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出現選擇的時候,張邁總覺得比戰場廝殺還要為難。
如果眼前只有一條路,哪怕是通向懸崖的路,那也只好繼續地走下去,可是當前方出現兩條路時,該如何抉擇便是一件大大折磨人的事情了。
尤其是身處高位者,如果手底下同時有兩幫都信賴自己的人,這種抉擇就將變得更加困難。
不可否認,蘇賴帶來的是一個誘惑,一個不僅對楊定國郭師庸等老將都相當大的誘惑,甚至就是張邁,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有些心動了。
在那次接待蘇賴的會議之后,郭師庸說:“特使,不得不說,如今我們的家業是越來越大了,家業越大,考慮的問題便不能那么隨性。眼下我們的軍糧雖然還足支數月,但糧食這種東西,總不能等到即將罄盡再想辦法,我們必須未雨綢繆。若依這個蘇賴的提議,對咱們來說也是一條路子。雖然疏勒那邊據說有五萬佛民,但隔了這么多年,他們是否真肯接納我們,實在還很難說,就算他們有意接納我們,疏勒是薩圖克的大本營,防備必然嚴密,數百里奔襲,以客犯主,成算極低。我認為,不妨先一邊嚴密防守,和薩圖克談判,一邊在怛羅斯種田放牧,手里有糧,心里不慌,等實力壯大了,那時候東進也好、西征也罷,慢慢再作打算不遲。”
這確實也是一個相當穩健的想法,他說出來以后,安守敬、楊桑干、劉岸等人都表示贊成,連楊定國也在點頭,道:“不錯,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楊定國這句話的意思是,先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然后再等待敵人出現破綻,這是上的話,也是用兵之正道。
剛剛推著輪椅從后頭出來的李臏卻皺著眉頭。他并不贊同郭師庸的意見,不過在幾個都尉副都尉都表態,甚至連楊定國也表示贊成以后,李臏就欲言又止了起來。如果是郭洛,或者楊易,有不同意見當然都可以當面直說,就算將楊定國郭師庸頂撞個火冒三丈也沒事,但李臏卻沒有這個條件。
自歸附以來,他雖然也參謀過幾次軍機,展現了他的智謀與遠見,但那些還遠不足以確立起他在唐軍中核心決策層的地位,也還沒資格直接站在楊定國、郭師庸的對立面,李臏又不是那種有話要說就不顧一切的人,所以他就算要提出反對意見來,也得考慮好如何措辭。
郭師庸不等李臏說話,又轉頭問鄭渭:“鄭參軍,你以為如何呢?”他想鄭家在怛羅斯一帶乃是地頭蛇,若安西唐軍在怛羅斯扎根,以此作為第一根據地,從家族利益來說對鄭家是很有利的,所以這時表面上是在詢問鄭渭的意見,實際上卻是在尋求鄭渭的支持。
不料鄭渭卻道:“我以為,那個蘇賴的提議,連想都不用想!絕不可行。”
別說郭師庸,連張邁也沒想到鄭渭的反應時張邁激烈。郭師庸不由得問道:“為什么?”
鄭渭道:“怛羅斯是薩圖克從薩曼手里奪過來的,按理說,雙方應該勢不兩立才對,但相反,在薩圖克奪取了怛羅斯之后,他們雙方似乎反而達成了一種諒解,奈斯爾二世和薩圖克之間已經很久沒發生發生戰爭了,他甚至還容得庫巴這個‘非正統者’的存在,則他和薩圖克之間究竟有什么密約我們也不得而知。奈斯爾二世的這種態度讓人感到奇怪,也讓人不安,我們根本就沒法預測薩曼在聽說薩圖克將怛羅斯租借給我們這件事情以后會有什么反應,這個,叫做后有不測之國。”
這一下,輪到郭師庸皺起眉頭了。
眼下薩曼還沒有動作,是因為唐軍使用了詭計,但這煙霧彈是沒法長久的,如果唐軍要在怛羅斯長久立足,第一件要考慮的事情,就是如何處理與薩曼的關系。
鄭渭繼續道:“怛羅斯地勢狹小,雖然自東南至西南有高山隔絕,自東北到西北有沙漠環繞,但又都隔絕得不夠徹底,雖有河谷,但河谷太小,雖有山地草原,但山地草原都在國境線上,雖然商路四通,但幾條商路都不太平——沒有強大的武力無法保證安全,要動用強大的武力保護商隊成本又太高,單靠內部的商旅流通又無法致富,就算我們用盡辦法屯田、引商、放牧,但在這片狹小的地面上,發展的空間終究有限,這個,叫做內無自強之土。”
如果是有一片大國土,那么唐軍可以向內發展,用內政自力更生,但怛羅斯的卻顯然沒有這個條件。
鄭渭又道:“薩圖克這次派了蘇賴來,話說得好聽,但蘇賴是條老狐貍,薩圖克又是一個已殺叔欲弒兄的人,這樣的人如何做得朋友?今天對我們假以辭色是因為我們把他打得進退兩難,明天局勢一變,隨時會向我們開刀,親兄弟他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結拜兄弟?這個,叫做前有虎狼之友。”
他每說一個就豎起一根手指,當豎起三根手之后,總結起來,道:“后有不測之國,則人民不能安,內無自強之土,則軍勢不能擴,前有虎狼之友,則外交不能定,這就是怛羅斯的情勢啊——像這樣一個地方,我不知道我們要它來干什么!”
