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上城的地勢,南凸而北凹,南面為一處高地,上建城堡,安六曾推測說,當年這里可能曾是一片綠洲,城堡為綠洲統治者的居處,下面可能有農田、牧場,隨著恒羅斯河收縮,農田牧場盡成荒漠,城堡也成廢墟,北面為一個幾畝大的低地,三面都被數十尺高戈壁圍住,必須經過南面的高地才能外出,安六估計那低地以前可能是個湖泊,因為低地的泥沙里層挖出些魚骨殘骸之類的事物,不過如今別說積水成湖,挖井都挖不出水來。張邁上次來踩踏探查時,發現這里有幾個挖得很深的老坑,丁寒山說是安六那一輩人挖的,當時是想看看這底下如果能挖出水來,此處便可作為一個像燈下谷那樣的據點,可惜掘地數丈還是沒挖出一滴水來。
那涸湖低地三面環山,不用擔心敵人闖入的,但燈上城的廢墟雖然號稱高地,坡度卻并不陡峭,且南、東、西三面受敵,張邁抵達時,安守敬的弟弟安守業已領了振武營以及一百多名民壯在這里守候,這段時間里唐軍在廢棄城堡的舊基上添筑了一些防御工事,用砂石泥土堵上了十幾個破口,重新修好了垣門,又準備了陌刀、弓弩、水箱、干糧。安守業望見張邁,趕緊開門把龍驤營將士接了進去。
塞坎在沙丘上望見,冷笑道:“里頭果然有人!”下令:“給我攻!”
最先上沙丘養力的兩千四百騎兵分成三組,每組又分成八隊,每隊百騎,或駿馬,或駱駝,駝馬分行,先沖沙丘上馳下,也不顧唐軍留下的疲馬倦駝——僅由這個細節,便可知塞坎養的這支騎兵紀律甚嚴,沖到沙丘下時,唐軍已經進入燈上城,兩千七百騎兵也不稍停,就接著一股氣勢,直沖上山!
高地的緩坡只是降低了騎兵的沖刺速度,卻未能完全阻擋馬蹄,幸好三個方向的受攻面都比較狹窄,限制了回紇方面的進擊。
那燈上城堡壘廢得久了,幸而西域物產與中土不同,附近盛產石料,所以當初這座城堡全是就近取材以堅石建筑而成,土木結構輕便節省,卻易于焚毀,堅石結構勞民傷財,卻更經得風沙水火的侵蝕,故上古規模宏大之建筑,泰西留有埃及金字塔、羅馬競技場等遺跡,而中華之建筑則更難保存——這也是中土與西域建筑之根本區別之一。
燈上城的斷壁經過修整,整體上基本都有一人多高,能讓血寶馬也無法縱躍而過,卻還無法稱之為堅固的城墻,龍驤營六百將士才進燈上城,安守業早率領民壯準備好了食物和飲水,但眾將士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就見回紇騎兵圍住了這個高地。
“這批唐寇雖然艱險狡猾,可惜不懂兵法。”塞坎站在對面沙丘上,笑著說:“這倒也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可惜是個絕地,被我們一圍,他們除非插上翅膀,否則是別想逃了。”
“各就位置!”燈上城中,郭洛疾呼。
得嗒得嗒,得嗒得嗒——
二十四隊騎兵分三個方向沖了上來!飛揚的鐵蹄每一下落地似乎都在敲打著防衛者的心房!二十四隊騎兵背后,又有十二隊騎兵,這十二隊騎兵就都是直接沖擊正南面的垣墻!燈上城畢竟只是一個小堡壘,雖三面受攻,但受攻面都不寬敞,七千騎兵無法同時擁上,塞坎如今的布置已是極限。
西面受攻面最窄,墻垣又最牢固,張邁讓隊正唐仁孝領銜,領四個隊共兩百人防守,東面受攻面只比西面略寬,但墻外的地勢卻十分較陡,馬都跑不上來,張邁便安排了溫延海率領一個隊,連同一百四十多民壯防守。剩下的人全部堵在正面!
“準備弓弩!”
