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既是一個城市,也是一個地區,大疏勒地區包括疏勒本城在內的十幾座城鎮,亞洲屋脊——蔥嶺從南向西盤繞,在其西北形成一個葛羅嶺山口——此為方圓千里之內,西域進入大中華地區唯一的通道,除此之外就都是飛鳥難越的高山。疏勒的東邊,則是世界第二大沙漠——死亡之海,雖然如此,由于四周都是七八千米以上的冰川,所以區內河流眾多,形成了不少的綠洲,農業也頗為發達,盛唐時光是朝廷特派的軍屯就有三萬五千畝,因此盡管這個地區是以商業繁榮而著稱,脫離農業生產的城鎮人口所占比例甚大,但糧食卻仍然能夠保持自給自足。
對這個地區的記載,其城市名稱越往前中國味越濃,越往后則越天方化,宋朝以后的地名看起來都像是在外國了。下疏勒位于疏勒西北,是這個地區除了疏勒之外最重要的城鎮,人口約有兩三萬,光看人口似乎不比俱蘭城大多少。
但李臏久在薩圖克麾下,自然知道下疏勒的重要性,若能順利接掌此城,進可以威脅疏勒控制全區,萬一所謀不成,也可以進入死亡之海投奔于闐。
“若到了那里,那可真是進退皆有余裕了。”
如果這時候可以和老天爺做買賣,李臏一定會慫恿張邁拿整個怛羅斯地區去換一個小小的下疏勒的。
而現在,阿布勒竟然說明教可以“獻出下疏勒”——這對李臏來說可是一個超大的驚喜,一開始他還有些不信,因為下疏勒的軍政大權并不握在明教手中,但很快他就想起,阿布勒的話很可能并非夸口,因下疏勒貧民眾多,城內七八成的民眾都信明教,雖然城主以及駐軍將領都是回紇人,但底層士兵也多是明教信徒,如果明教有心起事,則勢必已在下疏勒進行多方面的——包括對守城軍隊的滲透掌控。
“看來這些明教教徒的活動實在已遠超出薩圖克的意料了。”李臏心想。
其實若只是明教教徒起事反抗回紇,下疏勒也不過是一個邊鄙小城而已,以明教教眾所擁有的各種軟硬實力而言,就算一時間被奪取也影響不了博格拉汗的大局,薩圖克只要回師一壓,登時可以將這起叛亂碾成碎末,但要是再加上唐軍這個因素,事情可就不一樣了。
張邁對那個地區形勢的微妙把握自然不能如李臏這般清楚,這時見李臏微微點頭,眼中閃過興奮的光彩,便知道這次的生意可能大有賺頭,說道:“你說要獻出下疏勒,這話可能代表整個明教?你們教主能同意嗎?”
“教主?”聽了阿布勒的翻譯后,奈爾沙希有些奇怪:“我們摩尼教,沒有教主啊。”
張邁暗中滴下了兩滴冷汗,心想查老先生的武俠書,果然不太可靠,卻聽奈爾沙希道:“老朽不才,卻也是我教在疏勒的五大長老之一,雖然不能說有權決定所有大事,但我清楚教眾的心理,若唐軍能開到葛羅嶺山口,老朽可以用項上人頭保證,我明教教眾一定會奪城響應的!”
奈爾沙希說完了這番豪言之后便離開了,離開之前請張邁盡快決定,“若有心要取下疏勒,我們得先盡早和那邊取得聯系。”
他和阿布勒父子倆離開以后,張邁把郭洛也叫了過來商量,鄭渭、李臏依照種種形勢判斷,都覺得奈爾沙希的話頗值信任,郭洛聽了也是興奮異常,鄭渭又道:“疏勒那邊,可能會響應我們的,可不止有明教啊,還有另外一支力量,也許更值得信任。”
張邁與郭洛齊聲道:“佛民?”
“不錯!”
————盡管俱蘭城即將面臨一場大戰,但怛羅斯地區的整體局面卻控制得相對良好。
怛羅斯并非回紇人的老巢,這里是種族雜處之地,突厥、大唐、突騎施、葛邏祿、薩曼、回紇,幾大勢力在數百年間在這個地區進進出出,居民對大唐的記憶固然已經淡薄,但對回紇也不見得有多忠誠,畢竟薩圖克進入這個地區才幾年的時間,且民生建設又沒怎么搞,那些對唐軍很不信任的人大多已經逃了,剩下的見唐軍來了,也就當這個地區換了個新主人,正如當初薩曼代替奧古爾恰克、后來薩圖克又代替薩曼一般,依舊過自己的日子。俱蘭城的商戶之所以會逃亡得這么厲害,與當初唐軍“借錢”借得太兇也是有關系的。
因此楊定國和劉岸從怛羅斯運糧過來,一路平安,進城以后告訴張邁西線平安無事,請俱蘭城方面放心作戰。而他聽說明教教徒愿意獻出下疏勒以后也忍不住興奮。
“如果能去疏勒,那自然是好,可是東面的道路被堵住了。卻該怎么去?”
