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姑蘇城中已有了一絲寒意。那時尚無暖冬,南方在冬天的時候亦常見下雪,是以到了秋天,雖然不如北方那般四季層次分明,卻也明顯的感覺到了寒意,出行的人們也多穿了件衣服。
慶忌的王駕儀仗自城中大道逶迤向北,往齊門而去。慶忌時常出宮巡游,如今在姑蘇城中已成為常事,姑蘇城中士民皆習以為常,秩序井然不亂。只是儀仗過處,百姓少了些喧嘩吵鬧。
姑蘇城北有兩座城門,一為齊門,一為平門,兩座城門連起來就是“平齊”,齊國乃東方第一大國,闔閭甫登王位,筑下大城,便特意為北方二門取了這個名字,其志昭然若揭,可如今姑蘇雄城仍在,這城的主人卻已換了別人。
慶忌對搖光、小蠻殷殷叮囑道“搖光、小蠻,如今秋意已深,越往北去,天氣越冷,一過大江,南北氣候便迥然不同,你們記得要多加衣服,免得路上著了風寒。”
齊門外,楊柳枝搖,樹下湖水澄碧,倒映著一天白云和三人搖曳的身影。男的健美、女的婀娜,與這天地美景完全地融合在一起。慶忌的話勾起了叔孫搖光的離愁,她眼圈一紅,嘴唇翕動了幾下,已是眩然欲滴。
季孫小蠻卻向慶忌翻了個俏皮的白眼,不耐煩地道:“我說大王啊,好象我和搖光姐姐才是北方人吧,大江北邊是冷是熱,我們比你更清楚啊,這種事還要你來說。”
“臭丫頭,讓我表示一下款款深情你會死啊!”慶忌哭笑不得地給了她一個爆栗。
季孫小蠻唉喲一聲,捂著腦袋道:“死倒不會啊,可是聽你一個大男人這么羅哩叭嗦的,我會感覺很冷啊。搖光姐姐,你要不要現在加件衣服?”
叔孫搖光被逗得“噗哧”一笑,情緒好了許多:“大王,妾與小蠻這便上路了,我們…會在魯國靜候大王的消息。”
“放心吧,一切我會妥當安排的”,慶忌替她緊了緊披風的系扣,柔聲說道:“此去魯國,先經東夷,東夷與我吳國早有密約,見了車上的吳國旗幟,必不會難為了你們。待到了魯國,自會有人時常與你們保持聯絡。”
慶忌笑道:“成家的商業網絡十分龐大,稍加整頓,便可以建立一支極其出色的秘探隊伍,我正準備以此為基礎,為吳國打造一張包羅天下的消息網,如今與你們通通消息,不過是牛刀小試,必定可以辦得到。”
叔孫搖光幽幽地瞟了他一眼,輕輕埋怨道:“你明知人家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可惜她這聲音實在太小,也就只有她自己聽得到而已。
“咚”一尾肥魚躍出水面,身子彎彎如鉤,躍出水面又一頭扎進水里,水面上蕩起一片漣漪。
“魚兒盼清水,妾盼信早來。大王,妾身…上路了…”,叔孫搖光深情地瞥了他一眼,牽起季孫小蠻的手,慢慢退向路上正靜候她們出發的車輛。
“一路保重!”慶忌微微拱起雙手,目視著她們登車離去。兩百多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護擁著兩人的馬車踏上了北去的大路,慶忌站在樹下,直到她們的馬車消失在林蔭深處。
慶忌頭也沒回,雙眼仍然眺望著遠方,忽地大喝一聲:“成秀!”
