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張邁想起讀書時一次手工課上做簡易防毒面具的經驗,還記得:那防毒面具的制作十分簡易,材料也不難得,大體上是一個塑料瓶子,一把尖刀,一塊海綿和一些木炭。
他便回去找哈立德和納菲爾商量,三人找了一個與可樂瓶差不多大的小木筒,截成兩三寸長,跟著在筒底扎了小洞,將木炭裝入其中,然后由哈立德及其助手用布料做成了海棉的替代體,作為內塞,木炭是多孔結構,可以吸收有毒物質,又不妨礙空氣的暢通,而且材料取得又容易,乃是制作防毒面具的不二選擇。
那草山煙熏的毒性,雖然能讓人口鼻出血,手腳痹痛,吸入過度甚至可能導致死亡。但被木炭過濾之后,傷害就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了。
第一個面具又是琢磨做法又是試驗,做了四個多時辰,但第一個完工之后,接下來就容易了,張邁召集了幾千個婦女,全城收集類似于小木筒的東西,收了一萬多個,然后將制作過程分成三個工序,沒多久便造出了幾千個簡易的防毒面具。
第三日回紇前來攻城,燃燒草山放毒煙,張邁將計就計,讓一部分戰士戴上防毒面具,在濃煙熏來的時候閉緊了眼睛,假裝中毒倒地,果然薩圖克、土倫一見之下都以為得逞,土倫領兵進擊,卻反而中了唐軍的埋伏,滿地裝死的唐軍在回紇人沖進來后忽然暴起襲擊,土倫更因此兵敗身死。
唐軍趁勢追擊,沖垮了土倫的大營,殺敵五六千人,俘獲超過一萬,薩圖克傾盡全力、準備了一個冬天的攻城器械自此全部覆沒,羊馬的損失也相當嚴重。張邁將幾十架投石車以及大量的戰俘、牛羊帶回城內以后,整個疏勒歡聲雷動。
疏勒西門一戰之后,疏勒的攻防局面產生了重大變化,這種變化不止是數量上的增減,更有心理上的變遷。
“薩圖克完了!”回城之時,張邁豪情萬分地宣告這一點,而與此同時,薩圖克軍中則籠罩在一片絕望當中。
薩圖克麾下這時尚有本部兩萬三千多人,庫巴圣戰者以及訛跡罕降軍八千人,土倫死了以后,他的余部五六千人也都投奔了薩圖克,回紇附屬諸部也都到他帳前聽令,屯聚在疏勒北部直聽薩圖克調遣的兵力仍然超過四萬人。光從兵力來說,歸薩圖克直接控制的部隊數量反而多了。
可是,這一支部隊還能打仗么?軍糧已經開始告急了,攻城器械損折殆盡,連大機械師薩迪也被俘虜了,攻克疏勒城的目的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連番受挫之后,來自葛羅嶺山口以西的所有部族都想回家了。當天晚上,薩圖克軍就開始出現逃兵,而原本投靠過來的本地胡族,這時也都轉了方向,紛紛向城內派遣使者,求張邁不計前嫌,求張邁可憐他們一時糊涂,求張邁再次接納他們。
而更可怕的是,蘇賴打聽到了一個消息——“哈桑好像派人進城。”
“什么!”
——回紇人在西門發動攻擊的時候,哈桑也在南門助攻響應,雖然沒有收到戰果,但他也很慶幸當初沒有和土倫、薩圖克會攻西門。土倫戰死以后他也看清了局勢,知道要攻下疏勒已經不可能了,再呆下去,他自己也會有危險。手下見唐軍軍勢如此威猛心里也都害怕,紛紛勸哈桑趕緊退兵。
“那是薩圖克的事情,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就是,咱們幫他幫到這地步,也算仁至義盡了。”
哈桑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只是他還希望能夠體面地結束這場遠征,再則也是擔心自己撤退的時候唐軍從后追擊,所以當晚便派人進城,求見張邁。
——欽差府。
重臣宿將,全部到齊。
“有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張邁道:“第一個,莎車那邊局勢穩定,所以楊副大都護近期可能會回來。雖然城外南北兩支人馬都被我們打落了膽子,但為保沒有意外,到時候,還得有人去接一接。”
郭洛道:“我去吧。”
張邁點了點頭,又說:“第二個好消息,龜茲人那邊聽說我們大勝回紇,已經打了退堂鼓,我們的探子發現他們已經撤到離下疏勒三十里之外駐扎,看來咱們這邊對薩圖克只要能繼續保持優勢,東路來的胡馬應該就會自己退去。”
奚勝道:“楊易居然沒有乘勢追擊?”
