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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將與令公會獵于龜茲焉耆間

  正月,張邁在疏勒舉行箭術擂臺期間,盧明德已經打道東歸,路過溫宿時,李臏道:“此去需得小心,最好化裝成商隊過去,不然只怕會節外生枝。”

  盧明德冷笑道:“我是高昌使者,光明正大入境,自然要光明正大出境,他焉敢對我怎么樣?”

  李臏道:“你不知道楊易的脾氣,這人是我們副大都護的兒子,楊家的嫡子,手中又握著兵權。郭楊安三家世代聯姻,我們安西的兵力大多握在他們手中,就是張大都護平日也要讓他三分,若他看誰不順眼時,哪管什么使者?”

  盧明德卻還是不肯,說道:“我身為大國使者,歸國之際豈能鬼鬼祟祟,自墮威風?再說,喬裝改扮能瞞過去就還好,萬一瞞不過去,那不是賊也變成賊了。”

  不想到了溫宿,楊易看盧明德時已沒什么好臉色,再在使團中見到了李臏,問:“你怎么卻在使團當中?”

  李臏道:“大都護派我回訪,同時與骨咄可汗、毗伽大汗商議開通商路的事情。”

  楊易不信,道:“我怕卻是有什么陰謀詭計!你這個降徒,別是偷跑出來的吧。”

  盧明德為人心細,在疏勒時已多方打聽得知李臏是薩圖克那邊投降過來的人,對高昌回紇來說,安西唐軍乃是個新對手,高昌方面所得到的情報大多是間接情報,要么是從商人那里道聽途說,要么就是從嶺西回紇以及龜茲人那里間接聽來,對安西內部的了解遠不能與薩圖克這個和唐軍斗了好幾個回紇的人能比。

  這時見楊易如此說話,盧明德心想:“張邁號稱欽差、特使,聽說也是外來人,郭楊兩家才是舊族豪強。”便推斷張邁不用舊族卻用降人,這里頭便有本土派和外來派的區別。“看來安西唐軍威名雖盛,但內斗也同樣嚴重。”

  不管李臏如何分辯,楊易就是不信,道:“待我向疏勒那邊問問,如果你真的是大都護派出去的,我再放你過去不遲。”

  竟然借著這個由頭將整個使團扣押了起來,又逼問盧明德前往疏勒何事,盧明德大怒,道:“我前往疏勒是向張大都護交涉歸還蔚頭、溫宿,此事你本知道,這時卻還來問我干什么!”

  楊易道:“我可不信有這么簡單。你最好老實交代,這次帶著我軍一個降徒出境,為的究竟是什么!”

  盧明德怒道:“我乃是明明白白出使,就要清清楚楚回去,你若不信時,大可派人往疏勒問一問。”

  楊易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問清楚的,不過問清楚之前卻要委屈尊使在溫宿暫住了。”

  盧明德叫道:“我乃是高昌使者,如今就要回國,你無故扣留我,要是誤了行程,讓我高昌國內對安西生出誤會,發生什么事情你可擔當得起來?”

  楊易笑道:“就是天塌下來,我也照樣扛住!”

  盧明德冷笑道:“要是兩國因此而交兵,你也負得起這個責任么!”

  楊易卻笑了起來:“兩國交兵?你是說要打仗?打就打,你當我怕么?我巴不得開仗呢!就是你們沒膽子!”

  他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這下盧明德可沒轍了,不管盧明德如何抗議,楊易仍舊將李臏和他們隔開了,李臏迎往別處,使團卻扣在了溫宿城內。

  盧明德押下去以后,李臏拇指一豎,笑道:“楊將軍,好威風,好煞氣,真不愧是我軍擁兵自重、飛揚跋扈的邊疆大將!”

