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辦”費介的眼瞳的那抹異色愈發濃烈了,亂糟糟的頭發,就像火苗一樣燃燒著,“傻子才知道怎么辦,只是院長,我必須提醒你一聲,就算你將自己藏的再深一些,可是已經牽連進了這么多人,將來一旦出事,陛下總會懷疑到你。”
陳萍萍輕輕拍拍自己像凍木頭一樣的膝蓋,伸起兩根手指,微屈一根說道:“你說的情況是陛下勝了,這樣他才有可能疑心到我。我從來不否認這點,因為事實就是,我雖然掌握了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卻依然有百分之一的地方觸碰不到。”
“比如帝心。”
“所以我會選擇割裂,不如此不足以說服,不足以讓那孩子在事后依然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
割裂是用血與火來割裂,是用最真實的死亡氣息來割裂,費介是當年的老人,又一直在監察院里身居高位,毫無疑問,他是這個世界上對于陳萍萍真實想法掌握的最清晰的那個人,雖然對于院長大人的最終目的,費介依然疑惑,但對于割裂這兩個字,他馬上就聽明白了。
待若干年后,山谷里的狙殺,就會像是一層紙,又會像是一塊布,一塊黑布遮掩住陳萍萍的心,替某位年輕人擋住來自龍椅上灼人的懷疑目光。
“如果陛下敗了怎么辦”這是費介最擔心的問題,陛下畢竟是范閑的老子,如果他勝了,至少目前看上去忠心不二的范閑,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可一旦是長公主那邊得了天下,范閑想死,只怕都沒辦法死的太好看。
“不要低估范閑這孩子。”陳萍萍屈回最后那根手指,并不怎么大的右手握成了一個硬硬的拳頭,“范閑就像這只拳頭,他是有力量的,而且五根手指都收在掌心里,就像是一記記伏筆,這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隱約能猜到。”
“手指頭露在外面,容易被人砍掉,捏在拳頭里就安全的多,隨時可能彈出去打人一個暴栗。”陳萍萍尖聲笑道:“我們這些老頭子不死,長公主那瘋丫頭怎么可能輕輕松松控住天下范閑將自己的兄弟妹妹都送到北齊,私底下又和北邊做了那么多事,這是為什么不就是在準備這一切嗎他那心思瞞得過旁人,難道瞞得過我”
這話說的實在,范閑暗底下往北方轉移力量,所憑恃的依然是監察院的資源,陳萍萍身為監察院祖宗,哪里有猜不到的可能 陳萍萍微低著頭,將膝上的羊毛毯子往上拉了拉,說道:“這家伙其實想的比朝中所有人都遠,后路安排的比所有人都扎實,我敢打賭,就算ri后他在南慶呆不下去了,這天下依然要因為他而改變,北齊的底子還在那里,你自己想一想吧。”
費介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之后幽幽嘆道:“這是叛國。”
陳萍萍譏笑說道:“國將不國,何來叛字更何況對那孩子來說,這國實在也沒有什么好依戀的。”
費介明白院長大人的心理感受,仍然忍不住搖搖頭:“難道范閑已經掌握了內庫的秘密”
“我不清楚。”陳萍萍低頭說道:“不過在江南呆了一年,這小子要是不想法子把內庫里的那些制造工藝捏到自己手上,我根本就不信。”
范閑如果此時在場,一定會對這位老跛子佩服的五體投地,自己的所思所想,竟是完全被對方猜中了。
“如果將來真的大亂,范閑逕直投了北齊。”陳萍萍嘆息著,“就算咱們大慶朝心里極為不爽,可是就憑長公主和葉秦兩家,難道就能把北齊滅了此消彼漲,國運轉換,只怕天下大勢將要顛倒過來了。”
費介搖搖頭:“不過是個內庫罷了,就算范閑有能力掌握一半的工藝,也只不過能讓北齊朝廷多掙些錢,改變不了什么。”
“改變不了什么”陳萍萍嗤之以鼻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情了,小姐當年便是這般說過只是小姐不像范閑這般貪財和狠辣而已。”
“范閑真的會這么做嗎”費介嘆息道:“可他畢竟是咱們大慶人,去幫助敵國我不怎么相信。”
