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何春山尚未出發時,劉岸出使薩曼,劉岸是正使,鄭濟作為翻譯與向導跟隨在旁,卻故意從怛羅斯借道,他到怛羅斯時見城垣荒廢,農田不修,行數百里地方上盡是青草,牛羊遍地,帳篷滿野,至于城市則較上次離開時更為破落,不知薩圖克是無力修補還是無心修補,然牛羊食草而肥,細聽牧歌,亦頗有雄悍之意。
上次劉岸出使時唐軍微弱,薩圖克對他也只草草應付,不當一回事,這時卻親自到境內迎接,又送到邊境,一路畢恭畢敬,把劉岸的扈從衛士都捧得有些飄飄然,都道:“薩圖克被我們打怕了,以前悍勇得猶如虎狼,現在卻溫順得好像小貓。”
劉岸暗中冷笑不已,回顧鄭濟道:“鄭兄以為如何?”他與鄭濟雖然交往不久,但一路以來言談投機,互相佩服,已經結為好友。
鄭濟道:“薩圖克似乎是在準備做一場變革,不過不是往良善處改,卻是要往野蠻處改。至于這事對咱們安西是好是壞,則要視乎我們如何處置了。”
劉岸默默點頭,心道:“鄭家子弟果然不同凡響,眼光見識均甚獨到。”
蘇賴親自領兵將劉岸送至白水城,守將阿布哈茲見唐軍使者從怛羅斯入境,不敢怠慢,慌忙護送了前往布哈拉。
進入河中地區后這里又是一番景象,在藥殺河與烏滸河這兩大內陸河流之間有著西域罕有的大面積農田灌溉渠,奈斯爾二世掌權以來又戮力于內政,勤修水利,廣開商路,使河中地區顯現出西域罕有的繁盛,尤其是到達撒馬爾罕以后,人煙之稠密為劉岸生平所未見,這可是一座擁有四十多萬人口的大城市啊。這個時代河中的生態尚未遭到毀滅性破壞,全盛時期的中古撒馬爾罕城,其人口數量也比當代的撒馬爾罕城還多,至于國際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鄭濟指著撒馬爾罕對劉岸說道:“此城在我大唐時名康居,乃河中第一名城,屈指算來,當在春秋戰國時代便已存在,古屬波斯,為昭武族所建,周圍土地膏腴、水土豐美,昭武族農術之悠遠流長又不在我唐人之下,余糧甚多,能養數十萬之眾,且地當樞紐,東則華夏、西則波斯,南則印度,所有商人都在此交接,所以財富之繁盛稱冠西域,即便疏勒全盛時期亦有所不及。如今又正值治世,城內富商多如牛毛,許多世家論歷史比起薩曼王朝還要長,若光就財力而言,眼下盡集安西境內全部財富,恐怕尚不及此城十分之一。”
劉岸聞言頗為驚詫,有些不信,但想進去參觀時,護送士兵卻并不帶他進城,只是從城外遠遠望一望此城的氣象,但聞絲竹管弦、歌聲笑聲隱隱傳來,真是太平豐饒地,溫柔富貴鄉。
劉岸聽著鄭濟的描述,先是又驚嘆又羨慕,然而轉念一想,對比起來怛羅斯與撒馬爾罕之后心想:“怛羅斯破敗之余,民生艱辛,薩圖克麾下不分男女老幼個個艱苦勞作,撒馬爾罕富庶繁榮,但人人臉上都有貪生逸樂之色,雖然這里比怛羅斯更好生活,但要是一起戰事,勝負之勢卻就難說了。”
一念及此又想起安西唐軍來:“我軍又如何呢?”劉岸自回歸之后都還沒機會好好到安西全境走一趟呢,只是憑著各種間接印象,覺得安西境內眼下是兼有怛羅斯與撒馬爾罕的兩種特質,似乎是同時在朝富、強兩方面發展,只不過在冷兵器時代,國家的富、強二字既可以互相促進也可以互拖后腿,因富庶而喪失斗志導致富而不強的王朝在中外歷史上比比皆是。
想到這里劉岸便想起孟子的兩句話來,暗道:“若要在改善我安西之民生又同時能保持我軍之戰力,則內需有法家拂士,外需有帝國大患!若一味地茍求和平,到最后只能淪為一個肥弱之國!”
