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范閑的分析后,海棠微感安心,心想只要他拿準了這一點,有了慶國皇帝的暗中縱容,只要加以詳盡的計劃與周密的安排,那么明家的傾亡是遲早之事,再如何雄霸一方、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面對著強大的國家機器,依然只是石頭旁邊的那顆脆弱雞蛋。
“今年的目標是吃掉明家的銀子進帳。”范閑說道:“內庫招標是需要有明銀做壓,而且中標后需要預留標底四成的數目,這次新春開門,我會讓人與明家競標,將價錢抬起來,讓明家大大的出幾口血,再也沒能耐和我去爭崔家空出來的位置,同時也籌些快銀,趕緊填到國庫里去。”
“你準備抬到多高?”海棠認真問道。
范閑笑著說道:“能多高就多高,你知道我是個很貪心的人。”
海棠皺眉說道:“既然你不打算正面與明家沖突,那只能用開門招標之事打擊對方,可是像抬價這種事情,又不是賭坊里對著骰子筒喊數目,萬一你抬的價太高了,直接從明家手里奪了過來…內庫三大坊十六出項,四成的存銀…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銀子,你怎么拿的出來?”
“是明標。”范閑解釋道:“為了防止官員與商人暗中勾結,所以一直以來內庫新春開門都是用的明標,恰好這給了我機會,既然事情都是擺在明面上做,我自然會…”他想了想,沒有繼續遮掩什么。輕聲說道:“我會讓夏棲飛標出一個合適的價錢,然后讓明家知道。”
“夏棲飛?”海棠微感驚訝:“江南水寨的大頭目,江湖上赫赫有名地人物,怎么可能聽你安排與明家對抗?要知道他可是江南土生土長的人。”
關于夏棲飛的身世,范閑自然不會繼續講解,只是表明了夏棲飛已經是自己的人后,就銀子的問題解釋道:“正如你所說。我們手上籌的銀子,還不足以完全將內庫十六出項全部吞下來,所以自然有一部分是要留給明家,一方面是為了安撫對方,一方面也是要用那筆龐大的銀兩將明家陷在江南,讓他們無法脫身而出。”
海棠好奇問道:“你怎么確定明家不會壯士斷腕?他們這些年已經掙了太多地銀子,今次明眼人都知道,你下江南就是為了對付他們,如果你讓夏棲飛喊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高價,萬一那位明老爺子一拍雙手…不玩了。你豈不是要吃一個悶虧?拿不出定銀來,慶國朝廷肯定不會讓夏棲飛好過。”
范閑冷笑道:“明家今年就算吐血,也必須把內庫的標奪下來。就算他家有萬頃良田又如何?那終究只是些死物,哪及得上內庫這湖活水魚肥草多,而且事涉京都眾皇族大員的利益,他明家要送銀子出去,要維護長公主的顏面與利益,就必須繼續扎在內庫里面。”
他望著林子那一頭緩緩升起的黑煙,雙眼微瞇說道:“商人,終究只是傀儡而已。明家自產海盜。搶劫內庫的財貨,再反頭從朝廷這邊吃錢…心狠手辣,如果他一旦收手不干,京都那些人物沒了進項。老羞成怒之下怎么會放過他們?到時候輪不到我動手,他們就要垮了。”
所以明家今年無論如何也必須將內庫商品的行銷權掌握大部分,先穩過這一兩年,然后再看京都不見血卻格外陰森的斗爭,究竟會是怎樣的走勢。
“那筆銀子,你準備調給夏棲飛?”這是海棠很關心地問題。
范閑點點頭:“一部分,雖然父親也為我準備了一些,但是內庫開門。全天下的人都盯在我的身上,盯在戶部庫房里,長公主只怕早猜到了我的這條財路,如果我真的動用戶部存銀來與明家打這場仗…只怕一著不慎,便會全盤皆輸。”
他自嘲說道:“調用國庫之銀。這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我膽子小。”
海棠聽他自承膽小。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輕聲問道:“可是用太平錢莊調銀子過來…太平錢莊的背景是東夷城,你不怕他們察覺到什么?”
