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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九節 肉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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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沉睡中蘇醒的感覺并不舒服。思維凝滯,動作遲緩,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綿軟的四肢感覺不到力量,整個人仿佛被抽去筋骨,只剩下一堆勉強還能算是生命的肉。

  繁華的金陵城已經變成廢墟,帶著記憶深處對活尸本能的畏懼,王大廈沒有進入林立的鋼筋混凝土建筑深處,而是在強烈熾熱的陽光照耀下,蹣跚著腳步,在茫然和饑餓的驅使下,慢慢走向遠處的荒野。

  灰色,是他對這個醒來后世界的第一認知。

  擁擠不堪的車輛殘骸,在殘破的高速公路上形成一條遙遠不見首尾的長龍。天空中偶爾會掠過一兩只黑暗的烏鴉身影,與地面隨處可見的灰白人類遺骨形成鮮明的顏色對比。枯黃的草莖從破碎骷髏的眼窩里探伸出來,努力尋找著可能與陽光接觸,獲得生存的機會。

  荒涼的原野上,矗立著幾根歪斜的水泥電桿。在一堵表面涂料完全剝落的背風土墻旁邊,一口架在火堆中間,用舊時代鋁制水壺制成的鍋里,大塊熟肉隨著沸騰的湯水上下翻滾,表面浮泛出一層膩厚的灰白泡沫。

  用兩根枯樹枝做成的筷子,王大廈幾乎是在沒有咀嚼的情況下,連吞帶咽地吃光整鍋肉湯。他已經整整餓了兩天,胃里泛出的酸水和虛弱顫抖的身體,使他根本無法考慮這些食物是否能吃,有沒有毒?

  荒野上不可能無緣無故憑空出現一鍋肉。十幾分鐘后,當吃飽喝足的他撫摸著滾圓的肚子,帶著惴惴不安的忐忑心情,老老實實呆在原地坐等肉鍋主人出現的時候,從斷墻后面那條幾乎被塵土完全覆蓋的小路盡頭,也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是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可是,王大廈卻從未見過像他們一樣的人類。

  他們非常強壯,面目猙獰,腰部系著一塊破舊的圍巾,裸露的身體表面凸顯出大塊虬結的肌肉。他們的頭發如鋼鬃一樣雜亂且堅硬,臉上刺著恐怖的紋青,布滿血絲眼睛里,釋放出饑餓、仇恨、憤怒的目光。

  沒有任何語言交涉,他們扔下抱在懷里,似乎是剛剛收集到木塊和各種可供燃燒的物件,咆哮著猛撲過來。大張的嘴里,露出一顆顆類似犬科動物般的鋒利獠牙。

  可能是基于舊時代對于活尸的戰斗經驗吧!靠著那把只剩下十六發子彈的M5G43突擊步槍,王大廈準確地打爆了他們的腦袋。當他帶著好奇的心理,在尸體附近搜索的時候,卻恐懼地發現————就在距離火堆大約十余米,恰好被斷墻遮擋了視線的空地上,一個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的女人,被十幾根插進土里,長度超過半米的散亂鋼筋平平撐起,形成一個懸空而掛的“大”字。她的腹部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一截已經干皺的腸子拖拉著半凝固的血塊,從傷口里垂直吊伸著。

  她沒有左腿。腿根位置上留有被銳利刀具切割的痕跡。強忍著胃部劇烈的翻騰,以及內心深處想要嘔吐的可怕欲望,渾身顫抖的王大廈大口喘息著,恐懼的目光沿著女尸身體下面已經發黑的血跡一直順移最終,鎖定在那火堆旁邊,那口剛剛被自己吃空喝盡的鍋里。

  強烈的惡心和說不出的反感,像兩把生銹缺口的鈍刀,被無形的巨手操縱著,在王大廈剛剛裝滿的胃囊里來回刮蹭。驟然縮緊的神經刺激著肌肉,促使它們作出本能的生理排斥動作。盡管理智明確無誤地表示,饑餓的身體需要這些來自于同類身上的肉,可是潛意識里仍然存在的道德體系和從舊時代保留至今的慣性思維,卻控制著他作出條件反射式的嘔吐。

  進入身體,又重新掉落在地面的肉塊,表面蒙著一層模糊黏稠的消化液。它們當中的一部分已經被身體徹底吸收。每每想到這里,王大廈的反胃欲望就會變得更加強烈。他雙手緊緊攀扶著松散的土墻拼命作嘔,干燥的沙石地面,很快汪集起一堆混合著淡紅血絲的半凝固肉糊。它們散發出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餿酸味兒,在干燥的空氣中朝著四面八方慢慢擴散開來。

  王大廈綣曲著身體縮在墻壁背后,強烈的痙孿幾乎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臉色像紙一樣蒼白,密集的汗珠從額頭兩邊滲出,匯聚在下巴的尖端,隨著身體無意識的顫抖,接二連三掉落在地面。

