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戰計劃是高度保密的,除了參與軍事會議的主要成員之外一律不得泄露,不過從當天開始全谷就下達了動員,幾乎每個人都被安排了任務,但大部分人卻都不知道自己做的這個小環節將在整個行動中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尤其是龍驤營,氣氛變得十分的緊張,他們都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只是發現在谷內一直和將士們嘻嘻哈哈的張特使臉上的神色比往日凝重了不少。
謀落烏勒冷眼旁觀也有所察覺,心道:“張邁要干什么?他胸中所謀還頗形于色,尚未是名將之風。”不過他也不去亂打聽,甚至未將自己的觀察和馬小春多嘴。
整個燈下谷無論男女,或厲兵,或秣馬,張邁在整個龍驤營忙碌的時候,到各個隊伍中去巡視,尤其是重視牲口的檢查工作,這次出發龍驤營將帶上八百匹馬外加四百頭駱駝,也就是平均每個將士有兩匹馬或者一匹馬一匹駱駝——以保證行動中有足夠的機動力,這是誘敵戰的關鍵!
張邁自己的坐騎是一匹大宛紫骍,外加一匹駱駝,這頭紫骍馬是奈爾沙希家獻出來的,紫骍馬乃是一種異種,毛發呈赤色,比尋常成年馬要高出半個頭,奔馳速度極快,負重能耐尤其強,張邁一百五十多斤的塊頭翻身上去,這紫骍馬竟好像只是覺得背上多了一個嬰兒,騎著它張邁已經打過了兩次勝仗,因此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連捷”。
經過多日的相處,人馬之間已培養起了情感,盡管他身為特使,但每天只要抽得出空總是親自來喂養連捷,這時抱著它的頭將臉貼過去,一邊替它梳理毛發,替它拂下沙塵捉蟲子,一邊在它耳邊說著:“連捷啊連捷,這次要是再贏一場,或許咱們就能沖出這片沙漠了。我會拼命的,你也一定要爭氣啊!”
連捷長嘶了一聲,仿佛在響應主人的激勵。
“在干什么呢?”
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好聽,又讓張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轉過頭去——真是郭汾!
“汾兒!”
脫口叫了出來。
自己可有多久沒和她說話了?
“你怎么來了?”
“不想見我么?”
“不是…我,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呢。”
看看周圍沒人,郭汾走近了些,卻走到連捷的另外一邊去,兩個人隔著一匹馬。
“我早就不生你的氣了…我像那么小心眼的人嗎?倒是你,這么久了都不來找我…”
“我不是不找你!我…我…這幾天一直在忙…”
“忙到來找我的時間都沒有?”
“不,不是…”張邁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是還有一點時間,可是要么已經整個人都軟趴趴,要么累得腦袋昏沉,所以…我不想那樣子去見你啊。結果又因幾次時機都不湊巧,就一拖再拖…”
隔著馬鞍,郭汾怨怨地道:“你就是想讓我看到你最強、最好的一面,對么?”
張邁確實是這么想的,他之前惹得郭汾生氣,要討得心上人回心轉意,自然要費心思,只是唐軍艱難急迫的戰斗是一環接一環,張邁不但時間都花在這上面,就是心力也都被這件事占據了。
郭汾幽幽道:“可是你知道不,我并不是只想看見你的強與好,你虛弱的時候,你疲倦的時候,你腦袋昏沉沉的時候,我…我都希望能陪在你身邊。你累的時候,難道還怕我會對你使性子不成?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你的負擔,我是要做你回到家以后的依靠。”
張邁聽得有些怔了:“好汾兒,你真的,不生我氣了?”
“當然生氣。”郭汾扁了扁嘴:“那天,我忽然聽見你居然把那事說出去…”
“沒有沒有!我真的沒說!”
“好了好了,有說沒說都算啦,反正當時是挺惱的,不過第二天睡醒氣順了,就沒什么了。”
“那么后來呢,那你干嘛還一直不理我?”