垣墻的挖有九十個小孔,可以讓強弩伸出箭矢。又有一百多塊踏石,可以讓弓箭手站在上面,弩箭手的關鍵技巧是瞄準,不似弓箭手還必須同時控制張弓力量,而張弓的力量控制得不夠嫻熟又勢必會影響瞄準的準頭和射擊的力度,龍驤營的弓箭技術是弱項,六百人中只有五十個人的箭術郭洛認為“不會浪費羽箭”,這五十便與振武營的弓箭手一起,站在墊腳石上登高張弓。
近了,近了,更近了!
唐軍還沒放箭,回紇軍卻先發了——騎射!
數百支箭如狂蜂一般在空中組成了斑點,只是這斑點卻是會動的!一眨眼功夫就襲到眼前!
箭部分射入城內,如雨落下,部分釘在垣墻上,其中數十支力道強勁到刺入壁中,雖然距離相對來說遠了,但數百個點上的一齊沖擊還是讓靠在垣墻內壁的士兵甚到垣墻在微微震動!這種震動讓張邁產生一個想法:若是回紇人再沖近些,箭又不斷射擊,或許光靠射箭就能將這面垣墻射垮!
回紇人搶光發動射擊是為了掩護騎兵,只是望空泛泛而射,精準度不夠,但仍有兩個站在踏石上露出半身的弓箭手中箭受傷。
“給我射!”
在回紇騎兵沖進有效射程內的那一刻,郭洛叫道。
回紇先行騎射,好處是搶先壓制了場面,而壞處則是這一輪射擊之后肯定就得當靶子了。
箭孔里飛出了死亡的聲響,同時垣墻上的弓箭手一齊冒頭,放開了弓弦。
“嗤嗤嗤嗤——”
每一輪只有兩百多支箭,但沖上來的騎兵受地形限制排列得比較密集,又已進入射程范圍,縱持盾牌也無法完全消除弓箭的威脅,悲鳴中二十幾匹馬倒地,倒滾下去,士兵的慘叫中十余人落馬,唐軍中有的用上了張邁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從未見過的連弩,不給沖上來的騎兵有喘息的機會,弩箭連發,弓箭手再射,不斷有人落馬,也不斷有馬歪倒。有失主的馬慣勢前沖撞上了垣墻,也有落馬的士兵在坐騎死后趴在地上爬上來!
“哼!”塞坎在后方對士卒的拼命竟全無一點憐憫之心!他要的,只是勝利!攤上這樣的主將,士兵們的命運無疑是悲慘的,但有這樣的敵人,他的對手也不好過。
塞坎到達燈上城下,只看了幾眼就判斷出了形勢:面對這樣一座又小又硬的城堡,必須一鼓作氣將之拿下——哪怕是為此付出一定的傷亡,人死了可以再招,氣勢一泄,之后就得轉入圍困戰了,塞坎可不想在沙漠中打圍困戰!
“告訴者米,打不下這燈上城,他就不用下來了。”這個胡將的聲音冷酷得不像一個人。
塞坎的決心讓回紇軍這第一輪沖擊猛烈地超乎張邁的想象,竟然還是有二十余個騎兵躲過了第一輪的箭雨,連人帶馬闖到了垣墻之下!
“給我沖上去!”
塞坎麾下的猛將者迷趕著騎兵:“有進無退,退就殺!”
“守住守住!”張邁高聲打氣:“扛住了這一輪,他們就奈何我們不得了!”
戰場的激勵言辭,總是那么激烈,那么的高昂,甚至“不負責任”!
然而士兵們相信張邁,因為特使以欽差之尊也和他們一起,就算這里是一塊死地,有張特使在,將士們就相信還有生路,就有勇氣面對死亡!
那垣墻不到兩人高,那二十余名騎兵在馬上一蹬,這些人彈跳力好厲害,一下子就翻了上去!
者米望見心頭一喜,以為唐軍是來不及反應。
這道垣墻甚窄,寬不過尺許,不像大城池的城墻那樣上可跑馬。
二十幾個騎兵一翻上去,眼看就能奪取城墻了。
只要出現一個缺口,那就將如黃河堤崩,一發不可收拾了!
然而等待他們的是二十柄陌刀!
陌刀的長度不比垣墻的高度短多少,若是由人握著那便比垣墻還高,本來倒伏著,這時卻忽然出現!劉黑虎帶著二十名大力士就在內壁揮舞!