不但大軍沒法過去,就是要送個消息出去也難。從滅爾基要往疏勒,還得繼續向東,然后折而往南——那前面可隨時都會遇到回紇的兵馬,要過集勒,要過那輪,要經過七八個像滅爾基這樣的地方。這是一個沒有電子通信的時代,要越過敵人的領地去傳個消息那也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
“要不,我們派人化裝成逃民吧。”劉岸說,但隨即覺得這個辦法簡直就是一場賭博,要想成功變數太大,中途隨時都會被回紇人攔截住,就算能夠順利到達疏勒,取得了聯系,再要回來又得冒個大險。
“從這里往疏勒,還有另外一條路的。”就在眾人為難的時候,李臏說,他轉向鄭渭:“而且這條路,鄭家的人應該走得很熟,對么?”
————“報——”俱蘭山脈北麓,薩圖克軍駐地。
“前軍歇邁德迪赫坎逼近俱蘭城,唐寇約千人出城延敵,歇邁德迪赫坎下令進擊,我軍五百,敵軍三百,歇邁德迪赫坎敗績,現在帳前請罪。”
“五百對三百么?”薩圖克陰沉沉的神色,讓帳內所有將領都暗抽冷氣,他們都想到歇邁德之所以挑戰對方,有測試一下對方戰斗力的意圖——若是望見城池卻不戰而回,回來后怕也得受到薩圖克的責問,然而在兵力占優的情況下戰敗,那卻更是不可原諒的事情!
“歇邁德死傷多少,唐寇死傷多少?”
“唐寇未見大損,我軍…只剩下一百二十四人回來…”
薩圖克眼睛忽然睜得圓了:“兵力居優竟然還慘敗——把歇邁德給我拖下去,斬!”
帳內鴉雀無聲,竟無一人敢求情,已有親兵出去執刑,不久便聽見外歇邁德的驚呼與求饒,但聲音卻越來越遠。
部將霍蘭結結巴巴叫道:“博格拉…汗!請,許我,出陣!前鋒!”
他話說的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薩圖克卻道:“好!霍蘭,這次就讓諸將再看看你的英勇,你的遏丹之恥,也該雪了!全軍立即出發,限兩日之內,抵達俱蘭城下,五日之后,我就要重新踏上俱蘭城城頭!”
也就是說,真正的作戰時間他只給了三天!
“兩日?”另外一名老部將蘇賴叫道:“博格拉汗,走得這么急,只怕輜重會跟不上。”
“跟不上就別跟,這一戰是破釜沉舟!只有前進,沒有后退!”
蘇賴見薩圖克如此氣勢,不敢再勸,待諸將都聽命出帳后,才來到薩圖克身邊,道:“博格拉汗,是否考慮出動圣戰者襲敵之后?”
薩圖克沉吟半晌,道:“道路隔絕,怎么調?”薩圖克如今要和庫巴圣戰者取得聯系,必須先派人前往南,走到疏勒附近,然后折而向西,經過訛跡罕,然后才能抵達庫巴。
這條路迂回遙遠,那也不用說了,中間更隔了一個由祆教激進派控制的訛跡罕,這些年祆教和天方教對抗得厲害,薩圖克半明半暗地養著天方教中的激進派,祆教激進派便視之為眼中釘,因而訛跡罕雖然地處怛羅斯、庫巴、疏勒這三個都由薩圖克控制的地區中間,城主麥克利卻偏偏向阿爾斯蘭效忠,攔住了天方教激進派東進的步伐,也讓薩圖克惡心得要命,阿爾斯蘭自然也清楚有這么一顆釘子安插在這里對自己的好處,因此動用了相當多的政治資源,牽制得薩圖克對這個城池無可奈何。
蘇賴道:“從這里往庫巴,軍隊自然過不去,但使者潛行的話,還是有可能的。我知道有一條俱蘭城一帶的走私商人所用的秘密小路,可從葛羅嶺山口偷過訛跡罕,直達俱蘭城或庫巴。”
薩圖克道:“庫巴那邊光憑口傳調不來兵馬,需得有我的親筆書信,瓦爾丹才會相信,但這東西萬一落到麥克利手中,卻是極大的麻煩。”
蘇賴道:“博格拉汗,唐寇之患,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面已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咱們眼下接連喪師喪地,損兵折將——那也就罷了,士兵死了可以再招,怛羅斯丟了還可以攻回來,但博格拉汗你的威望要是一失,諸部對我們的信任與期待都將動搖,那咱們過去十幾年的苦心經營,就有可能毀于一旦了啊!因此唐寇非滅不可——不滅不足以彌補我們過去幾個月所喪失的威信,此戰之勝負,實關我部生死存亡!須得獅子搏兔用全力了!就算有讓阿爾斯蘭抓住把柄的風險,也得冒一冒!真到關鍵時刻,甚至得考慮再從疏勒那邊調兵過來!”