  楊易慌忙搖手,笑道:“李副司馬就別來損我了,也就在他們面前做做戲,我的性命也都是大都護的,他一道手令下來,就算是要我提著腦袋去疏勒見他我也不敢不從。”

  李臏含笑道:“楊將軍不但是大將、猛將,更是福將,要提楊將軍的腦袋,大都護他如何舍得?”

  兩人相視大笑,楊易這才問:“如今怎么辦?要扣押他們多久?”

  李臏道:“且扣住一段時間吧,最好扣押到春夏之交,同時也可試探一下毗伽對龜茲有多重視,試探一下骨咄的骨頭究竟有多硬!反正我軍現在打防守戰是不怕的,有這份底氣,時間便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四月下旬,和于闐的王家箭隊一起抵達的還有一列長長的車隊,檢校太尉馬繼榮領著一千兵馬,護送著一輛鑲金嵌玉的豪華馬車,馬車一直開到欽差行在、大都護府邸,府門大開,出來迎接的竟然是大都護夫人。

  郭汾臉蛋比起成親之前豐潤了許多,顯得更有福氣些了,也更加符合唐人對女子的審美標準。

  “福安公主到。”

  長長的唱報聲中,車門打開,遮陽傘慌忙跟上,車上走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來,一頭黑發仿佛秀云,皮膚白皙,五官標致精細,一雙腿尤其修長,郭汾見了便想起楊清的介紹來,于闐龜茲都是能歌善舞的西域古國,這位福安公主也是一位跳舞的高手。

  郭汾迎了上去,很熱情地道:“妹妹怎么才來,路上顛簸,可辛苦了。”

  福安公主打量了郭汾一眼,心想:“她就是張大都護的原配夫人。果然是一身的英氣。”忙道:“張大都護與父王兄弟相稱,奴家如何敢與夫人姐妹相喚。”

  郭汾一邊挽了福安公主的手入內,一邊道:“他們叫他們的,我們叫我們的,妹妹比我也小不了幾歲,自然叫我姐姐,若叫我夫人太顯生分了,若叫我嬸嬸,那不把我叫老了?就是我那外子,也不會喜歡你叫他叔叔啊。”

  如今于闐疏勒車馬往來,日日不絕,張邁也與李圣天結成了通家之好,郭汾與曹王后之間常互傳口信、饋贈禮物,郭汾又常邀曹王后到疏勒一游,曹王后辭以足疾,卻讓女兒過來代為問候,所以有了這一番福安公主的到來。

  兒女相攜進入府內之后,那頭張邁便派人來請馬繼榮,于闐王家箭隊的隊長來請示打擂事宜,馬繼榮道:“盡力而為,勝負事小,兩家交情事大,但你們也不能折了我于闐的威風。”

  吩咐下去以后,馬繼榮便入府來,張邁已在后園葡萄架下等著了,擺著些瓜果點心,斟著兩杯葡萄酒,這樣的場合并非正式接見,卻顯得更加親近。

  見馬繼榮來,張邁笑著相迎,馬繼榮慌忙行了外臣之禮,道:“張大都護,數月不見,風采更勝去年。”

  張邁哈哈大笑,邀了他坐,道:“什么風采更勝去年,是人胖了。當年劉備說自己太久沒打仗就屁股上長肉,我如今只閑了幾個月,何止屁股上長肉,肚子也有些隆起來了。”

  他和盧明德說話時盡量用些古雅的詞,這時與馬繼榮卻不忌俗語,馬繼榮見他對自己顯親熱,心里也高興,但想他引了劉備在新野時的那個典故來,暗想:“莫非他也耐不住寂寞了?”

