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前那個年輕官員開口之后,夏棲飛的腦袋就炸開來了,積壓許久的屈辱感,讓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畢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時曾被人如此欺壓過?
但是他是個聰明人,雖然還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但對于對方的身份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如果猜測是真的話,那這名年輕官員就大不簡單,他身邊那個小孩兒更是…
“忍!必須得忍。”
夏棲飛在心里不停對自己說著。他知道,以對方的權勢,只需要伸根小指頭,就可以將自己這些年來積累的所有家業全數抹掉,自己的復雜大業不用再提,手下那幾千個還要養家糊口的兄弟們,只怕也都會人頭落地——更關鍵的是,慶國子民對于皇室一直以為的無限敬畏,束縛住了他的心神,讓他生不出半點違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著,雖然江湖兒郎總有幾分血性,流氓也有三分狠勁兒,但為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愿,夏棲飛壓下滿腔怒氣,在恭敬之中帶著一絲不卑說道:“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范閑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麻煩夏爺先將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處理了。”
雖然用了夏爺這個稱呼,但言語依然清淡的毫不著力,沒有一絲江湖中常見的尊敬味道。
夏棲飛不知道對方究竟打著怎樣的算盤,臉色沉郁著,回身出廳向那位顫顫兢兢的師爺交待了幾句什么。
范閑坐在堂中飲茶,似乎并不著急。
對話重新開始。
“本官今日前來,是問夏爺一件事情。”范閑擱下茶杯,望著夏棲飛溫和說道:“前幾天夜里。在潁州碼頭上,本官坐的船上來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來,不知道夏爺對這件事情準備如何交待?”
夏棲飛面色一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搶先問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認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來放著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錯,那夜誤登大人寶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原諒,一應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擔,還請大人放過夏某地那些屬下。”
三皇子聽著厭煩,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擔得起嗎?”
他刻意將這句子拉長了些,但還是稚童清亮聲音,所以并不顯得如何陰陽怪氣,反而透著股古怪的寒意。
夏棲飛后背一寒,知道這罪名往大了說。那就是謀殺皇子,幾千條人命往這坑里埋都不見得能填滿。不過此人既然能夠在幼時躲過明氏大族的追殺,還成功地在黑道之中上位,成為如今江南武林里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堅定。思維也極縝密——他看著這些貴人并沒有調動官兵來清剿,而是“冒著奇險”直接殺入了分舵。這個舉動地背后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并不怎么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這些京都的貴人們究竟要些什么東西。
夏棲飛一咬牙,竟是舍了江湖人最重視的骨氣,對著范閑單膝跪了下去,誠懇說道:“草民自知難以承擔此項罪責,但看在大人們福澤深厚,并無絲毫受損地情況下,請大人將草民千刀萬剮,也務求留下草民那些魯莽無知的兄弟。”
這是他在有些底氣之后做出的表面功夫,范閑卻不知道是沒有看出來,還是很欣賞對方的急智,贊賞地點了點頭,說道:“夏當家的,果然是位愛惜下屬地真正豪杰。”
花花轎子眾人抬,夏棲飛在這當兒的自稱已經由我變成夏某,由夏某再變成草民,氣勢越來越低。而范閑卻是從直呼其名,改稱夏爺,直到此時的夏當家的,步步高升,算是承認了對方擁有了某個說話的身份。
范閑只說了一句話就住了口,一旁地三皇子心里一寒,知道老師不喜歡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來充當那個惡人,不過身為皇子,當然不會怕所謂江湖草莽的記仇,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夏當家這話說的晚了些,那夜的賊子已經全部被護衛殺死,扔進了江中。”
“啊?”夏棲飛呆立當場,沒有想到這些京都官員們下手竟然比土匪還要狠!居然連一條人命也沒有留下來。
他仿佛看到關嫵媚和那些兄弟們在江中漂浮的尸首,心頭一痛,怒意狂升,偏臉上卻只表現出來了悲痛,而沒有記恨,真乃實力演技派中一員。
范閑和聲說道:“官家做事,和你們地規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動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性命,如果本官當真心頭一柔放了他們,日后若事情傳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們的下場會更慘,還會禍延他們的家人。”
夏棲飛沉默不語,片刻后重復了最開始的那句話:“不知大人今日前來,有何吩咐。”