不久抵達布哈拉,此城也是一座古都,論經濟之繁榮不如撒馬爾罕,但說到歷史之悠久則猶在撒馬爾罕之上,且此地為天方教在河中地區的中心,是整個天方教世界最重要的宗教重鎮之一,城內的天方寺、天方神學院以及其它天方教祭祀場所多達一千多處,乃是天方教徒眼中第一等的圣地,在教徒心目中占有崇高的地位,在教史上被稱為“高貴的布哈拉”、“為所有天方教教眾帶來榮耀與歡樂之城”。
可劉岸到了這里,卻覺得全身都不舒服,因想到了最近一次和張邁的通信,心道:“張特使言道,與阿爾斯蘭、薩圖克的戰爭,為政治與軍事上的戰爭,與薩曼的戰爭,卻還多了一層文教之爭。回紇諸汗,其國有武無文,滅其政權則其地可有,其民可教,但對天方教諸國卻要困難得多。”
因此張邁認為,對付薩曼和對付薩圖克的手段必須是完全不同的。
沿途人知是安西唐軍的使者,不斷有人來投石問路,卻都是些巨商豪賈,鄭濟也設法向外界傳遞了一些消息,但很快巴勒阿米就來接手,并下了嚴令隔絕其內外,使劉岸無法和外界產生接觸。
布哈拉宮中君臣為了唐軍使者的到來,這次劉岸從怛羅斯入境,對薩曼來說顯得太詭異了,跟著西鞬方面傳來了一個消息,說薩圖克已經正式向大唐稱臣,大唐還將把納入怛羅斯版圖之內。而在此之前,阿爾斯蘭在亦黑戰敗的消息已經接踵傳來,更讓薩曼人感到可怕的是,就在亦黑戰爭期間,郭師庸和薛復還常常拉了大軍在寧遠與庫巴之間公開軍訓,向過往行人展示軍力——安西唐軍究竟多少兵力?那頭在亦黑和阿爾斯蘭相持而且還打了勝仗,這邊居然還有那么強大的兵力留在寧遠,這讓巴勒阿米不得不將之前對安西唐軍的預判全部推翻了。
難道安西唐軍竟然能同時兩面作戰么?
這群唐人這么會有這么強大的力量?
原本以為他們后勁不足,但現在看來似乎錯了。
巴勒阿米認為,只憑一伙起自邊荒的人馬,不可能在短時期內擁有同時壓制西域三大勢力的力量,唯一的解釋就是其后更有大援!
難道,安西唐軍的后面,真的有一個重新崛起的大唐?
想一想,中原從上次衰退到現在也有上百年了,作為全世界最強大的一個傳統強國之一,用一百年的時間來恢復國力和重新崛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或許,也只能這么解釋吧。
薩曼位于安西四鎮與怛羅斯以西,對于中原的消息,自然更加閉塞,所以猜疑也就更多。對于從怛羅斯或者寧遠方向傳來的消息,巴勒阿米都不敢輕易地全盤相信,這時摸不清安西唐軍的虛實,但還是決定以接待對等國家使者的禮儀來接待劉岸。
“且探探他的口風再說。”
劉岸便在這樣的形勢之下走近了布哈拉的王宮,還在新碎葉城時,安西的軍民們每每說起河中的富庶,說起關于布哈拉王宮的傳說,言語之中都充滿了艷羨,但這時當劉岸親眼看見,映入眼簾的確實是一片金碧輝煌,但劉岸卻已經沒有了那種羨意,在他看來,遠為簡樸的疏勒寧遠,甚至貧苦的怛羅斯,在這個亂世上才更有生存能力。
“羔羊雖肥,徒惹狼群垂涎罷了。”
而出現在眼前的奈斯爾二世,那種養尊處優后自然形成的氣質,又與布哈拉的王宮顯得十分匹配,旁邊的宰相巴勒阿米,在精明之中不失醇厚,書卷氣中還帶有一份宗教的虔誠,正是在西域十分難得的治世人物。
反過來,奈斯爾二世和巴勒阿米看劉岸,則像瞧見了一個剛剛進城的鄉下人,劉岸身上穿的是疏勒新產的單衣,頭上戴著一頂貂尾武冠,腳下穿著一雙布鞋,和薩曼君臣的峨冠博帶相比有些寒酸,但衣衫整潔合體,進退不失法度,巴勒阿米暗中點頭,尋思:“人不可以衣冠度量,這個唐軍使者氣度不卑不亢,確是上國使者風范。”
雙方禮見畢,巴勒阿米命人呈上茶來——西域茶葉極貴,以茶款待劉岸,那是敬他是大唐來的貴客。
劉岸通精通多門語言,阿拉伯話和波斯話都能聽懂無誤,說起來卻不流利,這時便只用唐言,而由鄭濟居中翻譯。雙方閑敘之后,轉入正題,巴勒阿米便問劉岸此來所為何事。
有些出乎他們意料,劉岸不提疆土,不提商路,卻道:“在下此次是為我大唐在薩曼境內的子民而來。”
奈斯爾二世眉頭皺起,說:“薩曼境內都是本王的子民,哪來大唐的子民?”
