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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竹杠

  張邁進駐常樂之后清點糧食,卻發現軍倉中只有供五千軍馬四十日之糧,原來瓜州并非盛產余糧的地區,常樂這個所謂的“糧倉”存糧都是從瓜州本地收來,儲存量不但不能與中原的大倉相比,和以靠沙州方面接濟的晉昌城相比也大大不如。

  加上在狄銀到達之前,曹元深又奉了乃父之命從這里征調了大批的糧草前往晉昌,而城內偏偏又涌入了大批的難民,所以存糧就更顯緊張了,張邁這時已經成了守城的行家,當天繞城看了一圈之后心想:“這常樂防御工事雖然基本完整,但城池太小,城墻又卑薄,而且地勢低洼,加上城內人口雜亂,可不是個可以在大軍威逼下久守的地方!”

  有些駐點地方雖小,卻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但如在平曠地方立城,就算將城墻圍起通常也非可守之地。張邁走了一遭以后與楊易碰頭,楊易也覺得此城若遇大軍可一鼓而下,只是一座平城,并非戰略要地。

  張邁巡城的時候,郭漳也派出偵騎收集情報——這是張邁特別交代給他的任務,要求他不是只做一個神箭手,而要鍛煉運籌謀劃的能耐,郭漳帶領數百人出城,偵騎所至以扇形巡搜出數十里外,因離敦煌之前張毅就已經設法為張邁尋到了二十幾個熟悉瓜州道路的可靠向導,所以郭漳出城不怕迷路。慕容歸盈的手稿中提到了幾個“就食之地”,張邁尤其叮囑,特別派了五火最精干而且可信任的部下去驗證真偽。

  馬小春則帶了幾個近衛穿上尋傳服裝,到城內各處打探消息。孫超則去和慕容騰交涉。

  到了晚間郭漳的部分搜巡近郊的人已回來,幾處人馬將瓜州最新的情報匯總,卻得到了好幾條重要消息。

  首先是常樂與晉昌之間隔著一道墨離河,墨離河雖然不大且一年有六七個月會斷流,但如今正是春夏之交河水正漲,這道墨離河的大部分地方便都沒法縱馬趟過,只有三四個較淺的地方卻都已經被回紇人把守住了,墨離河過去又有一片丘陵,狄銀在這里駐扎了大概一萬大軍,顯然在張邁到達以前狄銀已經將這一塊的地理打探清楚,要將沙州方面靠近晉昌的企圖扼殺。

  “看來要突至晉昌城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孫超嘆息說。

  狄銀的大軍駐防墨離河的事情是慕容騰也探知了的,而馬小春則探到了一個更讓張邁擔心的事情,原來在晉昌城與常樂城之間,土地平曠,水流也較為豐足,是瓜州最主要的一片農業區,這段時間狄銀肆虐于此,將許多百姓都趕進了晉昌、常樂城,導致這兩座城池的城內人口劇增了將近一倍,張邁想起郭師道等給自己講述過的胡人種種攻城手段,便知道這是狄銀的詭計之一:將兩手空空的百姓趕入城內,既讓百姓帶著恐慌感染城內軍民,同時入城的百姓還會消耗掉城內的糧食,而這些倉促入城的百姓通常又很難組織起來守城,且里頭還可能會混雜著奸細,一招而有數得,乃是胡人的拿手好戲。

  張邁道:“看來狄銀并不是漏掉了常樂,而是故意略過不打,卻以各種手段先削弱常樂的防御力,要等時機成熟,一舉碾碎此此城!”

  楊易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道:“據馬小春帶來的情報,狄銀大掠四野,而逃入城內的百姓又兩手空空,如今正值夏初,百姓家中按理說都還有四五個月以上的存糧,狄銀的人馬若已經將這批糧草收集起來,那可就是一筆偌大的資糧,看來他這次未必只是犯邊立威,也許真有一舉攻克晉昌城、覆滅歸義軍的打算。”

  馬小春接口道:“楊將軍說的沒錯,我問過許多入城避難的百姓,他們都說那些胡人闖入他們家園之后,只要不反抗就不殺害,老弱都趕走,一些青壯則被趕去馱運糧食,似乎都往東北面去了。他們沒了吃的,又怕胡人再來,所以就都躲入城中來了。”

  楊易道:“若是如此,那么在某處應該有個屯糧點了,若能找到這個屯糧點將之燒掉,或許能逼得狄銀不戰而退!”