范閑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這是你家皇帝陛下的安排,大概連你也想不到,北齊內庫的銀子,從前年牛欄街之事后一月,便開始經由幾十個渠道平緩而不引人注意地注入太平錢莊,中間不知道轉了多少彎,這才將銀子調到了江南。”
海棠一愕無語。
范閑繼續說道:“我有監察院與戶部幫忙,都沒有查覺到這幾十筆銀錢的走向,而且那筆銀錢雖然數目巨大,但放在太平錢莊這個天下第一銀號中,也不是特別打眼,我想東夷城方面一定沒有注意到。”
海棠有些難以相信地搖了搖頭,說道:“等等,你是說…這筆銀子是兩年前,陛下開始往江南移轉?這怎么可能?我是去年九月間才知道地此事,而且上京城里一直沒有風聲。”
“不錯。”范閑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欣賞與警惕,“我是你與我交了底,才重新去查線頭,結果什么都沒有查清楚,只是隱隱查到,那幾十筆銀子進入太平錢莊的時間,就在兩年前。”
“兩年前?”海棠皺眉道:“你不過剛入京都不久,陛下怎么能猜到兩年后你會執掌內庫,他怎么能知道兩年后會與你攜手,大口吞下內庫的行銷權?”
范閑自嘲說道:“那時候我只是司南伯府一名藉藉無名地私生子。”
他幽幽嘆息道:“可能是牛欄街的事情,讓你那位小皇帝確認了長公主想殺死我,而且從各方面的情報判斷出,我會接掌慶國內庫…至于后面的事情。或許只是他地分析罷了,既然我與長公主之間無法協調,那么我肯定需要斬掉長公主的臂膀,崔家?明家?難怪去年末時,我們雙方收拾崔家會如此順暢。”
范閑皺著眉頭說道:“可是你家皇帝…怎么可能猜到我會用這招對付明家?如果要說是算計到了這點,我只能贈他一句話。”
海棠也還沒有從震驚中擺脫出來,她實在沒有想到。與自己從小一道長大,經常對自己小師姑小師姑喊著的那位少年皇帝,竟然會如此深謀遠慮,遠在兩年之前就開始布局應和范閑,或者是有可能出現的變數。
聽著范閑說話,她下意識問道:“什么話?”
“似貴主之多智,實近妖也。”
范閑柔聲說道:“兩年前比便開始籌劃,世態的發展竟和他的猜想沒 有太大的偏差,就算我朝陛下決定整肅內庫用地不是我,不是這個你們北齊足可信任的我…只怕他依然有辦法將這些銀子換個面目。參與到此次內庫地開門招標之中。”
直到今時今日,范閑才有些郁悶地承認,自己確實小看了北方那位年輕君王,對于內庫這個天下最光彩奪目的金雞,由于慶國看守地極嚴,各國都沒有什么辦法,竊取工藝這種事情做了十幾年,都沒有成功…誰料到北齊皇帝竟然別出機杼,玩了這么一招!
對于北齊皇帝來說,既然當小偷。偷不到你家的寶貝,當強盜,打不贏你家的護衛,那我便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沒有名字的資本商人,摻和到你家賣寶貝的過程中來,雖不能掙得頭啖湯,卻也不止吃些殘食——只不過在這個天下之局的安排中,后來出現了范閑這個令北齊人驚喜地變數,所以北齊皇帝愈發慷慨與沉穩起來。
范閑嘆息著,這天底下多的是聰明絕頂,老謀深算之人。相比之下,自己這個國際主義者,還真帶著太多的理想主義味道。
“你生氣了?”海棠看著他的臉色,試探著問道。
范閑微笑著搖搖頭:“如果這件事情,你家皇帝一直瞞著我。我當然會生氣,不過如今他必須與我配合。我有什么好氣的。如今等若是他將這些錢全部當作了人質,交到了我的手里,這…足以換取我對他的信任。”
海棠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是一個容易信任別人的人。”
范閑低下頭去,緩緩說道:“信任是相互的,我只是好奇你家皇帝為什么會如此信任我?要知道,日后若兩國交惡,或是我有了別的心思,那我隨時可以吃了他地銀子,斷了他的貨路,他根本沒有一絲翻盤的可能性。”
他抬起頭來,看著海棠那雙明亮若清湖的眼睛,輕聲說道:“我有些疑慮于這種忽如其來地大信任。”
海棠沉默想了會兒,忽而展顏笑道:“我在信中向你提及這筆銀子的時候…好像就是你的身世流言將將浮現于世的時候。”
“嗯?”范閑疑惑看著她,“有什么關聯?”