對方的話已經說地很明了,上船劫銀的事情,暫時用那十幾位兄弟地鮮血洗清,此事擱置不論,那要論的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范閑揮揮手,所有的下屬都領命出了外廳,三皇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也準備離開,卻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來。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個人,在夏棲飛的心里不知道在進行著怎樣的掙扎與私語,對于他這樣一位黑道人物來說,能夠同時看到兩位“皇子”,當然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福份”。
“我是范閑。”
范閑面色柔和,開誠布公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棲飛雖然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但從對方嘴里得到了最確切的證實。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顫,雙腿發軟。
關于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故事,在慶國地民間,早已經成為了某種傳說——年紀不滿二十,卻已經是監察院權柄最重的提司大人。殿前賦詩,街頭殺人,揭春闈弊案,往北齊斗海棠。收藏,回國欺皇子,短短兩年的時間,這位原本藉藉無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經成為了天下間最出名的人。不論文學武道權勢,都已經是最頂尖地人物。
不知在多少鄉野閑談中,范閑,已經成為了所有年輕男子們眼冒金光艷羨向往的對向,這一點。包括夏棲飛在內,也不例外,而且由于身世的關系,夏棲飛對于從未見過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許贊嘆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卻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范閑地人。最后都會落個什么下場,夏棲飛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來,倒在范閑手上的,包括前任禮部尚郭攸之,刑部尚韓志維。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錚,因為這個年輕人。都察院的御史挨了兩頓板子,二皇子被軟禁在府,長公主要被迫雙手送出內庫。
范閑的身份卻隨著這些事情,變得愈發離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對于慶國四野之地地民眾來說,京都中樞里的人或事,本來就帶著一分天然的神秘氣息,而像范閑這種人物,更是連名字的四周都被繡著金邊,令人不敢逼視!
不理會夏棲飛此時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地臉上確實是顯得無比震驚,只見他干凈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對范閑行了個重禮。
“草民夏棲飛,拜見提司大人。”
長久的安靜之后,范閑卻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半晌后才輕聲說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誠懇一些,至少在行禮的時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棲飛雙瞳一縮,霍然抬頭,直視范閑那雙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的雙眼,他地右手已經下意識里垂了下來,隨時準備發出雷霆一擊。
明七少!
這三個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字眼鉆入了耳朵,像兩條毒蛇一般撕咬著夏棲飛的大腦,他在無比驚駭之余,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對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這消息傳了出去,那個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么可能放過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勝地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里的匕首。”范閑不知道對方心里還想著這么多彎彎拐拐,只是看著他地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夏當家的當然清楚,本官最擅長的,也就是這種事情。”
然后范閑虛扶一下,夏棲飛順勢站起身來,但整個人依然處于完全警惕地狀態之中,耳朵聽著房外的動靜,不知道自己先前讓師爺做的安排做好了沒有,當此危局,他雖然猜到范提司可能是要要脅自己什么,但依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準備魚死網破。
三皇子像是察覺不到危險一般,在旁邊極為有趣地看著二人對話。
“你母親當年應該是被現在明家的老太君杖死的。”范閑梳理著院中的情報。
夏棲飛的雙眼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沖上去把范閑干掉,但是身為水寨首領,他當然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么人,九品強者范提司,那是可以與北齊海棠相提并論的人物,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可能當場格殺對方。
“你自幼被你那位大哥虐待。”范閑看著他,皺眉說道:“夏當家不要介意,本官不是想提你的傷心事,只是想讓你清楚一點,本官是想與你做筆生意,而這筆生意就必須建立在你與明家的仇恨之上,如果你不夠恨明家,我也不會來找你。”
夏棲飛的氣勢一下松了下去,他閉上了雙眼,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沉聲說道:“不知道大人要找小的談什么生意?”