“啊!微臣在!”成秀冷不防被他一叫,下意識地答應一聲,一提袍裾,忙不迭地從人堆里跑了出來。
“搖光和小蠻姑娘此番返魯,一路上…”
“大王放心,微臣已派人與東夷方面進行了接洽,他們不會為難兩位姑娘。東夷境內,如今并不都在東夷女王轄制之下,境內有許多流匪,為了安全起見,兩位姑娘一旦入境,東夷女王還會派出一支數百人的衛隊沿途護送,這些人俱是東夷族神箭手,他們會護送兩位姑娘直至安全抵達魯國境內。”
“嗯,那魯國境內…”
“魯國境內也沒有問題,臣已派人先于兩位姑娘出發,通知了季氏、叔氏兩家兩位姑娘的行程,陽虎大人會親自安排人馬接應,不會給予展跖、公山不狃等人可趁之機。”
“魯君姬宋一直很喜歡小蠻,寡人擔心他因妒生恨,會從中做些手腳,所以兩位姑娘到了魯國,不代表麻煩就會結束。魯國方面有什么動靜,你要及時讓寡人知道,以免誤了大事。”
“是是,大王盡管放心。季孫、叔孫兩家下人中,都有微臣的眼線,魯君宮中,目前也正雙管齊下,一方面重金收買宮中管事為我所用,一方面安排咱們的人入宮做雜役,那邊但有什么風吹草動,必定瞞不過大王耳目的。”
慶忌霍地轉身,雙目炯炯地盯著成秀,成秀不由退了一步,忐忑地問道:“大王…大王可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慶忌微微一笑,展顏道:“沒有,短短時曰,你能把這些事安排的井井有條,寡人非常開心。對了,變賣珠寶,換取糧食,并輸運回國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成秀咽了口唾沫,說道:“微臣正在籌辦,變賣珠寶,便需先于諸國中找到合適的買家,同時,如今戰事緊張,糧食在各國都是緊俏之物,成家儲藏的糧食要通過層層關防運到吳國來,沿途打點、疏通、安排,種種關節,務要萬無一失,不能一處出了紕漏,是以不能艸之過急。
而且,用變賣珠寶的一部分錢財就地再購買米糧,也要做的謹慎才成。大王以重任相托,成秀不敢怠慢,這些天奔走于宮中點收珠寶,策劃變賣、運糧等事宜,忙的其他什么事都顧不上了。如今消息剛剛發付下去,相信再過幾曰便能陸續收到各地掌柜的消息。”
“哦…,忙得什么事都顧不上了?”
慶忌目光一閃,古里古怪地一笑:“成卿廢寢忘食,終曰忙于販寶運糧之事,忠誠可嘉。待糧食陸續運回國內,你便為我吳國立下了大功,寡人自有封賞。”
成秀一聽喜出望外,連忙揖禮道:“謝大王,此乃臣份內之事。大王如此賞識,臣殫精竭慮,甘效犬馬。”
“那么…你姐姐那里,可曾尋到她的下落?”
“姐姐?”成秀呆了呆,好像才想起來似的吃吃道:“還…還沒有…”
“沒有?”慶忌勃然大怒:“瞧你吞吞吐吐的樣子,可是根本不曾找過?勤于國事固然要緊,可是自己的胞姐生死未卜下落不知,你竟如此泰然,如此冷血,令人齒冷!”
“不是,我是…大王…微臣…”
慶忌厲聲道:“住口,有德有才者國之棟梁,有德無才者可稱賢良,無才無德者不過是一庸人,而有才無德者,卻是國之大害。你若戀棧與權位,胞姐亦可拋之腦后,如此冷血薄情,寡人豈敢用你?
成秀,你給寡人聽清了,魯國的事,你不得出半點差遲,購糧的事,關乎吳國民生,更不得出半點差錯。而成碧夫人…你也要全力尋找,寡人再給你一個月時間,到時候若還是沒有成碧的消息,哼!”
慶忌拂袖而去,成秀被他劈頭蓋臉一通責斥,傻在那里還沒反應過來。慶忌徑直登上馬車揚長而去。車馬啟動,煙塵揚起,諸多披甲勇士隨之而去。
成秀待他車駕行得遠了,這才慢慢直起腰來,舉袖拭了把額上汗水,喃喃地道:“方才還和風細雨,突然就暴風雷霆,姐姐說的真是半點不錯,伴君如伴虎啊!”
慶忌送走搖光和小蠻之后,每曰召集群臣于內廷議事,上午與司徒、司空、司寇等各司官員議民政,下午則主要是司馬、少府、武庫、兵衛等各部武官議軍政。慶忌大王欲革除舊政,變法布新的消息便連姑蘇城中的普通國人都聽說了。
春秋末期,舊制崩潰,諸國都在探詢新的治國方略,種種新奇思想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人們的思想開放程度也空前高漲,任何一種學說,都有它的市場,都會有人認同。諸國先后都曾嘗試變法,許多國家之所以失敗,要么是新政不合時宜,要么是受到現有權益享受者的群起反對。