“就先擬信,讓瓦爾丹出兵吧。至于疏勒那邊…且再緩緩。若這次能一鼓作氣攻下俱蘭城,就不用做這么冒險的事情了。”
——“從俱蘭城往疏勒,確實有條小路可以偷過訛跡罕的,”鄭渭道:“這條小路的一頭在訛跡罕城東北四十里,另一頭在訛跡罕東五十里,中間山林阻隔,這條小路,人少了走不得——怕中途遇著強盜,人多也走不得,若是上千人的軍隊,再怎么掩藏蹤跡,走到訛跡罕之外數十里想要不被發現,那絕無可能!但有時候若是要運一些小件要緊的貨物,走這條路確實可以的。”
張邁總結了一下他的情報,道:“若是這樣,那我們就派出一隊精銳,護送我們的使者還有阿布勒前往疏勒。”
鄭渭道:“使者卻派誰前去的好?”
劉岸道:“我去吧。”
張邁點了點頭,正要答應,楊定國忽道:“鄭世侄,你說大昭寺的主持,是魯家的后人?”
鄭渭沒想到他忽然提起這個話題,雖一時不知他為什么提起這個,仍然點頭稱是。
楊定國道:“那這魯家后人,對我們其他三家可還有些香火之情?”
鄭渭長嘆道:“有,不但有,而且很深。不知為何,與怛羅斯這邊的唐民過得越久對大唐就越淡漠不同,疏勒那邊的唐民,越過得久,對大唐的想念就越深,尤其是魯家,雖然山河阻隔,卻還總是設法輾轉送來書信,只是我祖父、父親還在俱蘭城時,這邊屬薩曼,那邊屬回紇,通信極其不易,大昭寺的主持傳來消息,要么是借商人輾轉傳書,要么是派來行腳僧侶傳口信——我小時候曾幾次在家里見過和尚,然而那時候我年紀還小,這些事情祖父、父親也就沒和我說很多。只是偶爾從他們口里的閑談中提起,說魯家好像對當年之事也后悔了,在我們決定遷居的前兩年,魯家的主持法如大師還曾派弟子前來,邀我們搬往疏勒。”
張邁自然知道鄭家最后沒去疏勒,便問:“那你們為何不去?就算單從利益上考慮,身處數萬同胞之中,兩家相互扶持,對做生意應該也是有利的吧?”
“當時的形勢,可不是這樣的。”鄭渭搖了搖頭,說道:“那時候怛羅斯地區還在薩曼手中,薩曼雖然也是胡人,但相比于回紇,文治教化還是好得多了,去薩曼而入回紇,那是去文昌而入暗昧了。再說,疏勒那地方也不好做生意,比不上撒馬爾罕——嗯,也就是康居。”
張邁想起之前鄭渭、李臏等的介紹,問道:“疏勒的商業,不是足以與撒馬爾罕媲美。”
李臏在旁解釋道:“特使,康居與疏勒,本來是不相上下,但疏勒之繁榮,十有靠的是絲綢之路的支撐,絲路斷絕以后,位于河中地區中心地帶的康居仍然可以維持一定的繁華,只是繁榮程度有所削弱而已,但疏勒受到的打擊可就大了——除非絲路重新開啟,否則疏勒是沒法和康居相比的。”
“對,就是這樣。”鄭渭繼續道:“后來薩圖克占據了這一帶,我和父兄的聯系斷了,但和疏勒那邊卻變得容易了,只是那時候我一心只想著怎么保住家業,也就沒顧及到這事,但去年大昭寺那邊似乎從哪里聽到了我這邊的情況,還是主動派人給我帶來了口信,邀我前往相見,我因被薩圖克暗中派人盯著,行動其實很不方便,所以就只是派了豪叔借著做生意的由頭代我前往,事后我聽豪叔叔說起,法如大師款待得相當周到,顯然他們對我們的香火之情還是很深的。”
他這么長的一番話,也只是為了回答楊定國剛才的那個問題,眾人一提到大唐后裔的話題,不知不覺間便說了開去,說話人聽話人心里都感受到了一絲溫情,一點也不嫌鄭渭將話題扯遠了。
這時楊定國將言歸正傳,道:“要是疏勒唐民還心系大唐、魯家對咱們三家還有香火之情,那么這次的使者人選,就得重新斟酌了。”轉身對張邁道:“特使,我建議讓鄭豪老兄弟帶路,以阿洛為正使,帶上楊涿、鄭漢兩個少年,一起去疏勒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