“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本官可以幫你。”談到買賣的事情,范閑說話開始直接起來:“我知道夏當家最近缺銀子。而我,有銀子。”
范閑當然有銀子,澹泊局加抱月樓,六部衙門,宮中老戴之流。借整風之名撈取地真金白銀,加起來已經到了一個很驚人的地步,但要在江南富庶之地,與那些經年大族相比。還是差的極遠,不過天下人都知道,范提司家里還有個財神爺父親,他家管完國庫管內庫,要說范府沒錢。連三嫂子那種角色都不會相信。
夏棲飛猜到對方會要脅自己,卻沒有猜到對方竟然準備幫助自己,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怔怔問道:“大人…是說三月內庫開門之事?”
“你我都是做實事的人,所以直接一些。”范閑平靜說道:“三日內庫開門定 標。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崔明兩家的囊中之物,但今年崔家已經夸了。自然會有大變動,夏當家地如果想插一手,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不巧。本官今年要主持此事,我會給你入門的資格,足夠的銀兩,接手相關的份額。”
其實范閑手中有筆銀子是誰都不知道地,這才是他最充分的信心所在。
夏棲飛皺緊了眉心。片刻之后應道:“提司大人厚情。”
他沒有馬上應話,是因為他清楚。監察院是怎樣恐怖的一個機構,與監察院掛上鉤的人,往往最后只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賠了進去,如果范閑知道他地心理活動,會送他一個比較貼切的形容——與魔鬼做交易。
“說明一下本官需要你做什么。”范閑沒有在意對方的退縮,溫和笑著裸地開出價碼,“水寨是你的,日后如果成功,明家也是你的,甚至我不會直接索取相關收益。”
夏棲飛地眉頭皺的更緊了,世上沒有如此善良的監察院官員。
果不其然,范閑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很自然地說道:“該是你的都是你的,但你…這個人必須是監察院的。”
范閑說完這句話,從懷里取出一塊式樣看似簡單地腰牌,輕輕擱在了黑木桌子光滑的表面上,輕聲說道:“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巡查司監司,品級不高,不要嫌委屈。”
委屈?一個江湖匪首,搖身一變成為朝廷命官,還是手握監察吏治之權的監司,委屈?傻子才委屈!
夏棲飛被范閑開出來的價錢驚住了,雖然明知道自己入了監察院之后,無論將來執掌明家還是江南水寨,再也不可能脫離這個機構,將來與內庫相關的龐大收益究竟如何分配,依然是監察院…不,或許只是范提司私人地一句話!
能夠獲得一大批資金,能夠擁有暗中的官員身份,能夠獲得內庫主理范提司地首肯參與競爭,夏棲飛第一次有了信心,斗倒那個銹跡斑斑的大家族。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可能遇到這么好的機會了,但他依然有些猶豫,一來是從此以后再難自由,要成為范閑屬下一條忠犬,對于習慣在江湖上闖蕩的他來說,實在不是怎么甘心,而且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范閑。二來監察院的名聲實在太差,如果自己暗中領了職司的消息傳出去,就算自己日后權柄重于一方,但這名聲,就完全毀了!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掙扎,也許是想保留心底猶存的那絲血性,有些不禮貌地盯著范閑的雙眼,說道:“大人,草民實在不知,我為何要接受這個交易。”
“噢?”范閑好奇問道:“夏當家的莫非不想奪回明家?那個本來就屬于你的家族,據本官所知,明老爺子當年遺囑里,排頭前第一的名字,可就是明青城。”
明青城,就是夏棲飛的本名。他微微一凜后咬牙說道:“非是草民不識時務,只是報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沗為江南水寨頭領,若要對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于內庫的事情,草民或許想的岔了,明家財雄勢大,草民怎么可能在明面上斗贏對方。”
范閑瞇起了眼睛,笑了起來:“夜黑風高殺殺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擁有這個能力和決斷…只是這些年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是這樣瘋狂的人。要冒著江南水寨覆滅的風險,去火燒明家莊…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你真這么做了,那你又如何說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緝,孤兒寡母在世上流離。這種場景難道是你愿意看到地?還是說,你覺得這樣的收場,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后,還有臉去見那位將你救活。扶你上位,對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條不紊地說著,氣勢并不怎么逼人,但就是這樣溫溫柔柔地說中了夏棲飛的心中脆弱處,強大的說服力隨著這些分析。開始侵擾夏棲飛地思緒,讓他的面色黯淡了起來。
不等夏棲飛回過神來,范閑繼續溫和說道:“夏當家最想要的,不僅僅是復仇,而是要奪回明家。然后站在你那位年過半百的長兄面前揚眉吐氣…如果只是殺人就能解決問題,你就不會等這么多年,而且用蠻力行事,江南水寨覆滅,就算你將明家殺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兒呢?你要奪回來的東西還會繼續存在嗎?”
