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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一三章 龍戰于野之一

  大戰的前夕總會有許多的征兆。從聽說回紇開始在城西集結軍隊,張邁就知道一場巨大的對決即將來臨。

  “法信大師,”張邁向法信傳達了命令,法信的年齡比他大二十多歲,而且至今是和尚的身份,雖然人在軍中,但張邁還是依足了禮貌。

  當他將命令傳達完畢之后,法信和尚的臉上有一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不解,甚至驚訝,誠然,他是一個對戰場起不到幫助的出家人,張邁在這一刻讓他離開去辦另外一件事情并不意外,而且張邁要他去執行的那個計劃聽起來也龐大得驚人,以至于張邁傳達了命令之后還問他是否需要鄭渭來做他的幫手。

  “當然,鄭參軍也沒法全力投入到這件事情里頭,他身上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嗯,那…不用了吧。”法信說。張邁讓他做的事情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只不過在唐軍軍營中的這一段日子,讓法信對這位欽差特使的行事風格有了頗深的了解和把握,張邁在決策定下來之前,會廣泛地征詢下屬的意見。這時候哪怕是看門的衛士甚至馬夫,當面指責他的提議他也不會反感,但要是決策一旦定下來,他就不喜歡人再加以指手畫腳了,因為他需要的是執行。

  作為安西唐軍的最高領袖,張邁有一個重要的理念,他認為,即使是存在著缺陷的決策,如果執行到位的話也可以產生正面的效果,如果執行超過預期還有可能產生超乎想象的結果,相反,如果執行不力,那么再好的謀劃也將成空。

  而現在,張邁的神色讓法信覺得,對他下達的這個任務只能執行。

  “是。”法信領命了,并表示不需要鄭渭的幫助,不過,他希望這件事情有法如大師出面號召。

  “你要怎么做,不用問我。要動用什么人也盡管拿主意,甚至需要我配合也行——不過,你才是整件事情的負責人,明白么?”

  “是。”對于張邁這種嚴厲得有些霸道的語氣,法信很奇怪自己竟然不反感。

  或許,現在的西域,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人吧。

  阿布勒仍然沒有消息,這一點讓鄭渭有些擔心。

  內營,之前一日三四起的商人使者。如今已經徹底消失了。疏勒城雖然有許許多多或明或暗的通道,但胡沙加爾一旦加強了監管,再要出城就變得困難重重。

  不過,祆教大祭司穆貝德的勢力,顯然不是那些商人所能比擬的,就在胡沙加爾已經加緊城防戒備的時候,他的使者竟然還是出了城,進入到唐家大營之中。

  使者求見張邁,鄭渭擋住了:“有穆貝德大祭司寫給我們張特使的書信么?”

  “這怎么可能有!”使者對鄭渭的問話皺起了眉頭,“阿齊木少爺…”

  “對不起,請稱呼我鄭公子,或者鄭參軍。”鄭渭糾正他。

  “嗯,鄭公子。雖然我們祆教的勢力足以將我送出城來,但那并不意味著出入疏勒對我來講是康莊大道。我能出來,成算也只有四五成,被攔截住的機會是很大的。”

  “那又怎么樣?”

  “那又怎么樣?既然有這樣的危險,我怎么還可能帶上大祭司的書信?這種沒法轉圜的證據若是被天方教的人得去了,就算是穆貝德大祭司,也是有危險的。”

  鄭渭仿佛還是沒有聽明白的樣子:“那么你這次來?”

  “大祭司有個口信,要帶給張特使。”

  “什么口信?”

  使者臉上露出些許不耐煩來:“我必須見到張特使,然后才能說。”

  “是么?”鄭渭輕輕一嘆。那嘆息仿佛是在告訴使者事情很不巧:“那你可能見不到張特使了,現在他很忙。”

  使者盯著鄭渭,好一會,才道:“鄭公子,你私下攔住我,要是誤了大事,你擔當得起么?”

