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去年我使黑拳打了郭保坤,京都府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
“還記得今年春闈案發,刑部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范思轍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哥哥說這話,難道還是想提醒自己慶律之威嚴?可問題是這兩椿案子最后都不了了之,只是證明了在慶國這種地方,權勢依然是凌駕于律法之上,明顯是個反面教材啊。
范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屁股,說道:“兩次里,你都手執棍棒把官差打…雖說主要是因為你囂張霸蠻的性子,但你對我這相處不到兩年的哥哥,總是有一份情誼,這一點,我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范思轍臀上全是傷痕,吃痛地咬著下唇,說道:“那你先前下手還那么狠!”
范閑笑了笑,說道:“一來是真生氣了,這不瞞你,二來,不把你打的慘些,怎么能讓京都里的百姓,將來真的相信咱們老范家家風依然嚴謹?一半做戲,一半真。”
范思轍忽然怔怔說道:“哥,北邊那么重要的事情…就真的交給我?”
范閑應道:“你先證明自己的能力再說。”
范思轍一咬牙,露出一絲狂熱的神色,恨聲說道:“成!我一定能行。”
范閑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正在弟弟身邊熟睡的抱月樓紅倌人,眉頭微挑說道:“昨天抄樓之時,我發現這個女子對你確實有幾分情意…我是你哥哥,當然清楚你的心性很硬很狠。不過該柔軟的時候,也可以軟一下,或許你會發現生活會有趣許多。”
范思轍畢竟年紀尚小,初涉男女之事。面露尷尬微紅,應了一聲。
兄弟二人又在車廂里說了些什么,此時馬車微微一頓,二人知道到了分手地時候。范閑搖搖頭說道:“此去艱險,雖然你對我一定還有怨懟之心,不過想來今后你會了解到我的良苦用心…至于父親那面,你更不要有任何怨恨之意,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很難有人會真心對你好。你小小年紀就被逐出京都,柳姨自然傷心,父親只怕也不會很好過。”
范思轍面色黯然地點了點頭。看著范閑走下馬車的身影,想到今后的日子,不由心中一空,眼眶里泛起潮意,說不出地難受。
“哥。早些接我回來。”
范閑走下馬車的身影僵了僵,應道:“放心,我會很快搞定一切的。”
看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馬車。范閑不由一陣恍惚,自己算不得一個好人,為什么卻苛求思轍做一個好人?或許自己先前的解釋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在是很微妙,汪精衛想來不希望自己兒子也當漢奸,希特勒或許更喜歡自己的兒子去畫畫。
當然,這兩位沒有機會實踐給范閑看,不過他看過肖恩與莊墨韓這兩兄弟的數十年起合。深以為然,戚戚焉,戚戚焉。
那一對傳奇般的兄弟,肖恩暗中為莊墨韓做了多少事,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一直將自己隱在黑暗中,顧忌兄弟地清名而死不相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莊墨韓在七八十歲,已經快油盡燈枯,個人聲望也已經到達人生頂點的時候,為了自己地兄弟脫困,不惜拋卻了自己一生所稟之信念,千里迢迢來南慶構陷范閑,所付出的代價,并不僅僅是表面上那么簡單,而是完全舍棄了莊大家最珍惜的東西。
很湊巧的是,這兩位當年的風云人物去世之前,都是范閑陪在身邊。
范閑看著遠去地馬車,心中一陣感嘆,不知道思轍究竟會不會記恨自己,更不知道在遙遠的將來,如果有一天自己像肖恩一樣陷入黑暗之中不可自拔,思轍會不會像莊墨韓一樣不惜一切來救自己。
夜風吹拂過京都外的山岡,范閑自嘲地搖了搖頭,心想以思轍地性子,頂多肯為自己損失幾萬兩銀子…如果這銀子的數目再多些,恐怕這貪財狠心的小家伙,就得多估量估量了。
言冰云站在他的身邊,忽然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虛偽的人。”
范閑很感興趣地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你利用身邊的一切人,但讓人覺得,卻像是你在為對方好…”言冰云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范閑平靜回答道:“你沒有兄弟,根本不能了解這種感情…我確實是為了他好,雖然說手段可能過分了一些,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是沒有辦法,我的閱歷能力只能做到這一個程度…至少,將來我可以對自己說,對于思轍的成長,我盡了一個兄長地本份。”
“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二點。”言冰云點了點頭,“你還是一個很狠心的人。”
范閑沉默著,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
“范二少爺年紀還小,北邊的情況很復雜…你就能夠狠心將他逐出京都,讓他失蹤,斷了別人要挾你的可能,想來這么絕的一招,就連二殿下都沒有想到。”言冰云冷漠說道。
范閑臉上沒有什么笑容,反而問道:“你覺得人這一輩子應該怎樣度過?”