范閑平靜看著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勸你不要這樣選擇。你為之奮斗了這么多年的目標,就在你地眼前煙消云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將明家完整地保留下來,想必也是明老爺子的遺愿。雖說明家待你實在可惡陰狠,但是你的父親。對你們母子二人并沒有什么虧欠。”
夏棲飛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消化范閑的言語,這位慣經刀口浪尖的漢子驟然間想到一個事實,對面這位年輕地大人,與自己的遭逢有極多相似之處,難道他也是在尋求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比如內庫,那原本就是葉家的產業…要完整地奪回來?
范閑并不因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對方思考的結果,他對自己地說辭有信心,關鍵是他對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極其相近的身世,讓范閑能夠盡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真正的想法。
夏當家,你要的是明家的產業,而不是幾百顆人頭。”
夏棲飛在長久地沉默之后,拋出了最后一個疑問:“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請講。”
“大人此行,自然是為接手內庫做準備…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與…那方面牽連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對付他們。”夏棲飛強行咽下了長公主三個字,憋的臉都有些紅了,“可是大人為什么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地權勢地位,輕輕松松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么難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范閑搖了搖頭:“和明家的情況不一樣。至于我為什么不出面,是因為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盡官場真諦,他本身就是監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內庫,朝廷的規矩嚴苛,內庫只負責一應出產,外銷卻必須由民間商人投而得,于院務于私務,范閑都不可能站到臺面上來,所以他才需要找一個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對于范閑來說,崔家與明家的情況當然不一樣,整治崔家的時候,他做的準備夠久夠扎實,長久的沉默與虛與委蛇后,由言冰云領頭做雷霆一擊,自然無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車之鑒,早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再想從出貨渠道與帳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最大的區別在于——范閑倒崔家,有一個絕對強悍的人物做幫手。那個人擁有除了慶國皇室之外,最強大的勢力——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
而明家相關的人物,卻集中在東夷城與海外,范閑曾經殺過四顧劍的兩名女徒孫,包括他在內的慶國朝野更是讓東夷城戴了無數頂黑鍋,雙方積怨太深,此時若想要與東夷城攜手倒明家,范閑自忖沒有這個能力。
范閑站起身來,用手指頭輕輕在桌上那塊腰牌上點了兩下,說道:“這牌子先留在這里。今夜之前,給個回音,當然,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決定了。你需要準備些什么東西。”
夏棲飛恭敬地側身讓到一邊,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說道:“大人今日前來,如神子天降。雖然大人不喜太過擾民,可聲勢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拍馬屁還是隱著什么別的意思,范閑看了他一眼,說道:“目前夏當家…還是一個不小心踢到鐵板上的人。你先把這角色演好。至于本官的行蹤何須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還得勞煩夏當家的屬下們沿途護送才是,本官隨身帶了一箱銀子,可不想再被賊人惦記。”
夏棲飛將頭死死地低了下去,沉聲道:“謝大人不殺之恩。”
范閑回身將老三從椅子上牽了下來。夏棲飛此時才想到,這一番談話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這位小貴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來不及做什么彌補,腦中忽然一動。遲疑說道:“大人,若三月開民,下官與明家打擂臺,對方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
“你站在本官這邊,本官自然站在你這邊。”范閑微笑望著他。牽著三皇子地手往外面走去,拋下最后一句話。“夏當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賞。”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里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寨主已經下了最嚴厲的封口令,雖然沒有明說什么,但兄弟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測,不敢胡亂去傳。
夏棲飛坐在那張尤有余溫的椅子上,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著什么。
師爺從外面走了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水師那邊已經封了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夏棲飛面色一沉,低聲說道:“無妨,只要這事談妥了,老沈應該沒什么問題。”
師爺訥訥說道:“已經扣了我們很多艘船,依您地命令,沒有起沖突…不過先前京都那幾位主子離開后,咱們的船也被放出來了。”
夏棲飛低頭道:“這是對方展露實力。”他冷笑道:“在對方的眼里,我們不過是些螞蟻罷了。”
“寨主,已經準備好了…供奉正在后廂洗劍,只等寨主一聲令下。”
夏棲飛始終沒有發出口令,眉頭皺的極深,片刻后忽然幽然說道:“錢師爺,你看這事做得嗎?”他地手輕輕撫摩著那塊監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經做出來了多久。