“嗯…”郭汾轉著眼珠子,想了一下說:“因為看你在練兵嘛,我看你練兵練得那么專心,就…就忍著不來打攪你了。”
她說著一邊用手梳理著連捷另外一邊的毛發,張邁看著她那有些狡黠的眼神,心想汾兒只怕沒完全說實話,只是女孩子的心事還是有些難猜,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想那么多,其實當天晚上就該打破你的門進去跟你道歉的。”
手伸過連捷的馬頸,抓住了一只手,郭汾竟然沒有躲避,就任張邁捉著,她的手背柔軟而光滑,手指扣住了對方的掌心,碰到了指掌交接的地方,郭汾臉蛋長得很漂亮,手掌卻有幾個老繭,掌心也有些粗,碎葉的女人都得參加勞作,而且勞動量很大,哪怕是郭師道的女兒也都沒有養尊處優的特權,郭汾全身上下透出的是一種健康的魅力,而不是那種風吹吹就倒的弱質蒲柳。
好想再和她說些什么呢,告訴她自己這段時間自己其實時時惦記著她,告訴她自己把龍驤營將士操得那么慘全都是因為她,告訴她自己即將出征,即將去做一件很危險很危險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忽然堵住了。
這次的行動是不能說的!就是對妻子情人,也不能說!他是特使,更得帶頭守紀律。
于是只是捉著對方的手,郭汾的手也扣過來,扣得緊緊的,好一會沒說話,卻哭了起來。
“這次,會有大事,對不?你要出征,對不?”
她畢竟是郭師道的女兒、郭洛的妹妹、張邁的情人,盡管沒人告訴她具體的行動細則,但最親的三個男人都在為同一件事忙碌緊張,作為一個女人她還是直覺地察覺到了。
“嗯。”
郭汾就沒有再問了,張邁也沒再說,看看周圍沒人,忽然從馬肚子底下鉆過來,將她擁住,按到一個大草堆邊,被晃動的草碎末撲簌撲簌地落下,見郭汾沒有抗拒,便吻了下去,臉頰,脖頸,輕輕地咬著,慢慢地就忘記了力度,以至于對方有些疼痛地呻吟起來。
彼此鼻子中都是對方的氣味,身體感應到的都是對方的溫度。
身下的人兒呼吸急促起來,身子也在發顫,難道這是她第一次接吻?
張邁將動作放得更加輕柔一些,但激情之下卻還是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動作與力度。
柴草堆在搖動著,小石頭剛好路過,看著奇怪,走上來要繞過草堆看看怎么回事,卻被馬小春悄沒聲息地掩近,捂住了他的嘴巴將他拉走了。最頂上的一團干草忽然整個兒蓋了下來,郭汾呀的一聲逃了出來,笑著:“你看你!把別人辛辛苦苦堆好的草料都弄塌了!”
張邁追上來環住她,咬著她的耳朵說:“等我這次回來,我就去向你爹爹提親,好不好?”
郭汾怨怨地道:“你啊,一忙起軍務來,就不記得我了,還得我來找你…唉,雖然我也知道咱們唐軍現在的處境很不好,知道你的難處,但心里也不好過的,你知道嗎?提親不提親的,現在咱們的情況,一切從簡就好,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別…別把我當成一個需要刻意來討好的女人。其實只要你心里有我,便是在戰場上,我也是和你一起的。”
這不算答應,可也沒有拒絕,過了好一會忽然覺得可人兒的頸部在抽動,趕緊扳過她的小臉來,眼睛紅紅的。
“你哭?怨我沒時間陪你么?”
郭汾搖了搖頭。
“那么是在擔心這次的事情?”
“沒有,沒有。”郭汾心里擔心得要命,卻抹了抹發紅的眼睛,笑了出來:“有什么好擔心的!反正咱們一定會贏!你要出征,這些事情,等你得勝回來,再說吧!反正我一定會等到你們凱旋歸來的!”