  已經被驅逐的饑餓,很快又重新占據了他的思維空間。空蕩蕩的胃囊像剛剛得到一張大牌,興奮無比壓上全部籌碼準備大干一場的賭徒,忽然被意外沖進房間的警察用槍指著不得不被迫離開賭桌失落、憤怒、絕望,它無法反抗大腦的意志,只能以更加劇烈,更加可怕的速度拼命蠕動著,用這種最基本,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表明自己必須得到滿足的欲望。

  一只不知名的小蟲子從巖石底下的縫隙里慢慢爬過,它搖頭晃腦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細長的觸角像天線一樣警惕地注意著隨時可能襲來的危險。它爬得很慢,但是即便再遲緩的動作,也能夠縮短與那堆嘔吐物之間的距離。

  堆積在地面的肉糊,看上去令人感到惡心。但是不可否認,這些被胃酸充分攪拌過的肉塊,的確能夠提供充分的營養和身體所需的熱量。

  蟲子爬了很久,終于接觸到肉糊的邊緣。它小心翼翼地淺嘗了一口尚未被泥土吸收的黏液,大概是覺得味道很對自己的胃口吧!它開始把這堆意外發現的東西歸列于食物的種類,蹬開細長的節肢鉆進其中,肆無忌憚地大吃起來。

  越來越多的蟲子朝這里圍聚,荒野上可吃的東西非常稀少,無論人類還是變異生物,都絕對不會放過任何進食的機會。

  默默地看著在肉糊旁邊來回攢動的蟲群,目光呆滯的王大廈,似乎又回到那個生離死別的時刻。

  同生共死,是舊時代情侶之間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句話。男人用它哄騙女人上/床/做/愛,女人用它證明男人對自己的忠貞不渝。金錢和廉價的愛情,使欺騙變成達到目的必需手段。王大廈也不例外————盡管他和小護士像所有熱戀中的男女一樣曾經海誓山盟,可是到了最后關頭,小護士仍然背叛了曾經承諾過的一切,把本該陪著自己死去的心愛男人,毅然推進了治療艙。

  她要讓這個男人活下去。這也是她在徹底喪失理智前,腦子里最后的希望。

  王大廈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他只知道長時間的休眠,已經把體內留存的能量消耗一空,自己的身體臨近于虛弱崩潰的邊緣,再不進食,結局只能是活活餓死。

  吃人,有違常理。那種非道德的行為,是野獸的專利。

  但是,此時此刻,他沒有第二種選擇。

  在無道德的罪惡中繼續生存?

  還是保留人性良知的絕望死去?

  我我我我餓————

  突然,他像瘋了一樣撲倒在地,抓起一團團已經變冷凝固的肉糊,連同粘連在表面骯臟的泥沙一起,大把塞進口中,在難以忍受的強烈惡心嘔感中,硬生生的狂吞下肚。

  欲望徹底壓倒了理智,在生存面前,人類尊嚴和道德良知,是那樣的脆弱、無力。

  “吼————”

  帶著內心深處羞憤難抑的熾熱火焰,滿面猙獰的王大廈嚼著腥餿的肉糊站起,大步走到墻壁背后的女尸旁邊,拔出腰間的軍用匕首,從肥腴的尸腿上,割下一大塊粘連著澄黃脂肪的肉,野蠻地一陣亂嚼。

  在摒棄了道德的眼睛里,人肉和豬、牛、雞、羊沒有任何區別,同樣擁有豐富的熱量和蛋白質,足以維持生命消耗。

  蒼茫的天地間,狂猛的暴風像鬼一樣呼嘯著。高高揚起的沙塵,把太陽的光芒遠遠驅趕出這顆荒涼的星球,在鉛的濃密輻射云層籠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死一樣的灰。

  “老天爺,/你/媽/個爛/逼。老子要活,要好好活下去,活給你狗日的看看————”

王大廈一動不動站在風中,橫沖直撞的沙石砸在皮膚上,有種硬生生的刺痛。他瞪著赤紅的雙眼,高高舉起肌肉盤虬的胳膊,朝著無法捉摸的遙遠天際,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思維和理念,往往會陷入一種被圈禁的僵化形態。慣性思維、恒定的世界觀和來自構成社會的法律、秩序、邏輯,對思想的潛力加以限制和束縛。從某些方面來看,這種桎梏應該是有益而良性的。人類可以在有限的空間里進行無限的幻想,可是一旦思維狀態進入無所顧忌的狂熱和混亂狀態,失去捆綁的欲念也會在邪惡的誘導下,徹底顛覆曾經被認可的一切。

  歷史上殺人狂和食人魔的誕生,均源來于此。他們的思維想象能力已經超越道德能夠承受的極限,只有血腥和野蠻才能安撫嗜血的心靈。他們并非天生的惡魔,卻在欲念和無理性的幻想當中,選擇了站在人類道德的對立面。

  用舊時代的標準,對輻射世界的新生代人類進行衡量,顯然有失公允。文明所包括的一切美好特質,都是建立在富足和溫飽的基礎上。當生命隨時受到死亡威脅,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時候,即便是最仁慈的上帝,也會張開大嘴,用鋒利的牙齒從最親近的人身上,連撕帶咬扯下足夠讓自己吃飽的肉。

  王大廈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從沉睡中蘇醒,來到廢土世界之后的第一頓飯,吃的就是自己同類的肉。

第一次吃人,惡心嘔吐屬于正常反應。當胃里的食物消化一空,重新感覺到饑餓的時候,已經習慣血腥并且完全麻木的他,很自然地拿起了刀,從殘破不堪的女尸身上,割下更大的一塊  從人變成野獸,這大概是舊時代和廢土最根本的區別吧!