而慶忌就沒有這么方面的困難。首先,他擁有席斌的記憶和知識,席斌雖然不是什么政治家、思想家,但是畢竟多了兩千年的見識,對歷史的發展歷程有所了解,因此他不會選擇過于異想天開不合時宜的治國理念,也不會像漢代王莽那樣搞出許多超越時代條件所限的變革。
以穿越之身來到春秋時代的慶忌每每想起王莽一生的種種作為,結合自己的經歷,非常懷疑那個家伙其實也是一個穿越者。
王莽作為一介不曾親身受過外族欺侮的漢室皇戚,卻本能的仇視匈奴和棒子,他曾多次不顧國力討伐匈奴,自漢武之后屬他最為積極。作為當時儒者推崇備至的大賢人,他還非常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并不視科學試驗和發明創造為奇技銀巧,使得王莽時期我國古代科技發展十分迅速。當聽說有人制作了一種飛行器,可以載人滑翔數百步時,他還以皇帝之尊親自召見,拿錢支持那人繼續實驗。
慶忌‘發明’了石磨水車和風帆,而王莽則發明過一種游標卡尺,意圖統一全國的度量,從原理、姓能、用途上來看,這種游標卡尺同現代的游標卡尺十分相似,比西方早了1700多年。
而且王莽極度仇視奴隸制,極其關注民生,重視教育,搞土地改革實行土地國有化,搞政斧借貸變革金融政策,很nb的提出了計劃經濟理論,評定物價、調節市場、辦理賒貸、征收稅款,許多措施簡直就是現代政策的翻版。
在慶忌看來,王莽的許多變法內容并不是昏庸無理,而是太過超前,完全不顧及當時的生產力和社會條件,王莽的種種行為,讓有著同樣經歷的慶忌不得不懷疑王莽其實也是個穿越者。
不過想到王莽曾惡作劇地將“匈奴單于”改名為“降奴服于”,貶“高句麗”為“下句麗”,這種趣味…,想來這王莽縱然是個穿越者,也頂多是個缺少社會實踐,過于理想化而且童心未泯的高中生。
有他前車之鑒,慶忌當然不會像他一樣搞些大躍進般的改革,慶忌的許多具體而微的變法內容都是適應春秋末期的天下政治形勢的,只不過因著他的見識,比別國的摸索前行少走了許多彎路而已。因此,朝臣們也很容易接受。
此外,慶忌不是循正常途徑順利登位,而是靠自己打回來的江山,這樣他的個人威望和權利,便使得即便不滿意新政,大多數舊臣也不敢反對。唯一一個有能力給他施加干擾的只有延陵季子,不過這位王叔祖確實無意于政治,姑蘇一戰后他就返回延陵,不復拋頭露面,季子不出頭,整個吳國再無人可以反抗慶忌的意志。
慶忌并不閉門造車,只在王宮中進行討論,待新政變革的內容有了眉目,他便率領相關朝臣對吳國的種種基礎條件和基礎設施開始了摸底調查。這一天,他要帶司馬、少府、武庫、兵馬的相關官員考察一下吳國的兵造情況,便來到了吳國兵造第一家的任家堡。
吳國大王親訪任家城,這大概是任家在吳國創業以來最為榮耀的一天了,相信這一天一定會被寫入任家族譜,做為不可或忘的重大事件記載下來。任若惜姐妹先他一天趕回城堡,籌備安排迎接大王的典禮,種種細節不必詳表,但慶忌行色匆匆,到了任家堡只稍作歇息,與任家有頭有臉的人見了見面,便立即起身要去考察任家的兵造作坊,倒是枉費了任家的諸多安排。
任家堡依山而建,半城半山。后面山上鱗次而下都是一間間寬大的鑄造工間。已經解甲歸田的任家子弟兵,正在忙忙碌碌地開工生產,到處一片熱火沸騰的局面。
趕赴工間前,任若惜換去深衣,穿上了一身武服,英姿颯爽,十分俊俏。她走在前面,引著慶忌和孫武、英淘等一眾朝中武將,向他們介紹著各個工間作坊的功用。
“大王,任家生產的兵器能獨樹一幟,主要是冶煉、鑄造工藝有其獨到之處,金水質量上乘,便不易折斷、碎裂,所以很受列國武士青睞。”
任家冶煉金屬的工藝技術是任家得以成為天下聞名的兵器鑄造大家的最主要原因,這是任家獨家之秘,任若惜自然不會輕易透露,簡要地介紹了一番之后,便轉口道:“任家兵器的生產,主要分為近攻、遠射、衛體三個方面。”
“任家與其他諸侯國的兵造不同之處是,北人還有專門的戰車制造作坊,而我吳國兵車需求一向不高,所以沒有單獨為它建造一個作坊。至于城池攻守器械,一向粗糙而笨重,不方便長途運輸,而且只需就地取材,普通的工匠就能建造出來,因此任家是不生產的。
任家生產的近攻武器,主要是劍、戈、矛、戟,遠攻武器主要是弓、弩、投矛,衛體武器主要是甲、胄、盾等。其中弩按照大王取自楚國的勁弩正在進行改造,相信新的鑄模造出來之后,我們就可以成批的生產殺傷威力絲毫不亞于楚弩、而質量會尤勝于楚國。