海棠微笑說道:“或許在陛下看來,既然你是葉家后人,那你一定不可能滿足于做個慶國的權臣,而且你的眼光絕對不會局限在國境之限上,慶國能給你的一切,我大齊全部都可以給你,陛下只怕還有些別的意思…”
話沒有說完,但范閑已經聽明白了,自嘲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你家皇帝好意,我可不想橫眉冷對千夫指。”
海棠一笑,說道:“難得有作詩地興致。”
“我更不會俯首甘為孺子牛。”范閑淡淡說道:“更何況你家皇帝后來應該知道我也是位如假包換的慶國皇子…”
“這世上的皇子有許多,葉家后人,卻…只有你一個。”海棠清清淡淡柔柔地說著,卻挑明了北齊方面的意思。
范閑笑了起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在慶國正是風光之時,雖然宮里有幾位婦人,京都有兩位皇子,自己對付起來有些小小困難,但憑良心講,皇帝目前扮演那名慈父的角色,還算不錯,他找不到太有說服力地理由要去考慮北齊方面的邀請。
“說回最初。”范閑說道:“為什么你不可能喜歡我?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有些傻了,有些怒了,心想此人怎么總糾纏于此事,冷聲說道:“朵朵向來不在乎男女之事,情之一境,無大小之分,卻有上下之別,我不求滅情絕性,但卻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范閑明白姑娘家是在表達以天下萬民為先地意思,微嘲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這么活一輩子豈不是太沒滋味,你家皇帝還有頂帽子戴著玩…”
他沒說那頂帽子是什么顏色,忽而露齒陽光一笑說道:“朵朵。”
“嗯?”海棠停住了腳步,偏頭看他,卻被范閑那清秀面容上的溫柔微笑晃了眼睛,忍不住嘆了口氣,問道:“什么事?”
“胡人也是有可能不殺人的。”范閑很認真地說道。
海棠知道他是在說先前自己在馬車里堵思思嘴的那句話,不由氣苦,但依然安靜回道:“是嗎?或許不論是北齊還是南慶的子民,都不會相信。”
范閑溫柔說道:“胡人當然有可能不殺人,如果他們都被我們變成了死人。”
海棠一怔,莫名其妙地失笑了起來。
范閑輕聲說道:“同理可證,我也是有可能喜歡上你的,你也是有可能喜歡上我的。”
海棠嘲諷說道:“等我們都死了?”
“不。”范閑很認真地解釋道:“等這個世界上別的人都死了。”
海棠無可奈何,說道:“所有人都死了,就剩我們兩個站在河邊吹風?”
范閑抬起頭來,想了半天,才點點頭:“似乎確實沒什么意思。”
然后他從口袋里伸出雙手,握住海棠的手,在姑娘家微愕的眼光中輕輕搓揉著,溫和一笑,說道:“既然是沒意思的事情,就別想了,這天氣還冷著,你又穿個丫環的衣服,手只怕凍著了。”
四手相握,堅定與溫柔在一片暖意里融融著,二人身后傳來馬車車輪咕轆的聲音。
海棠眼中帶著絲有趣的笑意,并沒有將雙手抽出來,反是微微偏頭,看著范閑說道:“故意給人看到?”
范閑半低著頭,眼睫微眨,輕聲應道:“要說服我的皇帝相信我在江南帶著你是有原因的,要讓你的皇帝與我之間的相互信任有個更堅固的基礎,我們都必須更親近一些。”
海棠似笑非笑望著他。
范閑最后認真說道:“當然,你的手握著還是很舒服的,經常做農活,卻…沒有老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