他接著說道:“那他還不如選擇站在陛下的身邊,替陛下將朝廷打理好。一去異國為客卿,即便北齊重他,也不過是個沒有人身zi
you地寵臣罷了,有何好處”
“說來很奇妙。”陳萍萍微笑說道:“雖然我一直沒有對他明言過什么,相信范建也不會說什么,但范閑對于陛下一直似乎有個隱藏極深的心結這孩子能忍,忍到我也是最近才查覺到這點。既然有心結,也就難怪他一直在找退路范若若如此,范思轍如此,如果年前范尚書真的辭了官,我看范閑會直接安排他回澹州養老。”
“澹州那個地方好,坐船到東夷城不用幾天,我大慶朝的水師都沒法攔從東夷城到北齊就更近了。”
費介搖了搖頭:“想的太玄乎了,范閑再如何聰慧,也不過是個年不及二十的年輕人,怎么會將事情計算到那么遠的將來在說先前我也說過,北齊畢竟是異國,他有什么把握可以獲得北齊皇室的信任有個老子當皇帝不好偏要去當別人家的大臣。”
“這只是我的猜測。”陳萍萍眨著有些疲憊的雙眼,說道:“誰知道將來會怎么發展呢不過關于北齊會不會接納南慶的逃臣,這個我想范閑心里應該有數,至少在最近這兩年,他沒必要思考這個問題不要忘了那個叫海棠的村姑,范閑這小子花了這么大氣力,騙這么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上手,要說這小子沒點兒yin謀想法,我是不信的。”
遠在京都養傷的范閑會不會覺得很冤枉 “至于北齊皇室”陳萍萍皺眉道:“那位太后已經快掌不住了,苦荷一直沒有說話,她自己娘家最得力的年輕一代都投到了小皇帝的手下,再過兩年,北齊小皇帝便會大權在握,而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位小皇帝還真是信任范閑,那么多銀子放手不管想不通,想不通。”
難得,這個世界上還有陳萍萍想不通的事情。
“反正這都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陳萍萍咳了兩聲,臉上流露出一副安慰神色,“或許,不,不是或許,在那個時候,我早已經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只是覺得很欣慰,欣慰于范閑沒有辜負我的培養。”
“在院子里,我曾經對他說過幾句話,要他將自己的眼光放高一些。”
“他做的不錯,雖然說細節上經常出問題,但在大勢的構劃上做的準備很充足。”陳萍萍老懷安慰道:“在京都里鬧來鬧去,也不過是一國的事情,他現在的心已經放在了天下,僅這一點,他就天然比李云睿要高上一個層次,開始接近咱們偉大的陛下了。”
費介想了會兒后,說道:“院長今天又把我說糊涂了,我只是想來問山谷里狙殺的事情,沒有想到扯到天下。”
陳萍萍笑了起來,說道:“我看你這時候最好去范府看看你那徒兒的傷勢。”
費介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陳萍萍忽然說道:“告訴他,他走不成,至少我還沒死的時候。”
范閑沒想著走,那些安排只是以防萬一的最后出路,七葉在閩北三大坊與杭州之間來往,冒著奇險,讓自己悄無聲息地抄錄了厚厚的一份內庫卷宗,他也沒有準備現在就拿著去投奔北齊。
他沒那么傻,雖然不知道北齊小皇帝為什么如此欣賞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根在慶國,如果能在慶國如此逍遙地活下去,傻子才會玩千里大轉戰。
只是后路必須備好。
再說了,這慶國的京都里,鄉野里還有那么多的敵人、仇人,不將這些家伙收拾的干干凈凈,不將老三扶上位置,不讓慶國依然和平和安寧著,他如何甘心撒手 正如陳萍萍不甘心一樣,雖然范閑在老家伙的教導下,學會了用天下的眼光去看待大勢,但心里其實都是不甘的。
其實范閑要撒手很簡單,等五竹叔傷養好了回來了,自己與五竹叔單身飄離,于泉州坐船往西方世界去看看西洋景,找找那些神秘至極卻又窩囊至極的法師打打小架,泡幾個海倫,那是快意之極。
想必就算是皇帝,葉流云,四顧劍,苦荷天下的三大勢力,都不敢輕易來阻攔自己,就算是軍隊,也不可能將這一對主仆留在某一個地方。