  孫超、曹元忠均點頭稱是,第二日郭漳回來,卻又帶回了另外一個驚人的消息:據傳百帳部已經在和狄銀接觸,似乎有意投靠過去。

  慕容騰和曹元忠自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齊聲驚道:“什么!百帳部!”

  孫超問道:“怎么,這影響很大?”

  慕容騰道:“百帳部共有六個部落,分布在瓜州大澤以北,如果他們仍然向我們歸義軍效忠,那么就可以牽制狄銀不敢深入西進,但如果他們投靠了狄銀擁兵南下,那不但瓜州危險,連伊州到沙洲的交通都有可能被切斷!”

  張邁心道:“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慕容歸盈想得到瓜州一役的關鍵之一是能否爭取到百帳部,狄銀卻也不是傻瓜。”他忽然心頭一動:“狄銀手段如此毒辣,或許瓜州之危并非假危險,瓜州若失,則歸義軍有滅頂之虞,若是這樣的話,那曹議金或者就是真的有心要和我合作抗敵了。”

  然而到底是還是不是,作為當事人張邁卻也難以判斷。人心惟危,曹議金是個既有手段又有胸襟的人物,否則如何能夠穩坐沙瓜二十年之久?說他要趁機鏟除張邁張邁相信,說他在危機面前會放下成見與張邁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

  曹元忠卻道:“百帳部受我歸義軍供養達數十年,其六族盟長劉廣武又得我們敕封為懷德將軍,應該不至于這么容易就變節吧。”

  孫超哼道:“胡人貪婪無義,跟他們,講什么‘節’!”

  慕容騰卻道:“那又不然,百帳部一直歸附我們而沒有投靠狄銀是有原因的。”

  張邁問道:“什么原因。”他想慕容騰跟隨慕容歸盈既久,他對百帳部舊況的分析應該是可以代表慕容歸盈的。

  慕容騰道:“百帳部和甘州回紇一樣,都是游牧部落聯盟的組織,劉廣武雖然得統百帳部六族聯盟,但比起狄銀來他仍然是一尾小魚,而且百帳部是窮游牧,要常年靠著我們歸義軍的賑濟,而甘州回紇也是窮游牧,不過他們吃的卻是甘肅二州境內漢家農奴的血汗。”

  張邁聽到這里,想起這些胡人磨牙吮血壓榨漢家百姓的情景,臉色一沉,哼道:“這與寄生獸有何區別!”這些情形孫超比張邁更加熟悉,也跟著長長嘆了一口氣。

  慕容騰繼續道:“劉廣武如果投靠甘州回紇,要想狄銀像我們歸義軍一樣每年給他們撥賑濟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按照游牧部落的規矩,他還要逐年向狄銀進貢,搞不好還會被狄銀吃掉,但是如果劉廣武與我們合作,卻可以每年從我們這里得到大批的錢糧,而且又不怎么聽我們的管束。正因為投靠狄銀不如依附我們,所以除非是我們歸義軍出現重大危機,真的可能要徹底倒了,否則百帳部應該不會輕易變節的。”

  他這番話極具說服力,張邁楊易孫超都聽得點頭。

  便在諸將計議未定時,外頭來報:“有百帳部使者到!”

  張邁心中將這幾年所接觸到的胡人部落在心中都過了一遍,心道:“百帳部既已胡化,怕也沾染了胡人之惡習。”便對曹元忠道:“四公子,這次出征雖然得曹令公看得起,命我為主將,但百帳部乃是歸義軍附屬,他們來了人,由我來接待不大合適,還是請四公子出面接待這使者吧。”

  曹元忠見張邁尊重自己,尊重曹家,欣然道:“好!”曹元忠的行軍司馬閻一山道:“四公子雖然英武,但對百帳部的事情并不熟悉,請讓我陪四公子前去吧。”張邁道:“我倒是忘了這個。”對慕容騰道:“慕容將軍久在瓜州,必為諸胡所敬畏,就請慕容將軍一起前往吧。”

