可能。
可那畢竟是很大的一片地面,閻肅知道只要有一個將領稍微疏神或者被張邁收買,消息就可能像水滴穿過羅網一樣穿過去。
戰場的雙方,這時都知己不知彼,張邁還不知道沙州正在發生的事情,正如閻肅也摸不透張邁究竟是否已經知道。
——正如同玉門關與沙州的關系被閻肅截斷一樣,閻肅和狄銀之間的聯系由于距離的緣故也顯得有些疏,他們必須繞過瓜州大澤兜個大圈子,然后才能傳話遞信。正是這種距離延誤了雙方溝通的及時與深入,狄銀和閻肅無法面對面地交談,而有些話并不是書信所能盡道的,就算派使者傳話,也無法做到像面談那樣的效果。比如閻肅和狄銀如何見面,當能夠從對方說話的神色中來判斷出一些言語之外的信息,但現在,閻肅這邊此時已經聽到了一些來自沙州的不利消息,只是消息還不夠確切,他也就不敢隨意地就透露給狄銀,而狄銀那邊,也沒打算和閻肅共享一切情報,比如說狄銀就沒有第一時間告訴閻肅:豹文山部已經再次答應出兵了。
上次被張邁偷襲以至于差點失掉性命,讓狄銀在對安西軍行動的時候變得很猶豫。楊易在瓜州大澤以北布置的局面是局部的強攻戰和草原游擊相配合。
草原游擊就是調動百帳部的所有牧民,利用在自家地面活動的有利條件,騷擾狄銀的后方、側翼,讓甘州回紇無法迅速地進兵,而局部強攻則是楊易聚集安西進入澤北草原的兩千騎兵,以百帳部精銳為向導,局部地發起對狄銀的阻擊戰。
楊易的兵力屈居弱勢,正面迎戰并不劃算,如果被對方圍住甚至會有戰敗的危險,但所謂的草原游擊只是讓狄銀感到很頭疼,單靠游擊根本就無法有效地遏制胡馬的西進,因此正面的阻擊是必須的。
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楊易已經組織了兩次阻擊,第一次是在瓜州大澤的西北角,也就是繞過那個角落就能望見玉門關的地方。
按照薛云山原先的規劃,是要在瓜州大澤北畔的中段先來一次伏擊,如果無法擊退狄銀,再在大澤西北角做第二次的阻截,如果還抵擋不住,那時候就只剩下退入玉門關另想辦法了。
但楊易卻否定了這個步步為退的方略,盡管這個方略看起來合理。
出乎曹昆、姜山等人意料之外,卻又讓他們佩服不已的是:楊易將第一次阻擊戰就安排在了瓜州大澤的西北角。
“那里!”當時薛云山比任何人都感到意外:“如果是那里的話,一旦失敗,那我們就…”
就沒有退路了!
但楊易卻說:“我們本來就沒退路了!如果在大澤北畔的中段伏擊,不成功的話,我們根本就沒有時間組織第二次阻擊了。”
因此他在接掌了澤北軍事之后反而故意放了狄銀深入,而將第一次的阻擊就安排在了瓜州大澤的西北角。
那是一次軍事冒險,當時楊易的精銳盡斂,光靠百帳部在沿途的騷擾,并無法阻擋狄銀大軍的行動。
百帳部這種零零散散的襲擊反而堅定了狄銀的看法:認為張邁此刻應該是困守在玉門關,澤北這邊只能利用百帳部來牽制自己了,而只有百帳部的話,狄銀卻并不很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當狄銀的前鋒走到瓜州大澤的西北角,眼看玉門關在望時,楊易的精銳猛地沖了出來!
兩千精兵如虎撲羊,先擊敗了狄銀疲弱的先鋒,跟著直犯中軍!在這里狄銀再次遭到了失敗,盡管這次失敗不像上次那般驚險,但這一敗打亂了狄銀心中對安西軍兵力部署的所有預判,他在驚疑之中不敢久留,一下子退到了瓜州與肅州的邊界上,也就是那場仗,讓豹文山部推遲了投效甘州的打算。這些邊鄙部落,總是要等大族分出勝負后才決定去向的。
之后狄銀趕緊與閻肅溝通,詢問玉門關以南的情況,而閻肅則一口咬定張邁還在敦煌。
對閻肅的保證,狄銀并不敢完全相信,所以他在澤北的行動也跟著變得保守。不過,局勢并不容許他過分畏縮。
雖然澤北草原滿布著不可測的危險,但狄銀此時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必須繼續進軍,否則他在族內的威望將無法恢復,為此狄銀籌劃著第二次進軍,這已是被楊易阻擊之后將近半個月的事情了,在半個多月以后狄銀再次進軍,并在瓜州大澤北畔的中段,再次遇到了楊易的阻擊。楊易這回是選擇阻擊狄銀的左翼。
然而,楊易這次沒有討到便宜,雙方從未時激戰到日落,各自負傷而退,第二天兵力較多的狄銀卷土重來,而楊易則沒再出現在這個戰場。
表面上看第二次阻擊戰雙方不分勝負,甚至從傷亡比例來說安西軍還遠遠低于甘州回紇,但楊易自己的評分卻認為那場仗他打敗了。
果然,這次的阻擊讓狄銀看透了楊易的虛實,那次阻擊到現在還不到七天,但狄銀卻已經再次挺進,并且豹文山部也已經答應馬上就南下夾擊百帳軍。
這一次,楊易必須將狄銀再次遏制住,否則以甘州回紇現在的進軍速度,其前鋒三日之后就能繞到玉門關的后方了!一旦甘州回紇到達玉門關北,關南的歸義軍也勢必戮力進軍,那時候玉門關就完了!
