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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變文造勢

  招待完安西使者的酒會結束后,曹元德獨留侍奉乃父,密語道:“父親,那慕容旸說他安西軍對回紇能夠以一敵三甚至以一敵五,你看他們是否真的這么強?”

  曹議金身體雖然有病,腦子卻還十分清醒,笑了笑說:“不可能。”

  曹元德道:“但他們疏勒攻防戰一役,嶺西諸國聯軍號稱二十萬,按估計當時安西軍最多也就三四萬人,結果安西軍卻取得了大勝,這卻是差不了的。還有亦黑一戰,馬繼榮也是言之鑿鑿,或許安西軍真的很強。這幫人來歷不明,雖然號稱安西舊裔,實際上卻多半是偽托而已,若真是這般強大,卻得小心引狼入室。”

  曹議金淡淡道:“疏勒那一戰安西軍是占了先機,堅壁清野,諸胡聯軍則是千里遠征,這等情況之下的勝負要考慮的問題太多,未必就直接由雙方軍隊的戰力決定。至于亦黑一戰,你聽不出馬繼榮在明褒暗貶么?他明面上是說安西軍的將領所向披靡,卻又說唐軍兵力不足、糧草不繼。自古邦國相爭,斗的是國力,國力在于人力與錢糧兩方面——而這兩方面安西軍都不足,那他們還有什么可怕的?至于什么智將猛將,那只是因事成名罷了,里頭吹噓的成分太大,不必作過多的理會。安西軍與我們隔著數千里,與這等名高實弱之遠邦結交,有助于增加我們的聲勢,卻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最是劃算不過。”

  曹元德喜道:“還是爹爹遠謀深算,孩兒知道怎么辦了。”當即吩咐下屬好好招待唐軍,盡量表現出歸義軍方面的誠意來,而對于法信提出的結盟一事也在高調進行。

  歸義軍眼下雖然只占據了沙州、瓜州,但仍然以整個河西的唐民領袖自居,在隴右道的影響力也相當之大,安西軍卻是新近崛起的強邦,歸義軍、安西軍與于闐三國結成大唐西域聯盟,消息傳出,整個河西都為震動。

  安西使團的正使——禮曹參軍事法信又代表張邁提出了“尊大唐、保國境、聯軍勢、同子民”的四項主張。所謂尊大唐,就是奉中原漢家政權為正朔,所謂保國境,就是代表華夏政權保護在西域的疆土,所謂聯軍勢,就是三大勢力互為奧援,一方有事,其它二方必需鼎力支持,所謂同子民,則是要讓三大勢力轄下的民眾可以自由來往,“使安西之民入沙州,則如沙州之民,使沙州之民入安西,則如安西之民。”

  本來張邁最初的主張是“尊唐辟胡、聯軍同民”,但馬繼榮認為歸義軍如今的對外政策是盡量與周邊的胡族保持平和友好,一定不肯貿然得罪諸回紇,為了減少結盟的壓力,所以張邁才聽從了馬繼榮的意見,將“辟胡虜”改為“保國境”,就字面上來說似乎顯得保守了,但就實際意義來說卻沒有區別,因為在安西唐軍的心目中高昌、龜茲、北庭、甘州乃至八剌沙袞與怛羅斯全部都是大唐故有的領土,保護國境自然就得先恢復國家的固有疆域,因此這一項主張似守而實攻!

  至于三邦子民開境互通,對三方來說也都是有利的,如今安西唐軍控制的地方也不小了,而且更與薩曼達成了協議,將向西的商路延展到了河中地區,如果三家聯合起來,商人可以安全行走的距離就會從瓜州一直延伸到庫巴,向東可以影響到與歸義軍結親的甘州,向西可以進入河中并輾轉到達整個天方教世界,絲綢之路最重要的一段已經駁接完畢,商機自然是增大了不知多少。

  就在法信與高層商談結盟大事的時候,嘉陵卻帶領一眾僧俗走向民間。對于這個年輕的和尚,曹家上下都沒有重視,殊不知張邁卻認為自己交給嘉陵的任務要比交給法信的任務更加重要。