  鄭渭臉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他雖然年輕,但在與人交涉方面可不是個雛兒:“你們似乎還是沒弄清楚狀況。”

  “狀況?什么狀況?”

  鄭渭微微一笑,說:“你們似乎沒弄明白,張特使他帶領萬余精騎一路殺過來,從來就沒想到過要依賴外人。還在葛羅嶺山口以西時他都如此,現在那就更是如此了。嗯?還不明白?那我就說得更加直接點吧:張特使是自一開始就打算將疏勒踏平!順者昌,逆者亡!在他眼里,胡沙加爾也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至于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提。”

  鄭渭這句話雖然委婉,但他也聽出其中的意思:胡沙加爾張邁都不放在眼里,就更不要說穆貝德了,這幾句話的潛臺詞分明是在說:你們祆教并沒有你們自己想的那么重要!那使者臉色不由得變了,但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仰天哈哈一笑,說:“鄭公子,你這句話,說得有些滿了吧!”

  鄭渭笑了笑,說:“當初蘇賴代表薩圖克來見我的時候,用的言辭也和你一樣。不過現在他已經知道我們他自己當初是多么可笑了。”

  蘇賴是什么身份,那使者是很清楚的,他的眼神中露出十二分的驚訝來:“蘇賴老將軍?”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很可怕的推斷來:“你們…你們難道是打敗了博格拉汗之后,硬闖到這里來的?”

  鄭渭沒有正面回答。也未編織謊言,只是面無表情地道:“薩圖克現在是什么下場,等這一戰打過之后,你看看胡沙加爾的樣子就知道了。”

  會見到此結束。

  鄭渭的傲慢并非他本身的性格,在那一刻他更像是張邁的分身,而張邁的傲慢也不是一種刻意——那是唐軍高層商量之后所決定的對外態度。

  “疏勒的這些墻頭草,現在來不過是探探我們的口風,在我們和胡沙加爾決出勝負之前,不會對我們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助。”當時李臏說。

  “那么,決出勝負之后呢?”

  “決出勝負之后?哈哈,那時候我們和他們談判的籌碼就不一樣了。”接著李臏的話頭下結論的,是張邁。

  穆貝德的使者懨懨回去休息的時候,唐軍也已經開始集結。雖然這場大戰已經勢在必行,但張邁并不打算將主動權交給胡沙加爾,在回紇軍集結完畢之前,唐軍就已經開始行動。

  作戰的戰術大方向是張邁決定的,戰場陣勢的布置則是郭師庸的提議,而最后戰場上的總指揮則是郭洛——

  第一折沖府和第三折沖府兩千一百人是這次作戰的主力,但郭師庸卻不建議這兩千一百人放在戰陣的中間,而是藏在后面,正面的核心位置,郭師庸布置了一千五百步兵陣!最核心的是奚勝所率領的三百陌刀戰斧營,唐軍遠程部隊最具優勢的第五折沖府是步騎兩擅。這時全部下馬,其中三百名將士持長盾橫刀,三百將士持槍矛,九百人交錯穿插,形成一個十分密集的步兵陣勢。九百人之后,是三百強弓手和三百強弩手,共六百人的遠程射擊部隊。華夏世界的弓弩武器獨步天下,限于條件,唐軍尚未能擁有重型床弩和車弩,可安守敬麾下的這六百弓弩兵相對于胡沙加爾麾下的正規軍仍然占有幾分優勢,相對于那些臨時調集的牧民則有明顯的優勢。

  這個步兵陣陣勢密集。放在大西北這樣的曠野之上,遠遠望過去便覺得十分渺小,已經集結了三萬人的回紇諸部望見無不大笑,大部分人在到達疏勒之前雖然也聽說過那個什么大唐欽差三百騎兵破七千的傳說,心里本來還有些許的忌憚,這時卻忍不住嬉笑起來。

  “就這么點步兵,擠在這么巴掌大的地方,待會我們放開了馬沖過去,都不用第二輪就可以將他踏平!”