李臏見他分析得這么透徹,這番話真是聽得自己心曠神怡,自覺便是自己來說也不過如此,便不再開口了。
郭師庸卻未改初衷,說道:“鄭參軍,你真不愧是讀書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聽是好聽,可怛羅斯的這些壞處,我們不是不知道,不過現實的困難也得考慮到。我們不是不想要最好,而是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個最可行的策略來。就當前而論,跟薩圖克是一定要暫時談和的——激烈的戰事如果再持續下去,薩圖克那邊可能會出事,但我們這邊也會出大問題——這是兩敗俱傷啊,對雙方都沒好處。自古兩國互不向下,唯有妥協,我們也不是真的相信薩圖克有什么好心,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所以我還是以為,當先議和,然后再另作遠圖。”
鄭渭卻依舊搖頭,說道:“當初我第一次與唐軍接觸時,唐軍的形勢比現在惡劣得多,要情報沒情報,要城池沒城池,然而當時的唐軍是何等的豪情萬丈!怎么現在手頭的力量更多了,卻反而變得猶豫起來了?包括我在內,許多人愿意加入唐軍,豈是因為唐軍的勝算夠大?不是,是因為我們在張特使身上、在唐軍將士身上看到了一種可以變不可能為可能的氣勢!看到一種創造奇跡的力量!若咱們的這種氣勢沒了,若咱們的這種力量沒了,唐軍還值得大家追隨?我是個生意人,自然明白妥協的重要,但再怎么妥協也不該將本錢給妥協上啊——而我們的本錢,不是怛羅斯城,不是手頭的那點軍糧,而就是這種一無所有下不得不鋌而走險的玩命氣概,我最怕的,是一旦議和,人心思定,那時候大伙兒覺得有后路可退,就再也鼓不起勇氣來冒險了。”
他這一番話可把張邁、安守敬、奚勝等人都觸動到了,郭師庸卻依然搖頭,心想你一個商人,跟我們這群武夫講什么玩命氣概呢,只是這話不好出口,只道:“鄭參軍,你還是不懂戰事,行軍打仗,講究的是仁以待下、智以待敵、勇以臨陣、嚴以治軍,一場仗能否打勝,關乎后勤、士氣、兵械、陣法、兵種、天時、地利乃至運氣,廟算成敗、運籌帷幄,高深繁復而不可測,豈是一句玩命所能涵蓋的?若是玩命者就能取勝,那各國君主就該去找市井無賴來打仗,但市井無賴打得過經過訓練的騎士甲兵么?天下豈有此理!”
楊桑干、鐘旻等人對鄭渭的書生之言沒什么好感,聽了郭師庸的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楊定國見鄭渭大顯尷尬,舉了舉手,制止了楊桑干等人的訕笑,說道:“我看這樣吧,我們做兩手準備,一邊答應議和,安撫好回紇的使者,答應派人前往回紇軍中議和,另一邊,再派人去探探蘇賴的口風,軍伍仍不放松,對下面也絕不泄露議和之事,以免影響軍心。同時派人往怛羅斯,向大都護稟報此間之事,問問他的意見。”
他的這個提議乃是折中,兩派的意見都照顧到了,眾人便都沒有意見,張邁沉吟道:“派誰去出使?又派誰去探蘇賴的口風?”
楊定國道:“薩圖克派了蘇賴來,我們這邊出去的人,身份不能太低,我看就請大都護司馬走一趟吧。”
大都護司馬在唐軍中乃是個很高的位置,排起座位來僅在副大都護之下,劉岸還在新碎葉城時城小軍寡,他這個參謀總長也還不顯得怎么樣,隨著唐軍節節取勝、軍隊規模越來越大,他作為中樞官也就水漲船高,郭師庸楊定邦等由校尉而升都尉,他這個大都護司馬名銜不動,卻仍然壓了諸軍大將半頭。
楊定國看了李臏一眼,說:“李參軍沒有出席這次的會議,不如就讓他找個由頭,去探一探那老狐貍。大家以為如何?”
張邁回顧李臏,李臏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散會之后,李臏獨自來尋張邁,道:“特使,你也認為議和有可能成么?”
張邁心中實際上傾向于認同鄭渭,但卻沒有直說,默然半晌,只是道:“老郭都尉的意見,也是我的部分意見。”
他這句話,并未直接回答李臏的問題,但李臏卻馬上就聽出了話外之音。
自昭山一戰之后,郭師庸便不再是站在張邁的對立面,而是站在張邁的后頭,屬于張邁陣營中的穩健派,他的意見張邁都必須謹慎地考慮,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則是不宜輕率地否決的。
站在張邁的這個位置上,除了要考慮對敵勝敗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維護好內部的團結,避免出現分裂。而后一件事,有時候可能比前一件事情更加重要。
李臏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