這是在若若、思轍、婉兒之后,范閑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千古一問,第四次向旁人問起。
言冰云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我想的很簡單,身為監察院官員,忠于陛下。忠于慶國,富國強兵,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范閑譏諷說道:“那有什么意義?”
言冰云又愣了一下,身為慶國的年輕一代。生長在一個國家力量快速擴張的時期,從骨子里都養成了這種想法,根本沒有想過為什么要一統天下,而且也沒有人會這樣問出來。今天范閑驟然發問,他竟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天下三分,中有小國林立,戰爭難免,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如此,何不一統天下,永除刀兵之災?”
他想了一會兒之后。嘗試著理清了自己地思路。
范閑搖了搖頭:“我從來不信什么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廢話。一統數百年,一分又是數百年,如果分割的國度都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又哪里來地戰爭?大一統…不是消除戰爭帶來和平的方式,而是誘惑天下人投身于戰爭的果子。如果大家都不這么想。那豈不是天下太平?”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也明白。”范閑嘆了一口氣,“但我活著的時候。是很不想看見打仗這種事情的,一年里死在咱們院中人手上的人,大概有四百多個,而八月份大江缺堤,估計已經死了幾萬人,如果戰爭真的開始,不過數月,只怕就要死上十幾萬人。”
“矛盾就算能暫時壓下來,也不可能持久。總有一天戰爭會爆發的。”言冰云嗤之以鼻,“就算你將來收集了四大宗師當打手,強行壓下皇室間的野心,可你死后怎么辦?”
范閑笑了笑說道:“我死之后?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路易十四最露骨地宣言,終于讓言冰云的臉色變了,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息道:“還正以為你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之下的仁者,聽明白這句話,才知道我剛才說地還算客氣…你不僅僅是心狠,而且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誤會了不是?上次就和你說過,我不是圣人。”范閑忽然皺了皺眉頭,調戲著對方,“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當當也無妨。”
“一個執掌監察院的圣人?”言冰云像看鬼魂一樣看著他。
“那你這輩子準備怎么過?”言冰云很難得地像北齊上京那些虛談之徒般發問。
“我準備好好過。”范閑說了一句廢話,然后不等他回應,笑呵呵地說道:“這次思轍一路向北,真是麻煩你們父子二人。”要將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覺整個慶國,除了監管各郡路官員動向,掌握異國諜網的監察院四處放水,甚至是監守自盜,還真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我的上司。”言冰云很直接地回答道。
范閑了解他地想法,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向院長備案的。”
他接著說道:“知道嗎?上次使團離京,第一夜就是在我們腳下這個松林包扎的營…”他摸著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當時使團里有司理理這位紅倌人,今天思轍被逐,雖然比我當時地狀況要凄慘許多,但我也擄了個紅倌人陪他,看來我們兄弟二人的旅途都不會怎么寂寞。”
言冰云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很難適應范閑這種只會在親近的下屬、朋友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無恥面目,于是他轉而問道:“現在沒什么擔憂的了,你準備怎么做?”
范閑苦笑道:“對方是皇子,難道我們還真敢把他給殺了?”
言冰云冷漠說道:“我看你好像沒有什么不敢的。”
范閑心頭微動,笑著說道:“看來你還真是個了解我的人…不過不著急,先把弘成的名聲整臭,再把老二手下那些人折騰折騰,把崔家逼一逼。”
最后他輕聲說道:“我不會再管抱月樓的事情,你幫著史闡立處理一下,至于后面怎么做,你全權負責,反正在玩陰謀這方面,你地天份實在高出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