師爺顫抖著聲音說道:“全憑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棲飛閉著眼睛說道:“京都來的大人,似乎習慣了這種做事的方法,也太過高估自己地實力…就算他們身邊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護衛,如果我們傾巢而出,其實也有機會…”
師爺在心里罵了兩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樣不可能,還這般說,無非就是不想背那個惡名,想讓自己幫助說服你,說道:“那位護衛首領,實力已至顛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開山立派,寨主須三思。”
關鍵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棲飛睜開雙眼說道,其實 范閑給他的條件足夠令他動心,只是他身為一方雄主,如今卻要成為他人的屬下,而且永世再難翻身,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閑謙卑說著話,另一方面卻通過師爺做好了決殺的準備,因為水寨里最高深莫測地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但他心里也清楚,所謂決殺,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顯得太沒有出息。
夏棲飛嘆息了一聲,有些莫名地傷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變成朝廷的鷹犬,這種感覺實在是非常的難堪與難受。他站起身來,看著師爺那張想要哭的臉,知道對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極其不明智地選擇,不由下意識里拍了拍對方的后背,想安撫一下對方。
觸手處皆是一片濕冷,夏棲飛一怔之后才知道。原來師爺在這大冬天里竟是被京都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來——皇權與監察院的威壓,看來果然不是自己這些民間霸主可以抵御的。
主意終于定了,他沉著臉說道:“馬上散去所有布置,明面上監視那艘船。暗中保護那艘船地安全,一定要保證那條京都船安全抵達蘇州!”
“陸上呢?那位大人身邊。”
“大人身邊強手如云,不需要我們多事。”
“是”師爺點頭應下,接著卻皺眉說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里…他是準備出手了。”
夏棲飛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有些復雜,暗中投向監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壓力也會大起來。至于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煩之中地麻煩。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論起輩份來說,乃是老寨主地師叔,自己的師叔祖,一向極少出手。卻隱隱為江南水寨的鎮山法寶。
如果那個古板而堅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這個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話?
夏棲飛忽然打了個寒噤,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復雜性,沉默半晌后,忽然臉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聲說道:“去招內堂的貼身護衛過來。”
師爺心頭一寒,知道寨主為了那件事情。準備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這些人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之后,江南水寨之主夏棲飛端著一缽雞湯,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后園,準備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后,則隱藏著他最親信地殺手們。務求畢其功于一役。
但他在門外站了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夏棲飛推開門走了進去,臉上一片平靜,說道:“師叔祖?”
沒有人回答他,夏棲飛目光一掃,心中驟然大寒,手上一松,雞湯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見屋內床邊蒲團之上,坐著一位須發皆銀的老者,老者發髻緊扎,一身劍袍,長劍系在腰側,渾身上下透著股厲殺之意,很明顯這位供奉大人已經將自己調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時刻準備出劍殺人。
但供奉已經無法殺人了,只是圓睜著的雙目透著強烈地不甘與憤怒,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確實有些驚心動魄。
一道恐怖而精細的血口在他的喉骨處破開,直通頸后,貫穿的傷口后,鮮血順著水寨老供奉的后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經死了。
殺死供奉的刺客劍意驚人,所以供奉尸體身前沒有血漬,所有地血水全部被那一劍之威逼向了身后!
夏棲飛顫抖著走向供奉的身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是準備來做欺師滅祖的事情,但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后,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是準備拼幾十條人命,而又有誰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殺死這位老人?
一張紙條飄了下來。
夏棲飛用驚惶的眼光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寫著:“你動了那個念頭,我依然給你機會。他動了殺心,所以我殺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地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監察院地實力,原來真的不是一個幫派所能抗衡的,對方這是在幫助自己清除歸降的最后障礙,也是對自己的最后邀請與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