  曹元德為了顯示對安西唐軍的善意,特別在結盟正式達成之前就許可安西的僧侶可以到諸寺從事講經問道的佛教活動,又許隨使團到來的商人到市井間做買賣。

  嘉陵帶來的一百多個僧侶中有幾十個頭腦十分伶俐,早在疏勒攻防戰時期,張邁已經有意識地對部分僧侶進行訓練,讓他們自覺地以“變文”的形式來宣傳安西唐軍,這批僧侶慢慢地就有了一個名號:“安西變文僧”。

  變文是唐朝、五代時期所流行的一種說唱文學,乃是宋元“說書”的前身,所說內容原為佛經故事,是佛教徒用來傳教的手段之一,后來漸漸也包括了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等。安西唐軍崛起碎葉、萬里轉戰、智破胡虜的事跡早在前年疏勒攻防戰之前就已經在開講了,到如今早已形成了一套回環曲折、激動人心的故事,其中《火燒新碎葉城》、《昭山夜戰》、《燈上城攻防》等都已經十分成熟,疏勒坊間的茶客盡皆耳熟能詳。

  而敦煌又恰恰是整個大唐的變文重鎮之一,僧侶們不但講說,而且還將變文形成了文字,后世留存下來的變文文本大多就是從敦煌莫高窟中挖掘出來的,沙州的百姓對變文的接受程度極高,甚至可以說變文就是他們最主要的娛樂活動。

  只不過從中唐到現在二百多年間,各種各樣的故事套路變文講說者都已經說爛了,而百姓們也都聽得有些審美疲勞,就在這時安西來的僧侶忽然帶來了一個新的故事名目,而且這些新故事又是新近發生的“真人真事”,敦煌百姓自然大感興趣。

  就在招待酒會結束后的第五天,安西第一變文僧嘉道得到官府許可后在敦煌十二大寺之一的龍興寺開講《火燒新碎葉城》,敦煌民眾口耳相傳,爭相往聽,這一日竟是萬人空巷。

  這篇變文經疏勒變文僧的數經修改,夾說夾唱,在說講中還帶著些通俗詩文,故事曲折,該煽情處有煽情,該熱血處有熱血,尤其嘉道把握說書的火候又強,當說到回紇圍城,聽講百姓無不緊張,說到郭師道決定與敵俱亡,讓張邁帶領一干兒童退入山中保留元氣,聽眾有大半都忍不住留下了熱淚,故事到此卻峰回路轉,特使張邁居然折回,說有計策破敵,但破敵之策嘉道卻又不說,等到最后火攻之起,將一干回紇盡數殲殺之后嘉道才揭破謎團,把聽眾聽得如癡如醉,最后說到唐軍大獲全勝,整個龍興寺竟響起了震天歡呼。

  這一日過后,整個敦煌便人人都知“火燒新碎葉城”的故事,而張邁那兩句“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華夏!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更是傳遍了全城!

  在《火燒新碎葉城》之后,嘉道又講《智斗回紇使》,這一次講的卻是唐軍如何智斗回紇使者謀落烏勒,如何騙過敵人,如何千里奔襲,如何火燒遏丹,這一章論氣勢不如《火燒新碎葉城》,但對人物的刻畫卻更加深刻了,郭師道之忍辱負重,郭洛之沉著冷靜,楊易在故事開始時的沖動以及在故事時的迅猛,都經過了變文僧們的美化加工,尤其是張邁那英明神武的人物形象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這一篇變文說完,大半個敦煌的百姓都記住了張邁、郭洛、楊易等人,無不贊嘆漢家出了如此英雄人物,無怪能從邊荒崛起,一路打到疏勒。連曹元忠聽過之后也著了迷,暗道:“那位張特使真的如此英雄?若是真的,那可得想辦法去見他一見!”

  隨著嘉道說變文的名氣越來越大,連曹議金也聽說了,曹元忠也來請父親去聽,“真是好聽極了,我從襁褓中開始聽變文,聽了三十年,從沒聽過這么精彩的。”

  曹議金卻微笑搖頭,笑道:“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沒長大么?”