  兩人答應了,隨曹元忠出得大廳,張邁與楊易耳語道:“我想百帳部是趁機來敲竹杠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部落的形勢我就更有把握了。”

  曹元忠、慕容騰、閻一山三人轉到偏廳,便派人接那百帳部使者來見,曹元忠對交涉事務并不精熟,慕容騰和閻一山卻都認得那人叫劉廣信,是劉廣武的堂弟,一副油滑之貌,便替那使者引見給曹元忠。

  劉廣信卻聽說過曹元忠的名字,笑道:“原來是四公子,那可好了,雖然沒機會見到老令公,但見到了四公子也一樣。不過聽說這次是安西張大都護來救瓜州,怎么不見他來?”

  閻一山喝道:“混賬東西!四公子面前,有你這么說話的么!”

  劉廣信哈哈一笑,道:“不是我有心得罪四公子,只是我想弄清楚現在到底是誰做主。”

  閻一山冷冷道:“張大都護是來幫忙的客軍,我們是敬客,所以請他領銜來救瓜州,但有曹家在一日,沙瓜二州便不會改姓。”

  “那就好,那就好。”劉廣信笑道:“那么我就將我們盟長的意思轉達給四公子,四公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們百帳部啊!”

  他本來嬉皮笑臉的,忽然叫出救命的話來,臉上便顯得十分不自然,曹元忠看不明白也聽不明白,道:“你這是干什么!”

  劉廣信道:“啟稟四公子,今年年景不好,我們百帳部遭了大災,境內青草不長,牛羊瘦弱,雖然還沒到易子相食的地步,可這日子也實在沒法過了…”

  曹元忠聽他說得凄慘,不由得一怔,一瞥眼卻見慕容騰與閻一山都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來,閻一山道:“你們到底要怎么樣,就直接說吧,不必每次都是這套說辭。”

  原來百帳部每次向曹議金伸手要錢,都是用這套話,常和他們打交道的慕容騰與閻一山都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了。

  劉廣信就道:“我們盟長就是希望曹令公能夠慷慨解囊,救我族百姓于水火之中,我們盟長也不敢要多,就只要谷物一萬石便可。”

  “什么!”曹元忠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萬石!”

  “是的,一萬石。”剛開哭窮的時,劉廣信臉上還有幾分戲,這時卻連戲都不演了,就道:“還請四公子早點撥付的好。”

  曹元忠也察覺到他剛才的話是作偽,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正要說話,閻一山截過話頭,道:“一萬石,這也太多了。而且如今瓜州正在打仗,錢糧一時無法湊集,我看是不是等戰事告一段落,再…”

  “不多,不多,真的不多。而且得快!”不等閻一山說話,劉廣信就道:“救災如救火!要知道在我來之前,甘州回紇大可汗藥羅葛家已經派人到我百帳部來了,說只要我們肯并入甘州回紇,他們就贈給我們五萬石糧草…”

  “什么!”曹元忠又吃了一驚,只聽劉廣信繼續道:“我族百姓,聽說狄銀可汗如此仗義,有許多人就都想答應他們了,只是我們盟長說,曹令公對我們素來仁義,聽說我族遭災一定不會不管的,因此力排眾議,婉拒了狄銀可汗的美意,卻派了我來請歸義軍趕緊撥糧,免得族內百姓又生異心。”

  他這哪里還是來求救,一句“請歸義軍趕緊撥糧”簡直就已經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曹元忠平日家就喜歡騎射弓馬,接觸政務的機會不多,但他只是不熟,卻也不是傻瓜,這時也聽出了劉廣信的弦外之音,冷冷道:“你這算什么,趁火打劫么?”

  劉廣信臉色一沉,道:“四公子,你這是什么話!我們盟長為了向曹家盡忠,這一次是得罪了多少族長、多少族人才將投回的眾議壓下,甚至連狄銀可汗那邊也得罪了,你怎么能將我們盟長的好心當做驢肝肺?區區一萬石糧草,難道曹令公還會拿不出來么?四公子,你年紀雖輕,但也該知道事情的輕重,可別為了這一萬石糧草而失去了一群忠心將士的擁護,那可就真是因小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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