凱旋,凱旋!
本來還對此戰的前途有些擔心,但在這一剎那間卻覺得身體里涌進來一股強大的力量!張邁腦中閃過了幾個快速切換的鏡頭——
黃沙上灑滿了胡虜的鮮血…
夕陽下橫陳著回紇的尸體…
左手按著歸鞘的橫刀…
右手提著塞坎的首級…
燈下谷外,是等候著自己的郭汾!
“你放心,我一定會凱旋回來的!”
聲音沒有增大,但語氣卻加強了!
“等我!”
兩人沒有再說話了,靜靜的,是戰前的相守時光,附近只剩下連捷偶爾噴息的聲響。
“喂…”
“嗯?”
“你知道兵將們在背后怎么談論你嗎?”不知過了多久,郭汾忽然說。
“怎么談論我?是不是說我英勇神武啊?”
“呸,臭美了。”郭汾道:“他們都說,咱們張特使啊,什么都好,就是一張臉長得太白凈了,比娘們還白凈。”
“什么!”張邁幾乎是怒吼起來:“娘們?把我比娘們!我哪里像娘們了!”
這怨不得張邁怒吼,他一米八幾的個頭,在唐軍中也算比較高大的人了,臉也絕不是那種奶油小生型的,雙眉濃粗,鼻子直挺,放在大都市里也算挺男人的了,但放在這個時代就嫌面皮太過白凈光滑了,皮膚比唐軍中的大多數女人都要好得多,這也是事實,但忽然被手下拿來和女人相比,還是令人生氣。
“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臉上一道疤痕都沒有,又不留胡子的。”
“刀疤?胡子?”
敢情臉上沒刀疤也是錯?至于胡子,張邁是習慣了剃須的,不像郭洛,做了副校尉以后就開始留胡子,左鬢到右鬢下頜連了一圈,看起來威武極了。
“我不習慣留胡子。”
“那你以后最好留一點,那樣好看些。”
“嗯,你覺得好看,我就留。”
郭汾見張邁聽自己的話,眼睛里滿是幸福:“那最好別留一點,留個絡腮!”
“行。”張邁笑道。
“不過你就要出征了,現在留胡子也未必來得及,上陣后被敵人望見你臉皮白凈小視了,可不好。”
張邁可從來沒考慮到這些細節:“那…你說怎么辦?”
“我早替你想好了,來,試試這個。”
郭汾遞過來一個薄薄的白銀面具,面具上紋著龍鱗的紋理,右上角有一個龍頭可以牽住軍盔,左下角又翹起一條龍尾,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怕。從面具的顏色上看是一件有點年代的古物了,銀質上帶著些黯黑的光,仿佛是一種天神進過地獄后又出來的色彩。
“什么東西?”
“是我這兩天整理你帶回來那些東西的時候,翻到的。”
她試著給張邁戴上,張邁也就把臉交給她,任她擺布。
“嗯,看起來剛好合適,很威武呢。感覺怎么樣?會不會妨礙看東西?”
“沒什么感覺?就是臉上貼了個東西不大習慣。”
“那就戴兩天,如果能習慣,那么這次出征就戴上它吧。戴著它,就沒人嫌你不夠威武了。”
張邁一用力,把郭汾整個兒摟在懷里:“別人的話我不放在心上,只要你不嫌我不夠威武就行了!”
又湊過臉來,要親她一下,郭汾忽然把他隔住,說:“等等。”
“怎么了!”
“我送了你這個龍鱗面具,你也送點什么給我吧。”
張邁笑了起來:“哈哈,你居然會主動問我要禮物,真是罕見的事情,嗯,我上次從俱蘭城回來,就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了,回頭咱們到屋里拿去。”
“我不要那些。”郭汾說。
“那你要什么?”
“我要鞋子。”
“鞋子?什么鞋子?”
自出現以來一直都很溫柔的郭汾忽然瞪了他一眼:“還給我裝蒜!就是那個雅麗兒做給你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