  變文雖然流行,但變文僧在佛門的地位卻不高,受眾主要也是底層百姓的娛樂,上流社會的人雖然也有不少人喜歡聽,但士大夫階層終究認為變文是不登大雅之堂,只是用來消遣,沒人當它是一回事。

  第三日開始講《昭山夜戰》,由于聽眾越來越多,不少新聽眾因沒聽過《火燒新碎葉城》與《智斗回紇使》,便要求嘉道重新講過,老聽客卻不依,急著要知道唐軍接下來怎么樣了。嚷嚷著要嘉道重講的是閻家,吵著要嘉道趕緊說新故事的是李家,都是沙州大族,最后嘉道未能開講,雙方卻鬧了起來,這一日竟然就講不成。

  這《安西唐軍長征變文》既然有市場,內中便有商機,唐朝的僧人都是以各種形式做買賣的,變文是否歡迎也關系到寺廟的香火收入,龍興寺之外的其它寺廟,因見這《安西唐軍長征變文》如此歡迎,對當初沒爭取嘉道來本寺講變文也大為后悔,開始活動著想要搶嘉道過檔。不但諸寺搶著要人,連城中的茶樓、酒樓,也都希望嘉道大事能夠光降講說。

  就在這時,嘉陵讓人傳出消息,說會講《安西唐軍長征變文》的還有別的人在,諸寺廟、茶樓、酒樓一聽趕緊重金來聘,不半日間二十三位變文僧就都被搶了個空。

  敦煌的寺廟,有院寺和“窟寺”的區別,院寺就是位于城內的普通寺廟,窟寺卻是位于城外,根據敦煌地區特有的地形鑿成石窟,依傍山崖鑿窟龕而成,石窟寺安置佛像、經卷以及供僧眾居住以便修行、弘法的場所,都與一般寺院基本無二,只是建構的空間環境與材質不同。舉世聞名的莫高窟,就是三界寺的所在。

  從第二日起城內城外就處處掛滿了招牌匾額,這個是“安西高僧嘉平大和尚開講《安西唐軍長征變文》第一回!”那個是“《火燒新碎葉城變文》重新開講,欲聽從速!”更有的玩起來了劇透,不講第一回、第二回,卻直接跳到前面講《昭山夜戰》,以吸引那些已聽過前面幾回的聽眾。

  更有請不到變文僧的,因疏勒來的商人在市井間做買賣,偶爾遇到好事者追問故事,也能說上兩段,就被請了去講說。

  若說這《安西唐軍長征變文》原本只有分的魅力,在眾商家眾和尚的炒作下就變成了十二分!再加上嘉陵暗中順水推舟地造勢,一時之間,滿沙州都在說安西、講張邁,真可說是:開談不說長征事,聽盡變文也枉然了!

  幸好此時尚未到農忙時節,全城內外都如過節一般也沒耽誤了什么事情,反而市井商業卻井噴式地繁華了起來。

  三界寺方丈靈俊禪師對安西這群遠客本來也頗為歡迎,這時眼見整個沙州都因為安西使團的到來而變得鬧哄哄的,他卻傳下法旨,命三界寺不得開講變文,監寺聽到消息,忙來勸道:“方丈,如今各寺都爭著講變文,我寺好不容易才爭來了一個,若是不講,一來無法給爭來的這位變文僧交代,二來善男信女都往別的寺廟去,我們這個月的香火錢怕就要斷了。”

  靈俊禪師道:“我佛傳法,雖也以故事引下愚入道,故有《百喻經》,然《百喻經》雖皆,其旨卻無不與我佛旨暗合,你們卻看看如今這《安西唐軍長征變文》,講的都是什么!”

  監寺道:“這《安西唐軍長征變文》,講的雖非佛法,卻也都是忠孝仁義之事。”

  靈俊禪師嘿嘿一笑,道:“爾等都被利祿迷了心竅了!此《長征變文》,雖也有忠孝之事情,但那只是皮相!其真髓所在乃是以戰勝為快意,導人以向殺,此豈我佛慈悲之道哉!爾等不用多言,此變文絕不可在三界寺開說。”

  監寺、首座等違拗他不過,背后卻都道:“這個老頑固!我們定錢也給了,如今卻不是要白白賠錢?”

  靈俊禪師卻不理會,當天便穿戴好袈裟,入城來求見歸義軍節度使,他是沙瓜地區乃至整個西域最負盛名的高僧之一,曹議金聽說他來,傳令召見,道:“禪師忽然到來,可是有以教我?”