  口中笑道:“如今安西東達溫宿,西盡庫巴,東西邊境達二三千里,我入境以后,一路但見人人鼓腹歡歌,疏勒、莎車近百年來,從未有今日之太平昌盛。”

  “行了行了,咱們自己人,不用說這么多場面話。”張邁笑道:“安西的情況也沒那么好,東西二三千里,南北呢?哈哈,其實就是一條線上串起來的城鎮綠洲罷了。這點根基還淺薄得很呢。再說百姓的生活怎么樣我心里也有底,餓不死罷了。要想讓他們過上小康日子,這路途還遠著呢。”

  馬繼榮心道:“聽他這話并未松懈,那么路上聽來的‘張大都護開始逸樂游玩’的傳聞并不確切。”

  張邁便問些于闐的情況,聽說于闐的商戶因為商路開通了賺了不少錢,喜道:“人家都是薩圖克稱臣大大抬高了我在西域的地位,我卻說這些都是虛的,能給于闐的百姓也帶來一點好處,那才是我最大的榮耀呢。”

  馬繼榮慌忙道:“張大都護愛民如子,澤及鄰邦,著實令人敬仰。”

  張邁道:“澤及鄰邦這話可太抬舉我了,不過咱們都是大唐藩屬,能幫上點忙我肯定要幫,何況這事對疏勒與于闐來說乃是雙贏的事情呢。其實我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西域所有唐民能夠團結起來。如今東方各種各樣的傳聞很多,有些說大唐已經滅亡了,也有些說大唐已經再興,就都沒個準信,總之要依靠中原的力量將西域諸國重新統一短期內是看不到了,所以就只能靠我們自己。今天于闐與疏勒已經聯合了起來,并向西拓展到了寧遠,接下來如果能夠向東與沙州瓜州也聯系起來,那就更好了。若我們三家能夠同心協力,還怕什么回紇、吐蕃?保管連阿爾斯蘭、毗伽這些胡兒也得向我們低頭稱臣!”

  馬繼榮在于闐時就已經在揣摩安西這邊的想法,當初李圣天就曾主動提出要聯合安西、于闐、沙州三家一起向中原朝貢,而張邁在與東方聯系的事情上也顯得十分積極,這時道:“我主對于東方之事也十分上心,自上次與張大都護提過要聯合朝貢,回國后便著手安排了貢物,如今連出使人選也定下了。”

  “哦?定了誰?我認得的不?”張邁問。

  馬繼榮微微一笑,說:“就是不才了。”張邁哈哈一笑,馬繼榮又問疏勒這邊準備得怎么樣,張邁道:“我們的貢物還得再等等,人選嘛,卻也定下來了。”馬繼榮忙問是哪位。

  張邁也微微一笑,說:“就是不才了。”

  馬繼榮一愕,跟著大為驚訝:“張大都護要親自前往長安?這…那疏勒這邊可怎么辦啊?”

  張邁笑道:“我本來就是長安來的欽差啊,雖然是祖上傳下來的差事,但別人既然認同了我這個特使,如今朝廷的囑托又有了點眉目,總得設法回去復命交差。至于疏勒這邊的事務,到時候我自會安排。我安西與別國不同,大都護府人才不少,內憂安邦之臣,外有定國武將,就算我離開個三年五載也不會有事的。只因是我要親自去,所以準備便得充分些。”

  馬繼榮心想:“原來他是要自己去,若是這樣,那這次的使團規模肯定很大,我回于闐以后可要,趁早做好準備。”因道:“張大都護若要親自東行朝貢,到時候必定路過于闐,我主聞之必大喜,屆時定當掃道恭候張大都護的大駕光臨。”

  張邁道:“謝謝馬太尉了,不過我聽說東行的道路有南北兩條,似乎天山南麓比昆侖北麓要好走些,不知是真是假。卻要請教馬太尉了。”

  馬繼榮道:“南路綠洲較為稀散,北路綠洲則較多較密,幾乎是數千里相接相望,道路確實比南路好走,以前西域統一于大唐治下的時候,我們于闐的人回中原也常常先走疏勒,然后再折而向東,不過如今北路都掌握在回紇人手里,所以我們也只能走南路。南路有幾段沙漠太闊,水和食物的補給比較困難,但只要準備充分也就沒問題了。”

