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郭洛回來,楊定國忙領著諸將出迎,到了轅門外,果見郭洛,但和他一起回來的卻還有五個陌生人,其中有兩個是和尚。阿布勒與鄭豪、鄭漢、楊涿卻沒見到。
既然有外人,楊定國等便不忙著和郭洛敘別來之情,郭洛給眾人介紹那兩個和尚說:“這兩位是大昭寺的法信大師、嘉陵和尚。”那法信年約四十余,嘉陵卻是個二十來歲的俊俏小和尚,郭洛又介紹另外三人:“這三位,是明教的朋友。”三人中為首那人五十來歲,郭洛介紹說:“這位是摩里長老。”另外兩個年輕人,卻是他的子侄。
楊定國等見大昭寺和明教的人都來了,心中暗喜,均想看來郭洛的疏勒之行看來是大有收獲。
郭洛因見張邁不在,心知局勢有變,介紹完之后,道:“五位遠來,不如且先休息休息,回頭我軍再來為諸位洗塵。”
楊定國等不明形勢,就全憑郭洛主張,等那五人走后,諸將入帳,楊易才抓住郭洛的手臂,叫道:“阿洛!疏勒那邊的事情,成了,對不對?”
郭洛點頭微笑說:“是好消息。不過,這邊是怎么回事?大軍怎么開到這里來了?還有,特使呢?怎么不見他?”
楊定國等當即將郭洛走了以后所發生的事一一道來,郭洛聽說老父斷后,憂形于色,再聽說老母病亡于途中,忍不住失聲痛哭,楊易見他回來又帶來了好消息,本來興奮得不行,急著要問他怎么回事,待見他如此哀傷,也就跟著難過,他和郭洛的情誼與別人不同,卻不大會安慰人,還是楊定國、慕容春華等在旁好言勸解。
楊定國道:“阿易,你去叫汾兒、汴兒來,陪阿洛說說話。”
心想郭洛陡然聽到噩耗之下,有兩個血親在身邊會好很多。
郭洛心中悲苦之極,但卻抹了眼淚,強忍著心中哀痛,說道:“我不要緊,我不要緊。娘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她老人家去的時候雖然我不在身邊,但有汾兒、阿汴和邁哥在,有眾位叔叔兄弟在,想必去得…”說著又忍不住眼淚直流,只是拉住了楊易:“別去,大事為重。汾兒他們我待會再見,你們先跟我說說之后怎么樣了,為什么特使不在?”
楊易便將如何遇到庫巴圣戰者、張邁去庫巴、傳回了哪些消息等一一說了,郭洛的心漸漸寧定下來,將聽到的消息在心中過了一遍,道:“若這么說,形勢對我們卻頗為有利。只要能打通訛跡罕,那么我們的東歸大事,便指日可成了!”
眾人本為郭洛喪妣而默哀,這時又皆轉喜,忙問郭洛疏勒那邊是什么形勢。
郭洛道:“我帶著阿布勒他們,一路潛行,到了葛羅嶺山口附近,卻扮作了從怛羅斯俱蘭城逃往疏勒的商民,說是奈爾沙希家的侍從。奈爾沙希家在疏勒也是大富豪,各方面關節都打通了,因此一路并無阻礙,便進了疏勒本城,其時疏勒城內,已有關于怛羅斯被我們唐軍攻陷的傳聞——當然,在傳言中都是將我們叫做‘唐寇’,而且各種形容都很不好,大抵上是將我們形容為無惡不作的強盜、野蠻人了。”
楊定國眉頭蹙起,心想:“若疏勒人有這等先入為主之誤解,對以后我們進入疏勒可大大不利啊。”
卻聽郭洛道:“阿布勒本想將我們在城內安頓好了之后就往下疏勒去找明教的長老,不料他家主要成員全部陷身于怛羅斯地區,雖然老奈爾沙希前往俱蘭城時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但幾個大掌柜聽到消息之后還是忍不住心慌意亂,見到了阿布勒后都來尋他問老商主的事,阿布勒被纏住了一時走不開,便先派了個管家,送我們幾個出城前往大昭寺。咱們在怛羅斯雖然鬧得天翻地覆,但葛羅嶺山口以南卻沒受到什么影響,那里的商人也好,農夫也好,牧民也好,日子都是照過,城門雖有盤查,但也不是很嚴,有著奈爾沙希家的保護,鄭豪帶著我們出城進城,也沒受到什么阻攔。”
郭洛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臉上露出無限眷戀的神色來,楊易問:“阿洛,你怎么了?”郭洛說道:“我是想到了我在疏勒城外見到的情景,那田野,那風光,我分明從未見過,但到了那里時,卻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自己曾夢見過一般。”
“夢見過?”楊易忙問:“究竟是怎么樣的情景呢?”