  “沒錯,沒錯!”

  出城之前他們還得到胡沙加爾的戒令,要他們不可輕敵,但現在看到敵軍這副模樣,趕來援救的諸部個個都覺得勝券在握,甚至就是那些臨時調集的民壯也都充滿了信心。若不是胡沙加爾有嚴令在,他們這會只怕都已經沖出去了。

  “這伙唐寇居然有這么大的名氣,太好了!”許多人心想。敵人的名氣越大,打敗他們之后立下的功勞也就越大,在這一刻,已經沒有人考慮勝敗的問題,所有人想到的只是勝利之后自己能夠得到什么樣的獎賞。

  騎兵在面對步兵時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心理優勢,就是相同數量的步兵對手他們也不放在眼里,更何況唐軍的數量比他們要少得多!

  不過,那兩個步兵陣左右的兵馬,才引起了他們的一點注意——

  左邊,是郭師庸的第四折沖府,右邊,是薛蘇丁的昭武部,這兩部輕騎望過去紀律都頗為嚴明,尤其是第四折沖府,作為騎兵陣勢卻有著可以和步兵陣勢媲美的整齊,在郭師庸的督訓之下,似乎連馬匹都曉得軍律了一般,而薛蘇丁麾下的一千二百昭武部,乃是由原來幾千人的昭武部中選拔而出,三人中挑出一個,亦是西域兵將中之健者,薛蘇丁本人亦頗有將才。自怛羅斯出發數千里輾轉到此,這支部隊的戰斗力也得到了張邁等唐軍高層的承認。

  在這三部人馬之后,似乎還有一二千的軍民,不過數量也不是很多,疏勒的農夫、新歸的諸部,都沒有出現在這個戰場上,張邁說話算話,真的是打算用這五千七百人來硬撼回紇的數萬大軍了。

  郭洛拿著張邁的望遠鏡,登上位于陣后的戰車,車上有加高了的坐墊,遠眺之下,口中計算著說:“超過三萬五千人,不到四萬人。”

  “胡沙加爾下了血本呢!”張邁說:“看來他是打算一舉將我們擊潰啊。嗯,也對,在這樣的戰場上,貌似是沒法使用什么詭計的。回紇兵多,想來應該是對他們有利的。”說到這里張邁冷笑了一聲:“不過,也只是想來而已!”

  胡沙加爾本來打算在下午兩點鐘以后開戰,在黃昏之前結束戰斗,那樣他就可以在被踏平的唐寇軍營上對著月光喝酒了——可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在兵力上屈居弱勢的唐軍居然提前行動。

  “這幫唐寇,太狂妄了!居然敢和我搶攻,難道他們以為以不到我兩成的兵力,能夠與我正面對敵么!”

  那個三百破七千的神話,對下面那些人有用,胡沙加爾事后細細審問逃回疏勒的士兵之后,卻已經很清楚:大昭寺外,唐軍之所以取勝、回紇之所以戰敗,有著許多條件的湊合,里頭有著許多偶然的因素,未必能夠真實地體現唐回雙方實力對比。

  “難道有了那次之后,這幫唐寇就被勝利蒙住了心,真以為他們能夠三百破七千、三千破七萬了不成?哼!若那個張邁心里真的這樣想,那他離滅亡也就不遠了!今天,將是他的死期!我要讓這數千唐寇把他們的尸體埋在這個戰場上!”

  “兄弟們!”張邁戴上了郭汾為他另外趕制的新銀龍面具,舉起了赤緞血矛,巡走在戰陣中間,朝陽之下,血矛上的赤緞顯得分外的鮮艷,引起了數千唐軍的一股嗜殺的沖動。“你們的屠刀磨利了沒有?那邊!”他指著對面回紇軍的方向:“有三萬五千頭又肥又蠢的豬!”