劉岸道:“張特使言道:凡我境內納稅守法之戶,即我大唐之國民,我大唐朝廷與安西大都護府將盡一切能力保護其生命、財產與尊嚴;凡我華夏之后裔不忘祖宗承緒與圣人教誨者,即我大唐之子民,無論其在何方,我大唐朝廷與安西大都護府都將盡一切能力維護其生命、財產與尊嚴。故唐民之后裔雖在境外,我大唐之軍府政府均不敢推卸對他們的責任。”
這番話在正氣凜然之余透著逼人的霸氣,奈斯爾二世也不由得心中涌起一股無法發作的憋悶來,終于化作重重的一哼!
巴勒阿米淡淡一笑,說:“生長于薩曼境內,那便是我陛下之子民,縱然他是外國帝王的子孫也當遵守我薩曼之律法,此為我國之尊嚴所在,斷斷不容他國侵犯。”
劉岸也笑了起來:“華夏子民既入薩曼,當然要遵守薩曼的律法,但他們若遭受不公正之待遇,那便如子弟在外受人欺辱,作為父母兄弟,縱然是翻山越嶺、跨國越境,也要出頭干預。”
巴勒阿米冷笑道:“薩曼在我主治下一切太平,萬事公正,不管是波斯人后裔也好,回紇人后裔也好,婆羅門后裔也好,唐民后裔也好,均一視同仁,實在不勞張特使掛懷。”
劉岸道:“會讓我大唐后裔得到公正的待遇,與其他部族一視同仁,這句話只是相爺說,還是埃米爾也是這個意思?”
奈斯爾二世不悅道:“本王登基多年,深知公正以待萬民乃是為政第一要義,張特使雖然英雄無敵,但說到治國,本王縱然愚魯,卻也還不用張特使來教。”
劉岸叫道:“好!我們要的就是埃米爾與相爺的這句話!只要有了埃米爾的這句承諾,那我們安西與薩曼便可交個朋友。”
巴勒阿米含笑道:“這個朋友,如何做法?”
劉岸說道:“愿以平等相交:埃米爾待張特使以禮,張特使必待埃米爾以敬;薩曼待我安西以誠,則我安西必待薩曼以信;薩曼視我安西如昆仲,我安西亦將視薩曼如兄弟;若薩曼視我安西為大敵,則我安西亦將視薩曼如仇寇;若薩曼將以兵甲相向,則我安西亦有陌刀相迎。”
巴勒阿米道:“然則疆界如何?”
劉岸道:“若是禮敬誠信,疆界可各派一文吏,勒石立碑而定,若是大敵仇寇,馬蹄之下無國界。”
———劉岸走后,奈斯爾二世問巴勒阿米道:“宰相,你看如何?”
巴勒阿米道:“且不說唐軍之戰績,就論眼前這位使者,非是大國如何能有?安西有此人物便非可欺之邦。為國家長治久安計,宜與講和。”
奈斯爾二世道:“但我三萬大軍覆滅于疏勒,這事大損國威,難道就這么算了不成?”
巴勒阿米道:“三萬大軍中,真正從本國出發者不過萬人,其余都是附屬國部,得失不值縈懷。眼下薩圖克也已向大唐稱臣,若是我們再與唐軍啟釁,萬一張邁命薩圖克從東北攻來,他自率大軍進攻西鞬,那時候我國所將損失的,恐怕就不止是一萬大軍了。”
奈斯爾二世點頭道:“宰相所言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