郭洛卻道:“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將來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總之我到了那里,就有一種回家了的感覺。”
諸將閉上了眼睛,默想郭洛說的那種雖未曾見卻仿佛夢過的感覺,心中都是向往不已。若不是這時有更急迫的事情要談論、解決,楊易非纏著郭洛馬上將疏勒的見聞一一道來不可。
郭洛繼續道:“我們在鄭豪的帶領下到達了大昭寺,主持法如大師聽說郭、楊、鄭三家子弟一起到來,竟然率僧眾出來迎接,將我們接入方丈中去。我見法如大師見到我們時的臉上的歡喜,便知他是出自真心。這位高僧不止佛法通明,而且嫻熟世務,見我們來必有機要秘事說起,因此到了方丈之后,便只留下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首座、書記等八位高僧。
“雖然我也曾聽鄭渭說法如大師是魯家后人,但雙方畢竟是初見,也不敢就將事情和盤托出,法如大師也未造次,先問了我們這數十年來的舊事,我便將我們如何與鄭家分裂、如何越過碎葉沙漠、如何在新碎葉城艱苦經營之事情大略講了。當時方丈之內眾位大師聽了無不唏噓長嘆,口念佛祖,道:‘吾族軍民,歷盡千辛萬苦卻未喪本心本志,那真是佛祖保佑了。’”
楊定國、郭師庸等聽了這句話都想:“看來疏勒佛民,對我華夏甚是認同啊,果然非俱蘭城那些數典忘祖之輩可比。”
郭洛繼續說道:“這些往昔之事,有一些法如大師等因為與鄭家有書信來往,知道一些,但一來鄭家未將所有事情都相告,二來我們的許多事情鄭家也不知道,所以對我們新碎葉城的大多數情況,幾位大師其實也是第一次聽說,當我說到我們如何組織游騎兵出掠碎葉河下游,從回紇人手里救出受苦受難的唐奴,逐殺作威作福的回紇時,我注意到其中幾位大師——包括這次跟我一起來的法信大師都忍不住眉飛色舞!當然,直到這時我說的都還是特使到達之前的事情,但幾代人的事情交代完,已經費去了大半天的時間,但諸位高僧卻全無倦意。法如大師道:‘我等雖急著想知道遠方同胞的消息,但郭世兄不遠千里而來,可不能餓壞了他。’便款待我們吃了齋飯,然后仍歸方丈,秉燭夜談。坐下之后,我卻先不繼續講述,而問起疏勒這邊的往事。”
楊定國暗暗點頭,心想:“阿洛做事,有步驟、有理節,若是阿易去,多半沒法做到這樣。”
郭師庸等亦甚盼知道當年四家第一次分裂的原因是什么,分裂之后留在疏勒那邊的唐民又是怎么樣的處境,楊易更忍不住催促了起來。
郭洛道:“當時我問了之后,法如大師忽然沉默了下來,低頭看看從天窗中望著射進來灑在蒲團上的月光,忽而嘆息,道:‘往事不堪回首,但亦不可不回首。祖先做錯了的事,當銘記而不可諱言。知往昔之過而不憚改,方能除卻異日之心魔。’諸位大師聽說,齊聲口宣佛號。法如大師便起身取了一本歷代方丈的月志來,攤開了讓我閱讀,一邊在旁解說。”
那本月志上的第一頁,郭洛清清楚楚地記得大昭寺的第一代方丈在頁面上極其痛心地寫道:“若知留疏勒而受辱如此之甚,當日便當與郭、楊、鄭諸君棄此敝廬,共赴不測之途,即便身死人亡,亦不失英雄快意!以吾祖漢唐之烈,傲視宇內,而子孫為犬為馬、為奴為婢,屈膝乞活,忍淚吞聲,一念之差,而遭如此心厄,雖保首級,卻為亡國之奴。異日不肖子孫有何面目與祖宗相見于地下!哀哉!痛哉!”
這幾句話,郭洛竟然整個兒背了下來,這時重述出來,帳內諸人無不感嘆。
楊易道:“這么說來,他們果然都是我大唐留在的疏勒的軍民了?”
郭洛點頭道:“是。當時我亦如此問。法如大師指著自己,說道:‘老僧雖已出家落發,然我俗家本來姓魯,祖上正是令祖郭昕公麾下疏勒鎮守使魯陽。’”
法如本是魯家后裔的事情,諸將早聽鄭渭提起過,但這時聽法如自己承認,那感受又自不同!楊定國捻須開顏,便如聽到一個幾十年沒見面的故友的消息一般,郭師庸卻想起了一件事情,道:“當初曾聽鄭渭道,大昭寺主持,代代都是魯家子孫,這話當時我就覺得疑惑,他們魯家若做了和尚,這又如何能傳子傳孫?莫非大昭寺的和尚,都改了佛家的規矩,不禁婚娶么?”
郭洛道:“庸叔莫急,待我慢慢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