張邁笑道:“好像沒有,昨天趁著薩圖克軍勢頗亂,下疏勒那邊派了人迂回繞了過來,向我稟明了軍情——這段時間他似乎都以守成為主,偶爾出城,也只是配合守城的行動。不過下疏勒那邊民心安穩,城防無隙,大家不用擔心。”
郭洛笑道:“我們對下疏勒唯一的擔心就是楊易求勝心切。若老鷹肯耐住性子守好老巢,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張邁呵呵一笑,繼續道:“第三個好消息,哈桑派人來了。五天之前,咱們派人去和他聯系,他卻將我們的人趕了出來,如今卻自己求上門來了。”
在場的將領都發出了嘿嘿的輕笑聲。西門一戰的戰果超出了大伙兒的預期,但他們這時回想又覺得理所當然。現在疏勒整個戰局的主動權已經牢牢握在唐軍手中了,唐軍想攻就攻,沒有機會攻擊就退回城內,穩立于不敗之地,而薩圖克與哈桑則只要有一個不慎,那就得面臨滅頂之災。
“卻不知哈桑想怎么談。”奚勝問。
張邁笑道:“他打算將薩圖克給賣了。”
諸將都咦了一聲。
奚勝又問:“哈桑想怎么出賣薩圖克?”
張邁看看李臏,示意由他回答。李臏道:“只要我們答應哈桑開出的條件,他就會和我們聯手夾擊薩圖克,哈桑的使者甚至暗示,如果要用計謀,由他們設計擒拿薩圖克,那也沒問題。”
唐仁孝、石拔等都臉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唐仁孝哼了一聲道:“薩圖克攤上這么一個盟友,真是他三生有幸!”
倒是鄭渭、李臏,對此覺得理所當然。
“不過,”張邁道:“哈桑這么做,是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唐仁孝問。
張邁沉吟不語,李臏道:“哈桑的使者這次來,談的不止是當前的戰局,還有往后薩曼和我們如何相處等重大問題。比如,哈桑表示如果我們雙方能夠化敵為友,那么他們將承認我們對疏勒與莎車的統治。”
石拔沖沖地就道:“疏勒和莎車本來就是我們的,為什么還要他們來承認!”
然而文官如鄭渭、郭太行,武將如奚勝、薛蘇丁等,卻都知道薩曼的承認,還是有相當重要意義的——那將意味著唐軍正式成為西域群雄中的一員。
唐軍自起事以來,雖然內部自愛自重,但外人卻總是將他們稱為唐寇,完全是當做流寇來對待,甚至連于闐方面,對唐軍的態度也是親過于敬。如果能夠得到薩曼的承認,那么將來無論是東歸也好,自立也好,都將更加的名正言順。
“此外,如果我們和哈桑聯手,那么疏勒的戰局,就有望在半個月內徹底平定。”李臏繼續說:“恢復和平之后,我們就可以重新種地了。昨天我們才得到莎車那邊的最新情報,莎車那邊的小麥都已經出苗了,而我們這邊卻還是一片荒蕪。如果能趕在四月之內結束戰爭,那么我們仍然可以種植春小麥,這可是來年收成的大問題。雖然,這場仗再打下去,我們肯定不會輸的,可如果戰事拖得太久,誤了農時,只靠莎車的產糧,只怕來年我們就算不餓死,也得鬧大饑荒。”
石拔對種田沒什么興趣,聽得打哈欠,奚勝卻是種田好手,點頭道:“不錯,戰爭之后,確實得把所有人力都投入到農事上來,民兵得全部解甲,如果有可能,十三府將兵也應該部分參與屯田。其實我們現在雖然取勝,但因是本土作戰,在戰場上我們是占盡上風,但在國事上我們卻危險得很。”石拔對奚勝還是佩服的,聽他這么說,也就跟著點頭。
“此外,哈桑還表示,如果我們兩家結成盟約,那么我們與河中地方的商路將暢通無阻,若得與河中通商,那我們的物資補給將會多一條來路,財政收入也會大大增加,這也是一件大有利益的事。”李臏說著,回顧鄭渭:“鄭參軍,你看如何?”
鄭渭道:“我們這一路來,總是不停地打打打,仗也確實打得太久了,接下來也是該轉入建設了。”
石拔道:“既然和薩曼聯手有這么多的好處,那我們就答應他吧。雖然我覺得不夠爽。”
張邁忽道:“李臏,你怎么盡說好處,為何不說哈桑提出來的條件?”