  聽到張邁的形容,數千人一起狂笑了起來。

  唐軍的人數雖少,但是核心部隊以寡敵眾而取得大勝的事情,他們已經經歷過好幾次了,這時并不慌張,而張邁那徹底藐視敵軍的形容,更是激發了所有人的熱血。

  張邁舉起長矛,敲打在一柄陌刀上:“今天,我們不是來打仗的,是來殺豬的!胡沙加爾這頭大蠢豬!他以為趕著幾萬頭豬來就能嚇人,可他不知道,在我們的屠刀之下,豬無論有多少都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挨宰!”

  數千人又爆發出了一陣狂笑,對面的回紇以及諸部也隱隱聽見了,他們卻不知道唐軍在笑什么。

  張邁再次高舉血矛:“兄弟們,把你們的精神振作起來,讓你們的血液沸騰起來!我們一路數千里殺了過來,如今已經殺到了家門口,從這一刻開始,規復西域的行動就開始了!規復西域,從收復安西四鎮開始,收復安西四鎮,就從收復這疏勒開始!兄弟們,握緊你們的陌刀、橫刀、弓弩、長盾!今天,我們就要把我們淪陷了百年的家園奪回來!兄弟們,想想你們自己的輝煌吧!遏丹一戰,回紇的名將霍蘭攔住你們沒有!”

  “沒有!”數千人一起高叫。

  “昭山之上,回紇的第三大汗土倫攔住你們沒有?”

  “沒有!”狂暴的回答有一種鋼鐵般的冷酷之意。

  “碎葉沙漠里,塞坎是什么樣的下場?”

  “他完蛋了!”石拔搶著高叫著,數千人哈哈大笑。

  “俱蘭城外,薩圖克是被誰趕走的?”

  “我們!”數千人繼續高呼。

  “那么今天,胡沙加爾這頭大蠢豬和他手下那幾萬頭諸,遇到了你們,會怎么樣?”

  “他們死定了!”“宰了他們!宰了他們!”

  張邁長矛一指,步兵陣行動了!

  他們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踏出都震動著大地,在郭洛的調度下,兩翼騎兵才保持著陣勢緩緩前進,落后于步兵陣二十余步,遠遠望來,唐軍就如一個箭頭,步兵陣是這個箭頭的尖端,數千人雖然熱血澎湃,卻令胡沙加爾微感驚訝地保持著冷靜的步伐。

  可是胡沙加爾已經沒有反應的時間了,甚至沒有選擇,盡管覺得唐軍出乎他意料之外地主動發起攻勢讓回紇失去了先機,但他總不能下令退回去——那不僅會打擊士氣,而且會讓他落下怯懦之名,他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因為隨著唐軍的推進,騎兵最有效的熱身、加速以及最后沖鋒的距離也即將消失。

  這時候必須趕緊迎戰!

  不過,先讓那些愚蠢的諸部去當炮灰吧!

  回紇的令旗揮動,外圍部族一萬兩千人翻身上馬,出城以后這些人都已經歇足了馬力,這時得到將令馬上沖了上去。

  疏勒城頭,胡沙加爾露出了微笑,這幫唐寇到底有多少實力,就用這些炮灰測試出來吧,而且經過這一輪的測試之后,就算唐寇能占上風,大概力量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吧,那時候再以后續的主力部隊施以雷霆一擊,這伙困擾了博格拉汗多時的唐寇就將在自己的手上終結!

  指揮戰車上,郭洛也露出了微笑,年紀雖輕卻已屢經戰陣的他很清楚,不但每一個戰役都可以切割成若干個戰場,而且每一個戰場其實都可以切割成若干個局部戰場,若能在局部戰場上不斷取得優勢,將這種優勢連環疊加起來,那么就有可能創造出以寡勝眾的戰果!唐軍在整個戰場上的兵力是居劣勢的,但郭洛卻有信心讓唐軍在局部戰場可以擁有戰力上的優勢!

  疏勒城外的大地忽然變得肅穆,灌木叢和長草間的蛇蟲野獸都逃得無影無蹤,整個戰場除了人與馬之外似乎再無第三種生命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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