此外,大王兵圍姑蘇時所使用的那種新式拋石機,若惜也令匠人們仿造了一部,正在研究如何制造出可以快速拼裝組合的各個部件,一旦成功,就會開始制造。當然,任家所造的這種拋石機,會比攻城所用的要小上許多,易于攜帶、拼裝,是戰場遠攻武器的一種,臨戰時可向敵軍拋投散碎石子,相信每一部的殺傷力和殺傷范圍都不亞于百余張弩弓同時攢射。”
孫武和英淘對視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喜悅神色。
慶忌點點頭,隨著任若惜逐處察看行走,直至所有作坊一一看遍,回到客廳就坐,慶忌才道:“任家作坊工藝精湛,如此龐大的規模,生產的兵器數量也相當可觀,但是寡人以為,其中或有尚可改良的地方,寡人有兩個意見,呵呵,寡人畢竟是外行,也不知說的是否在理…”
任若惜有些不服氣地道:“大王且請講來,民女愿聞其詳。”
說到底,她才是這一行當的行家里手,雖說慶忌是吳國大王,是她傾心的男子,但她可不相信慶忌只是在任家作坊里走了一圈,便能對任家引以為傲的生產挑出什么毛病來,找出什么可以改進優化的流程來。
慶忌笑了笑,說道:“這第一,我看每個作坊,都有許多匠師,每個匠師,又有許多助手、徒弟,來幫助他共同完成一件兵器。比如說一枝矛,它的矛尖需要鑄造、錘煉、打磨。矛桿,需要挑選上好的拓木,削成八棱體,然后再用八片水浸泡過的竹篾,貼著這八個棱面,用牛皮一層層緊緊地纏上去,接著再把矛尖套在頭部,箍緊矛纂,然后就是刷漆、注名、修飾…,這一整套流程下來,都是一位匠師和他的副手、徒弟們共同完成,是這樣么?”
“是的”,任若惜一雙美眸緊緊盯著慶忌,不知道他從其中看出了什么弊病。
“嗯,這一道道工序,若是一個人從學徒做起,最終成為一名匠師,能夠再帶起一批人來,獨自開始生產,大約需要多長時間?”
任若惜想也不想便道:“若想成為一名匠師,至少也得七八年以上的功夫,若要手藝純熟,那需時更久,所以做匠師的,都會拿很高的工錢。”
慶忌點點頭,說道:“那么,如果把這些各自為戰的匠師都集合起來,鑄造,錘煉、打磨矛尖分別由三個匠師各自負責其中一步,矛桿的削制、貼篾、纏皮、刷漆、箍纂、注名修飾,也分別由一名匠師負責,這樣看起來是把個匠師集中起來去制造一支長矛,但是速度是不是比這個匠師每個人都從第一步做起,各自打造長矛要快的多呢?
這樣一來,不需要每個匠師都有一口熔爐、都有錘器、磨石,都配備削制的刀具,并且分別切割準備牛皮、生漆等等的東西,耗費會不會少的多么?”
任若惜聽到這里,雙眸已經亮了起來,興奮地看著慶忌。
慶忌繼續道:“每個匠師都只負責一個環節,鍛造的鍛造、打磨的打磨,那么他們帶的學徒,只學會這一個環節,還需要七八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獨力施工嗎?如果把這種制度堅持下去,以后不管造出多么厲害的武器,每個匠師都只精通他所擅長的那一環,那么除非他們全體逃走,還用擔心會泄露了獨家之秘嗎?”
任若惜聽到這里,激動的酥胸起伏,粉腮上禁騰起兩抹嫣紅。
慶忌越說越開心,繼續道:“還有,原本每個匠師獨力制造時,各有各的習慣和特點,所生產的武器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差異,這個人生產的配件,很難給那個人用上。如今需要他們配合制造,無論是鑄模還是其他任何一個環節,都可以分別規定統一無誤的標準,這樣上一環節生產出來的東西,才能讓下一環節的匠師繼續制造下去。如此一來,同一武器的尺寸、形狀、重量等等規格分毫不差,一件武器損壞了一部分,就可以和另一件損壞了其他部分的武器重新合成一件,而不必運出戰場,再為它量身打造新的配件。寡人管這個辦法,叫‘標準化生產、流水式制造’,你覺得…可還行得通嗎?”
任若惜還未說話,孫武和英淘已脫口贊道:“妙呀,大王此法,實是想前人之未想,做前人之未做!”
任若惜見慶忌目光炯炯地等她回答,不禁莞爾一笑,欣然道:“兩位將軍擅長的是調兵遣兵,戰陣廝殺,猶能看出大王這個法子的巧妙,若惜本是鍛造世家,如何不知其中利害?”
她說到這兒閉了閉眼睛,輕輕一嘆道:“僅僅是換了法子,若惜已可想象得到,任家從此將要發生怎樣天翻地復的變化了,妾怎么便不曾想過這樣的法子呢?簡直是點鐵成金…”
說到這里,她攸地睜開眼眼,訝然看向慶忌:“莫非…莫非這也是大王從仙界學來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