條件?還有不好的條件?
所有人都朝李臏往來,他知道接下來的話這些悍將多半不樂意聽,卻還是說了出來:“哈桑要我們在疏勒建國之后,向他們稱臣,做薩曼的附屬國。”
諸將都為之一怔,會場靜了下來,好一會沒有聲音。
石拔第一個叫了出來:“什么?要我們做他的附屬國?我們堂堂大唐男兒,怎么可以去向胡虜稱臣?狗屁!”
奚勝一喝:“石拔!你說什么!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說粗口!”
石拔憋了一下,低了低頭,卻還是道:“不行,不行!我們明明是打了勝仗的,都將薩曼人打得抬不起頭來了,為什么還要反過來,去做人家的奴才國?不行,不行!”
李臏道:“也不是真的附屬,只是名義上的附庸而已,薩曼出動這么大的軍隊遠征,若是無功而返,對國內、對屬國該如何交代?這是給他們一個下臺階。至于我們疏勒內部的事情,該怎么辦,我們還是怎么辦。再說,如果我們稱臣的話,那么在民事上就更容易和河中連為一體,商路也會更加暢順,這對我們接下來對內部的開發也是很有利的。等將來我們的力量強大了,若國力能與薩曼分庭抗禮了,再擺脫這附屬之名也不遲。”
會場上幾個中年都默默點頭,似覺得李臏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正是老成謀國之言。
石拔卻叫道:“可我們不是大唐安西大都護府嗎?既然是大唐的邊藩,卻去向薩曼稱臣?往后長安問起來,我們怎么辦?”
場中老成者都有些尷尬起來。其實在一些人心目中,對于大唐憧憬也是覺得是口號多過是事實,非常真誠、毫無保留地相信張邁在公開場合中說的那些話的,整個會場只怕就只有石拔一個。其他人,對張邁所宣揚的大唐理想大體上在半信半疑之間,安西唐軍能夠走到現在,大唐理想固然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更多的是由于戰場上的不斷勝利。
李臏道:“這也是權宜之計。我聽高昌那邊來的人說,歸義軍據有千里之地,百萬之民,可也向那邊的回紇稱臣。而中原那邊,也沒怪罪他們,反而因他們能夠守住疆土而降旨嘉獎。所以我們若是迫于形勢,委曲求全,長安那邊應該也會體諒我們的。”他就像對著一個孩子在循循善誘一般。
石拔一奇:“歸義軍?”
李臏道:“嗯,是敦煌那邊的邊藩,同屬隴右,和我們差不多。不過他們的實力比我們強多了。”
石拔道:“東方有消息了啊,怎么沒聽你們說起過?”
李臏眼皮垂了垂,東方那邊的消息,可不止是好消息,他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卻道:“總之一個虛名,卻能換來至少數年的和平,這是極其難得的事。等咱們休養生息兩年,緩過勁來,以后再另作圖謀也不遲。”
奚勝心道:“向薩曼稱臣,可不止一個虛名這么簡單。這里頭有利有弊。但李臏的主張也不是沒有道理,眼下我軍軍威盛大,卻是外強中干。內部有一大堆的問題等著處理,如果一個應對不善,這座看似輝煌的大廈隨時都會垮塌,這件事情,可真是為難得很哪。”他崛起于基層,是唐軍將領之中較有思想的人物,看得也頗為深遠。其他如唐仁孝等也都各有考量,默不作聲。
只有石拔口無遮攔:“好吧,我也聽不大懂,不過我聽特使的,特使只要點頭,那我就沒意見。”
他是會場上資歷最淺的一人,且郭太行等也向來認為他只會沖鋒陷陣,籌謀大事時內心并不尊重他的意見,但這時被他一說,卻都齊齊向張邁看來,都道:“不錯,咱們都聽特使的。”
張邁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那是一張張期待著自己負責的臉。
位高權重,有時候遠不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責任,乃至枷鎖。
以前郭師道還在的時候,自己有時候也偷偷懶,將責任卸到郭師道肩頭上去。張邁有什么建議時還能天馬行空,看看郭師道的意見再作定奪,但現在,他的一句話說出來,就可能是定論了。
沉默了一會,張邁才道:“先和哈桑談談吧,看看他的誠意如何。畢竟哈桑也只是一個大將,而不是薩曼的國主,有一些事情只怕也不是他能獨立下決定的。我們稱臣與否,將來我們派使臣前往布哈拉時,再與奈斯爾二世當面談。”
————會議散了以后,諸將各自歸營。石拔要去輪值時,郭洛卻讓他回家,道這一次他作戰辛苦,放他三天假。
石拔叫道:“現在大敵還沒退走呢,我不要放假。”
郭洛笑道:“你就放心回家吧,若有戰事時,我會派人去通知你,不會把你落下的。”
石拔這才答應。他如今也是都尉了,功曹論功行賞,有司便撥了一座府邸給他居住——卻是以前疏勒大將莫蘭特的舊邸。
石拔剛剛又立了一大奇功,如今他在軍中聲威之盛已是直追楊易,加上滿城誰都知道他是張邁嫡系中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所以誰都來巴結他,才到家,就看屋里堆滿了禮物。老婆奈氏本來正笑吟吟地清點東西,見到老公撲了過來,幸好石拔天生神力才抱得她動。
見到滿屋子的東西,石拔道:“我告訴你幾次了,別亂收人家的禮!”