  靠著從尸體身上割下曬制成的肉干,他在荒野上獨自游蕩了很久。漸漸的,接觸到第一個流民,第一個聚居營地,第一個男人、女人、孩子。

  他開始知道許多在舊時代難以想象的東西,輻射、核戰爭、死亡。

  通過與流民的交談和了解,他終于明白那些在荒野上肆意殺人、煮肉,外形像人,卻和人類有所區別的家伙,叫做暴民。

  這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而是一個混亂不堪的黑暗地獄。

  王大廈徹底死心了。他不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望。家人、親人、愛人,他一無所有,只能孤獨、無助、麻木的生活在一群完全陌生的流民當中。

  他開始相信所謂的神。他并不要求神靈拯救自己脫離苦海,只是祈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存在,能夠讓自己死寂的心里,仍然保持一絲人類應有的希望。

  “當衛兵把我帶進這個房間的時候,你簡直無法想象我有多么激動。只有和我一樣來自舊時代,同一個國度,擁有相同經歷的人,才會對那首歌產生興趣。原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一個他/媽/的異類。沒想到在最絕望的時候,居然能夠找到一個同伴值了!太值了!就算現在讓我去死,也值了!”

  王大廈的眼睛里綴滿渾濁的淚,他的胸部劇烈起伏,嘴唇在不受控制般輕微顫抖,窗外射進的陽光,照在他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仿佛堅硬巖石被緩慢溶化后產生的柔軟。

  整整十五年了,他一直在灰色和孤獨當中渾渾噩噩的活著。沒有尊嚴,沒有希望。他并非不想尋找并且得到這些東西,而是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確定的目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殘存的生命消磨時間,在這種無聊的衰老過程面前,謹守著小護士對自己最后的要求。

  林翔默默無言,凝神沉思。過了很久,他帶著憂郁而莊重的微笑站起身來,走到辦公桌的另外一端,緩慢而堅定地伸出右手,深深地吸了口氣,鄭重其事地說:“你并不孤獨。現在歡迎回家。”

王大廈用力抓住遞到面前的這只手,眼眸里充滿無限的激動和感慨,渾身顫抖的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猛然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林翔寬厚的肩膀,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在眼淚和嚎叫聲中,酣暢淋漓地宣泄著整整禁錮了近一個世紀的悲痛  “他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不過,他現在很快樂。”

  站在隱月城辦公大樓二層的走廊上,透過窗戶中間那塊不算太大的縫隙,望著剛剛換洗一新,正坐在一樓餐廳里喝著玉米粥的王大廈,應嘉的聲音很清淡,也很柔軟。

  林翔背著雙手站在她的身后,隨著說話聲的終止,視線焦點也從遠處的王大廈身上收回,聚落在女孩白膩柔嫩的脖頸表面。

  應嘉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能力————她似乎能夠看透別人的心。

  這不是神話,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奇跡。她的判斷標準均來自目標的眼神、皮膚、神態和語言。用舊時代的話來說,這其實是資深心理學家必須具備的敏銳觀察能力。

  林翔緩緩撫摸著她柔滑細順的長發,應嘉似乎感受到來自身后關注的目光,她偏過頭,帶著甜甜的微笑,把嫩滑的面龐慢慢貼近林翔的手心,輕輕摩挲著。

  也許是基因優化的結果,應嘉變得比記憶中漂亮得多。劉宇晨沒有撒謊,應嘉的確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他的確是個可憐的人。只要心里存在執著的信念,終究會變得快樂。”林翔的聲音低沉而舒緩。

  應嘉黑色的雙瞳中閃過一絲波動:“爸爸,你應該很快樂。”

  “哦?為什么?”林翔有些意外。

  應嘉掂起嬌小的足尖,把身體盡量升到距離他肩膀不遠的地方,狡黠地微笑道:“因為爸爸有嘉嘉。”

  林翔一怔,繼而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

  除去在混亂中意外被殺,連同各大族群的首領和死忠到底,拒絕投降的護相關人員,從隱月城外收攏的流民數量,超過了五萬六千余名。

  城內也在進行清理,此前已經進入城市的其他流民首領,已經被全部控制。他們將被秘秘密處死,用布蘭琪的話來說:“必須徹底清除所有可能存在的隱患。”

  失去領頭人的流民,只能依附于隱月城。加上城內原有的居民,未來幾個月內,分批通過衛生檢疫,獲得正式身份的市民,將一舉突破七萬。

  (可能是寫完這節的緣故,晚上睡覺的時候忽然夢見我在啃鹵豬蹄,一嘴咬下去,只聽得一陣尖叫,然后就是老婆的痛罵:“睡覺就睡覺,你咬我胳膊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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