“也就是說,今天我們要進行的,是最后的一次阻擊戰了。”楊易道。
“最后?為什么說最后?”作為他的副手,石拔問。
“因為我們沒力氣了。”楊易說。
“沒力氣?我還有!”
楊易笑了笑:“你是還有,不過大軍卻沒力氣了。”他的笑容顯得有些勉強。
力氣,有時候不僅指體力,更是指物資。出征所需要耗費的體力,是由食物轉化過來的,半饑半飽的人或許可以幫忙守城,但一支吃不飽的軍隊是沒法進行野戰的。
而軍需的情況,幾個高層將領心里都清楚。
“楊將軍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一次一定要取得勝利,將狄銀趕出澤北?”曹昆問道。
在過去一個月的并肩作戰中,他目睹了楊易干凈利落的用兵手段和安西鐵騎勇猛無比的戰場風采,心中佩服不已,已經逐漸融入到這個新的團體中來,也明白了安西軍為什么能在過去的幾年里橫行西域了。
“不是,”楊易知道,由于狄銀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玉門關,所以楊易無法輕易誘使他進入澤北草原中最危險的那些地方,而以當前雙方的兵力來考慮的話,正面阻擊打敗狄銀幾乎是不可能的,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這次一定要活下來,然后就…”
“就怎么樣?”
“就慢慢地等候…”楊易回頭望了望西北:“等候我們的朋友!大都護和我能夠堅持到現在,靠的就是我們對我們后方的戰友的信任。”
“將軍!狄銀進入土洼沼了!”
土洼沼,那是楊易預設的第三個阻擊戰場,位于瓜州大澤北畔的西段,在夏季最濕潤的三個月——從三月到五月,那里是一片沼澤,不過西北的秋天來得快,進入六月以后這里便慢慢凝結成硬土。楊易打探到情報,知道狄銀的右翼將可能會從這里經過,所以他決定在那里對狄銀發起最后一次可能也是最慘烈的一次進攻。
“準備吧!兄弟們!”
兩千五百名騎兵當天吃了“最后一頓飽飯”,然后翻身上馬,酒是沒有了,楊易用缺口的土碗斟一碗馬奶,告訴所有兵將:“兄弟們,玉門關剛剛傳來一個最新的消息。”
石拔、姜山、曹昆、薛云山等人都是一愕,玉門關有消息傳來?他們怎么不知道?
卻見楊易在汗血寶馬上激動得似乎拿不穩手中的馬奶:“高昌的大援到了,而且已經包圍了敦煌!”
什么!石拔、姜山等人也都愣住了。他們可從來就沒聽到這個消息啊!
可是楊易的話簡短、明了而有力,數千將士聽清楚后登時如同炸開了一般!
這時離敵軍已經很近了,數千人一起發出呼喊,那聲音是有可能讓敵軍聽到的!
但楊易卻仿佛已經沒有這樣的顧慮,他等待那歡呼聲低下,才繼續說話。
“所以!兄弟們!這將是我們與狄銀打的最后一場仗了!”楊易道:“打完了這場仗,我們就出發,到玉門關與大都護會合,然后回敦煌去!”
數千人發出歡快的狂嚷:“回敦煌去!回敦煌去!”
什么時候,到敦煌已經變成了“回去”?
就是現在!
這句話,包含著一種不用解釋的裸的野心!一種裸的邏輯——馬蹄所踏,便是大唐疆土!打下來的土地,就是故鄉!
“所以,我們要打好在澤北的最后一仗!大家跟我來!”
“走!”
兩千五百人歡吼著,跟在楊易的背后。
就連曹昆,在這一刻也熱血沸騰起來,他甚至都無法辨別楊易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
繞過一座土丘,在已經凝結卻還有些松軟的草地上,等候著數千回紇騎兵——剛才他們已經聽到了安西軍的歡吼,所以有了防備。
可是楊易這一次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偷襲!如果說大澤西北角那一場仗還有伏擊的味道,那今天的這場仗楊易要賴以取勝的,就只是勇氣和力量!
就像以前的數十場大小戰斗一樣,楊易猶如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沖在了最前面!
“大唐威武!戮盡諸胡!殺!”
“呼呼——大唐威武!戮盡諸胡!”
背后二千五百騎如影隨行跟到!
松軟的地面讓馬蹄踏下時顯得不夠響亮,然而那如洪水用來般的態勢卻仍然讓對面的回紇人心中吃驚。
“唐軍,唐軍!又是唐軍!”
有些驚慌,最近幾十天里他們日日夜夜都要擔心百帳部牧民的偷襲,那也是他們防范的主要對象,但這一刻,安西軍竟然不再是偷襲,而是正面的強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