“斬!”
張邁下令!他的臉也在這拼死的決戰中猙獰了起來!
只見雪花似光芒一閃,有人當場被斬首,也有的被斬斷了手腳,甚至有的被攔腰斬斷!有一個武藝精熟的回紇士兵在大忙之中竟還來得及舉起了盾牌,但他卻不好運地遇上了二十名陌刀士中力量最強勁的劉黑虎——陌刀在他手中連馬都能斬成兩截!喀喇一聲,竟然先斷盾牌,然后直接劈斷了脖子!
十幾顆頭顱和十幾只手腳滾了下來,一半滾到墻外,一半落在墻內!鮮血噴激出來,為這面垣墻刷上了鮮紅色的油漆。有的人甚至是被攔腰斬斷,半截身子掉在垣墻外,一時還未死,還在伸手掙扎,要呼救,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有喉嚨顫抖的呻吟掩蓋在亂馬踢踏之中。
看到這場景,回紇騎兵的前鋒有些膽寒了。
但是米臉上卻還是沒有半點懼色,更無一點退卻的意思:“沖!”
又一撥騎兵不顧性命擁了上來,陌刀的威力強大得可怕,不過卻不夠靈活,有三四個回紇士兵逃過了一劫,其中兩個竟跳入了墻內!但這幾個人馬上就被二十名短矛手竄起刺殺。
然而,這只是剛剛開始!
唐軍雖然占據了地利,可回紇軍的兵力卻是他們的六七倍!
“沖,給我沖上去!”
賽看的命令讓人覺得他是一個胸中毫無慈悲觀念的人!就算是手下的士兵,在他看來也和刀槍等死物無別,而不是人!
只要世上的人還沒有死絕,那么就可以拿來做材料,像鍛造刀劍一樣練成士兵——
這就是塞坎——或者,薩圖克.博格拉也是這樣的。
一千多名騎兵被他逼著沖了上來,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士兵就踏著前面士兵的尸體前進!
幸好有地勢限制了回紇騎兵的沖擊之勢,同時弩箭又大大壓制了沖近垣墻的騎兵數量。饒是如此,場面之混亂還是非戰前所能想象。
戰爭,就是要彼此廝拼之中,暴露敵我雙方所有的“始料不及”!廟算可以毫無破綻,但戰爭卻永遠都有意外。
這時,燈上城南墻之外已盡是死人死馬了!地面變得坑坑洼洼,不是泥土坑洼,就是尸體起伏。
騎兵的行動不便了,但障礙物也多了。
“堵箭眼!”
者米如殺神一般,沖到了垣墻大門外不到三十步處,丁寒山指揮者五名弓箭手同時向他射擊,卻都被圍繞在他左右的盾牌手豎起盾牌擋開,在者米的指揮下回紇兵竟將同胞的死尸乃至活馬朝箭孔推去!
有一個回紇士兵沖的太前,后面的一個士兵干脆將他一推,推到箭眼中去了!
這時箭眼之中剛好飛出強箭,一聲悲鳴,那個回紇士當場死了,可慣勢還是讓他撲到箭眼上去,這口箭眼也就堵住了。
垣墻之內,唐軍將士見這些胡人如此殘忍,哪怕他們的神經已在歷次戰爭中鍛煉的剛硬異常,還是不禁心中微微一顫。
有什么樣的將帥,就有什么樣的士兵!
死人死馬塞住了箭孔,甚至成了翻墻的踏板!
“上!”
“沖門!”
幾個回紇士兵撞了上來,“宰了他們!”郭洛也喪失了不動聲色的常態,臉上青筋暴起!
拼命,拼命,這時候甚至都忘了思考,不!是沒法思考!就連將官們也都只能憑著歷次戰爭培養起來的戰爭直覺來指揮!
大門忽然多了十幾個孔,就在回紇士兵驅馬撞上去的那一瞬間十幾個孔里都捅出了長槍!收拾不及的人馬當場就被釘死在那里!
“上!”
“上墻!”
者米絲毫不顧垣門的失利,馬上又找到了一個破綻!
戰場之上,只爭瞬息!
在箭孔被堵住的那一會,唐軍一時來不及反應,便有兩隊百人隊連人帶馬沖近!