“我沒有亂收!”奈氏道:“這個梳妝盒是特使夫人送來的,這些布匹郭少夫人送來的,還有這個兩匹絲綢,是我哥哥派人送來的…”不是唐軍的高層,就是親戚朋友,“特使夫人、郭少夫人那邊,我都回禮了,我哥哥那就不用客氣了。至于一些明顯是來巴結的,像莫賀那些人,我就都退回去了。有我當家,你擔心個什么呢!”
奈氏頗有乃父乃兄之風,算賬清楚明白,石拔這才轉為笑容,夫妻倆相攜入內,免不了親親我我,晚間石拔老摸著奈氏的肚皮聽,埋怨道:“咱們和特使一起成的親,你看特使夫人的肚子都鼓起來了,怎么你老沒動靜啊。快給我生一兩個出來啊,以后我回家也有兒子玩。”
奈氏笑道:“你曉得什么。我告訴你。”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啊,特使夫人那個肚子,成親的時候就有了,人家那是奉子成婚的。不過對外裝著不知道而已。”
石拔奇道:“你哪里聽來的?”
奈氏笑道:“這你就別管了,反正我們女人圈里的風,吹來吹去的,哪有什么秘密?不過呢,最近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可你一直在營中,我等不到你回來,可著急死了。”
石拔問:“什么事?”
奈氏又把聲音壓低了些:“我最近聽說東方傳來一個消息,道大唐滅亡了,是不是真的?”
石拔大吃一驚:“你…你聽誰胡說的?”
“這很多人都在傳呢。”奈氏道:“現在城內聽說此事的,少說也有幾千人,女人和老人間傳得最厲害,開口就是:我有個秘密和你說,不過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個個都當做秘密事來說,卻又不敢公開講,大家心里都憋得慌。石郎你跟我說說,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當然是假的,流言!流言!”石拔叫道:“你以后別信這些東西。”
奈氏就不大敢說話了,但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郎君,不是我逆你的意思,不過我這些天打聽得這些話,真不像假的,要是流言,不會傳得這么真。若是真的事情,你不理它,它仍然在。我看,我們還是得及早應對、及早打算才是。”
“應對?打算?應對什么?打算什么?”石拔有些不耐煩。
奈氏壓低了聲音道:“郎君啊,滿城誰都知道,你是特使的人啊,特使他巍然不倒時,你自然風生水起,但他要是…要是地位有所動搖,那咱們的日子也會跟著不好過,眼下大唐滅亡這件事情,萬一是真的,受影響最大的可就是張特使。他可是長安來的特使啊,雖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圣旨魚符,但總歸是頂著欽差大臣的名號,但要是大唐滅亡了,他該用什么來號令軍民呢?雖然他功勞卓著,但漢家有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諧。只怕這件事情要是坐實,對他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影響。他是咱們的上梁,上梁一動,你也會跟著歪斜。所以這件事情,咱們得及早應對、及早打算。如果有機會,你得給他提個醒,或者想個辦法,把這件事情消解于無形。特使的地位穩如泰山了,咱們的日子才能過得順。”
石拔呆住了,這個少年從藏碑谷跟張邁出來時還什么也不懂,這一年來南北征戰,武功日強,立下了赫赫戰功,連外族也都知道了他的聲名,但就他本人而言,其實仍是十分淳樸,很少將戰場之外的事情放在心上,直到這時,才在妻子的指點之下,開始去洞察這個濁世的世故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