  靈俊禪師道:“近聞歸義軍將與安西結盟,自此西域將有大唐三大藩屬連綿數千里,而沙州也將多一個唇齒之援,故老衲特來賀喜,只是不知那安西唐軍的首腦是何等用人物,竟讓令公一見其使,便決定與之結盟。”

  曹議金微微一笑,說:“彼此皆是大唐藩屬,自然親近。至于這安西軍之首腦,與大師的俗家同宗,都姓張,名邁,他自起兵以來,連戰皆捷,如今威名甚大。我與他這等英雄結盟,倒也不枉了。”

  靈俊禪師哦了一聲,道:“那位張大都護的事跡,老衲近日倒也聽說了許多,據那傳遍全城的《安西唐軍長征變文》說來,這位張大都護何止威名甚大而已,簡直是英明神武、舉世罕有!就是老衲聽了那變文也起了世俗之心,想去會他一會了。卻不知世俗小民聽了,會受何影響?”

  曹議金一怔,道:“大師的意思是?”

  靈俊禪師道:“我聽那《長征變文》,這位張大都護自起兵以來,萬里轉戰,用計用謀,用詭用詐,直將嶺西諸國都玩弄于手掌之中。他如今忽而派人前來,先是結盟,跟著又廣派變文僧到城內城外宣揚他安西軍的事跡,使我沙州軍民聞說都恨不得追隨他左右與回紇一決死戰,光復舊疆,振興大唐——此志愿雖則宏大,然而卻和我沙州與諸鄰國和親共處之外政相悖,我小民久受其變文熏陶,時日既久恐怕會不辨是非,但覺開拓進取之為可貴,而不知曹令公這些年維持安定之難得了。”

  曹議金一聽,心中便有了幾分不快,因道:“若依大師卻該如何?”

  靈俊禪師道:“此變文絕不可放任講演,須得及時禁絕,否則將來恐對令公之內外政略會有妨礙。”

  曹議金沉吟了良久,忽而一笑,說道:“滿沙州聽了這變文,個個都覺有趣,人人都湊熱鬧,唯獨大師慧眼獨到,又能來跟我講這一番話,足見大師對某的厚愛。不過我們如今正與安西議結盟之事,安西和尚講說《長征變文》,一開始是受靈圖寺之邀,后來因為百姓喜歡這變文,所以諸寺僧侶與商人便大肆宣揚,卻不是安西使者故意使人如此,這一節某還是分辨得明白的。若我此時無故將之禁止,恐怕不但會妨礙兩家結盟,就是于闐方面也要怨我待薄了遠客。”

  靈俊禪師道:“令公,沙州之安寧得來不易,依老衲看此《長征變文》之風行絕非偶然,那張大都護行事步步為營,猶如高手棋奕,落子之前已預設了數手,只怕此事之后,他更有后著。”

  曹議金一笑,道:“大事智慧雖高,這一番怕卻是過慮了。若安西已經與我沙州接壤,我自要防他收買我沙州軍民之心,但如今他遠在疏勒,雙方隔著整整一個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沙漠),他縱讓我歸義軍上下都對他產生好感又能如何?大師且看吧,市井小民,易于愚弄,亦易于淡忘,今日聽了變文,雖然人人振奮,全城開講,但三五個月后新鮮勁頭一過便不會再有人記得,待事過時移,就算還有人記得,也不過將之當作一片傳奇,偶爾講來下酒罷了。”

  靈俊禪師見曹議金已經如此說,便不再多言,道:“既然令公心中早已經有了計較,那便是老衲多口了。”告辭而去。出城之后,忽然將錫杖重重一頓,望西長嘆。

  他的徒弟海印問道:“師尊因何如此?”

  靈俊禪師指著夕陽道:“那位張大都護當日只有千人之眾,卻能轉戰萬里,硬從薩圖克.博格拉汗手中奪了疏勒,其人謀略之深廣可想而知,如今他精兵強將何止萬人,這死亡之海雖然浩瀚,可也未必攔得住他!如今覺得他遠便不設防,我只怕等他來到身邊時,再想設防已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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