  張邁點了點頭,道:“如今我正和龜茲、高昌和談,他們或許會借道給我們,如果談成了,不如我們兩家就走北路吧。如果最近于闐那邊和沙州還有聯系,不妨跟曹家通個風聲,若有機會,我希望能與曹令公會獵于龜茲、焉耆之間。”

  馬繼榮心頭微震,口中道:“會獵于龜茲、焉耆之間?”心想莫非張邁這次所謂的“朝貢”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邁又道:“我與于闐之間親如兄弟,無事不可言,不過和沙州曹令公卻未謀面,馬太尉,按照你對曹令公的了解,你覺得剛才我的那句話,可以提前通知他么?”

  看著張邁那充滿自信的笑容,馬繼榮內心終于確定:“他果然是要向龜茲、焉耆用兵!這次不是朝貢,乃是東征!”又想:“我只是一個外臣,他卻將這么重大的事情透露給我,究竟是出于對我的信任,還是要試探我,試探我們于闐?”

  他這次來疏勒主要有兩件事,一是護送公主到疏勒一游,一是詢問安西唐軍的朝貢使團準備得怎么樣了,至于于闐王家箭隊隨行來此參加箭術擂臺那只是附帶的事,不過這幾件事情也都是比較輕松的活兒,不料這時忽然從張邁口中聽到如此重大的情報,一顆心登時沉重了下來,說話也變得更加謹慎,不敢有一字差錯。

  遲疑了好久,才道:“張大都護,去年我們兩家的大軍才西征回歸,軍民休養生息還不到一年,忽然又要用兵的話,會不會太頻繁了?雖然在下也聽說過安西唐軍有‘規復四鎮’之宏愿,但這等大事宜緩不宜急,且眼前又無良機可趁,是否多等些時候,等兩糧蓄積更豐饒些且敵人又出現了可趁之機,再乘機東進,不知張大都護以為如何。”

  張邁道:“不然,正因為現在諸國都認為我們以我們的條件短期內不會再大舉用兵,這反而才是用兵的最好時間。我們內部士氣高漲,境內養著一幫虎狼之士,若是不及時動用,安逸得久了他們的爪牙反而會鈍掉。從來一個國家也好,一個家族也好,總有那么一段時間是急速擴張期,在這段時期內天天都會成長,年年都會擴大。我認為安西眼下就處于這樣的擴張期中。內部我們士氣高漲,外部敵人缺少防范心,各方面的條件都要求我們盡快擴張,如果猶疑躊躇,只怕反而會折了內部的銳氣,錯過了這個機遇,以后就算積蓄了百萬存糧、十萬甲兵,也未必能有今日這樣一往無前的勇氣了。至于機會,就算暫時沒有,我認為也是可以創造的。”

  馬繼榮心想:“這么聽來,他顯然心意已決,那我還勸什么呢!不如順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將來功名富貴或者就都在此了。”他內心其實也是看好張邁的,便道:“這等大事我需得與我主商量。不過下臣認為,如果要和沙州曹氏分合進擊,兩家東西相距數千里,使者一來一回,一反一復,這事非得大半年才能講論清楚,依下臣看來,不如先約了曹令公與我國國主,三國君主先行聚首,當面約定用兵之策,那樣會比派遣使臣往來商議更快。”

  張邁微微頷首,心想:“聽他這話,對我倒像是真的有心。”卻又搖頭道:“我不會等,疏勒與沙州相距數千里,彼此又未接觸過,想要靠幾個使者來回奔走而訂立共面大敵的盟約太不現實。我約曹令公會獵于龜茲、焉耆之間,只是提前給他通個聲訊,并非一開始就要依賴他的大軍。不過之所以提前和馬太尉商議此事,就是想借重一下馬太尉識人知人的眼光,如果馬太尉覺得曹令公不是值得信任的人,那么,就連通知都不用了。”

  說完拿眼看著馬繼榮,要看他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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