“擋住!擋住!”
張邁大叫!
數十根長矛此起彼落,二十柄陌刀狂舞!
可是這一次逼近的人實在太多了!
百萬大軍爭衡的戰役,決定勝負的常常是某個關鍵局部戰場的數千人,數千人對戰的戰場上,有時候又總是由數十人在掌握著輸贏夫人樞紐!
回紇軍在增加多三十具尸體的代價之下,有八十多人跳上了垣墻!
然后回紇騎兵才發現,垣墻后面還有一條以沙包對壘起來的矮墻!一高一矮的兩道墻之間幾乎就是一道淺溝!劉黑虎他們就是站在那矮墻上揮舞著陌刀!而那道淺溝就像一個等待著吞噬他們的陷阱!一個正張牙舞爪等著他們的陷阱!
但還是有三十多人跳了進來!他們沒有選擇,如果后退也只能是死!者米若退,塞坎會殺了他,士兵若退,者米會殺了他們!
這就是張邁的敵人!他們不要性命了,因為他們沒得選擇!
淺溝里有一百多名站在踏石上的弓箭手,九十名站在箭孔后面的弩手,因為敵人忽然搶到了身邊,這些弓弩就都暫時失去了效用!弓箭手們不得不拿出了橫刀,弩手們不得不拿起了短矛,長矛配合著陌刀要將跳垣墻的回紇逼下去,橫刀近戰,向跳入錢夠的回紇敢死兵發起了攻擊!
淺溝之內唐軍是占上風的,可這樣糾結于溝內的近戰、無法用弓弩壓制后續的騎兵,后面的回紇人必會源源不斷地涌上來!
要繼續這樣下去,這道淺溝遲早也得被填滿了!
高地下面,塞坎露出了一絲冷笑。
這員宿將并無透視的能力,并不能直接看到垣墻內的場景,可是他卻能從后軍的行動,推測出前軍的情勢。
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回紇的傷亡已經很重了,但只要能一戰而勝,那這傷亡就是值得的。
馬斯烏德做不到的事,甚至博格拉汗也束手無策得敵人,都將由我塞坎來解決!
勝敗之間,無論對回紇士兵還是對塞坎,都是一天堂,一地獄!
盡管垣墻之內唐軍是占上風的,可跳進來的回紇人也都在拼命!負隅頑抗之下,要殲滅他們也還需要時間,回紇人一轉眼間已死了一半,唐軍一百多名弓弩手里頭,也有七八個人死于非命,這些人昨天還好好的,和張邁有說有笑,但轉眼之間已陰陽兩隔,戰場的殘酷甚至容不得任何人為同胞發什么感慨,就見到有個副火長——馬小春也躺在地上掙扎,不知傷了什么地方。
從數字上看唐軍的傷亡要比回紇少得多,但從形勢上看卻相反。
“不行了!”張邁叫道:“我出去!”
郭洛一驚:“那怎么可以!”
郭洛一聽就知道張邁要干什么,但那太危險了!
可張邁卻已經行動了!
唐軍的力量已經用到盡了,他知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雖然九死,卻還有一生!九死,是自己的九死,而換來的將是整座燈上城所有將士,乃至唐軍全體的一線生機!
這命值得一拼!塞坎站在最后,拿刀逼著將兵前進,而張邁卻準備沖上最前線,拼上自己的性命帶領兄弟們尋找生路。
垣門左側,有一個由十二塊石頭和二十個沙包壘成的階梯,守方可以踏著階梯直上垣墻,攻擊的一方卻會被垣墻攔住,這時張邁看準了在最前面指揮的者米,拔出了血牙,跨上了垣墻!
垣墻之內許多人驚呼了起來:“特使要干什么!”
小石頭瘋叫了一聲,不知哪里來的力量,直接從墻下一跳跳到墻上,手中圓盾已擋在了張邁身前,而他自己則完全暴露了!
“龍面具!”
者米望見,他不知道垣墻內唐軍已經出現危機,唐軍的抵抗也依然猛烈,者米還在為回紇的傷亡而焦急,看見了那龍鱗面具后,他就像忽然發現了制勝的關鍵,猛地狂吼著指著張邁:“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