只是停留,往往不是因為腳步,而是因為心神上的系絆。范閑是有老婆侍妾的人,也有父親祖母兄弟姐妹友朋知己下屬心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人在廟堂,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便是無法輕易抽身離開,于是范閑選擇了留下,并且強悍地擴充著自己的勢力,準備著自己的后路,時刻準備在這艱險的朝堂之上,與那些敢于傷害自己的勢力拼個你死我活。
所以當他躺在慶上,聽著老師轉述陳萍萍最后那句話時,他的心內雖然震驚于老跛子的雙目如炬,臉上卻是一片平靜,唇角微翹,譏諷說道:“老頭子是不是腦子昏了,盡說胡話我能往哪兒走”
費介看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一眼,發現這小子說的話似乎是發自真心,也覺著陳院長似乎想的過于復雜,把這天下人都當成如他一般的老狐貍來看待他雖然是用毒大宗師,但在某些方面比陳萍萍差遠了,甚至不如范閑,所以硬是沒有看出來,小狐貍笑的其實也很甜。
“我來看看你的傷。”
范閑搖搖頭,笑道:“老師,這點兒小傷我自己還治不好,那豈不是把你的臉都丟完了。”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自身邊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了費介。費介拿在手里,問道:“什么東西”
范閑沉默了片刻后說道:“我在杭州試了半年,找到了幾味藥,似乎可以中和一煙冰里的霸氣,看能不能讓婉兒有法子懷上,只是我不大信任自己,所以請老師幫我看看。”
費介默然,心想這小子將將才在山谷里死里逃生,如今京都正是一片慌亂,誰也不知道宮里與監察院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哪里想到,這小子竟然有閑心記得替自己的老婆研治藥物。林婉兒服用一煙冰后無法生育,費介當然清楚,一直覺著有些不好意思見范閑,今ri見他挑明,不免有些尷尬。
范閑溫和地笑了起來:“老師,不要想太多,您千辛萬苦治好婉兒的肺癆,徒兒心里感激還來不及。其實我自己倒不是怎么在意,只不過婉兒確實很想要個孩子,所以麻煩您再費費心。”
費介嘆息著應允了下來,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今天本來是準備去陳園找院長大人算帳,替范閑討公道,結果最后卻被院長大人說服來范閑當探路石,結果在這范府的臥房里什么都沒說,又讓范閑支使著去做藥。
忙來忙去,這一天竟是什么也沒做成,費介有些惱火了,盯著范閑的眼睛說道:“我也懶得再猜你們這一老一小兩個鬼在想什么,有什么話你們自己當面說的好。”
范閑嘿嘿笑了一聲,說道:“我明兒就去陳園。”
“你還有傷。”費介擔憂說道:“何況你遇刺之后,陛下震怒,但是調查卻沒有什么進展京都里議論紛紛,并不怎么太平,你這時候離府出京,我看不合適。”
范閑平靜說道:“老師放心吧,我再也不給任何人傷害自己的機會。”
第二ri,依舊是陳園之外,那扇木門緩緩打開,潛伏在陳園之外的無數監察院殺手以及各式機關,沒有因為來客而產生一絲毫的戒備之心。
或許是因為來的那位年輕官員也坐在輪椅上的緣故。
范閑坐在輪椅上,微微偏著身子,避免自己背后的那道傷口牽痛,任由那位老仆人將自己推到了石階下。
陳萍萍也坐在輪椅上,膝上一張羊毛毯。
范閑微微側頭,極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老跛子。老跛子也極有興趣地看著范閑坐輪椅的模樣,然后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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