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從長孫皇后到武后都有女訓女則之類的訓誡流傳于世,然而,如今李顯臨朝韋后垂簾于后,上官婉兒手握出旨大權凌駕于中書之上,柴淑賢賀婁閏娘雖為宮官卻可干預百官任命,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七公主開府于外,縱使是凌波這個父母雙亡的永年縣主,如果愿意,也完全可以輕輕巧巧往中書省安插幾個人。
相比這女人把持天下的盛況,朝中那些大男人們卻萬馬齊喑。相王李旦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管政事,太子李重俊想要管政事卻無人給他權柄,老魏元忠大多數時候裝聾作啞唯唯諾諾,韋巨源楊再思等人都是仰韋后鼻息,李多祚和成王李千里等昔日功臣最多發發牢騷,武三思權傾天下洋洋得意看不到任何危機。剩下的不是明哲保身的悲觀一族,就是搖擺在不同勢力之間的墻頭草,極少數肯諍諫敢諍諫的官員卻屢屢受到排擠,于是辭官的辭官,致休的致休,少有人能夠在這樣絕望的情況下依舊孤軍奮戰。
李顯待李旦這么一個唯一的弟弟雖然親厚,可明眼人都能看出相王不會玩弄權術,于是他們不敢小覷了李旦,對于李成器李隆基這樣的小一輩宗室則難免輕慢,漸漸的這樣一群宗室就成了更加邊緣的一群人。李隆基不像是自己的兄弟那樣只求安穩,于是常常帶著裴愿滿長安城亂逛。由于他們不曾惹事生非,無論是雍州廨還是長安萬年兩縣,都只當作沒看見,也就沒人注意兩人常常往某處走動。
“周利用這廝竟是比昔日祖母在世時所用的酷吏更可惡!張柬之崔元暐不等他去就憂憤而死,可其他三人就沒那么好運了!桓彥范被綁在竹槎之上拖了一路,肉盡見骨而后杖殺;敬暉被活活一刀刀割肉凌遲而死;袁恕己則是被灌下野葛汁,毒殺不成而后捶殺!這樣的私刑不告而殺,我大唐有史以來可曾有過?周利用回來之后還因為有功而擢升御史中丞,正是滑天下之大稽!”
見李隆基怒色盡顯在自己面前來回踱著步子,那步子又急又快,凌波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殺人的是周利用,策劃的是崔湜,下令的則是武三思——雖然她和五王并無瓜葛交情,但聽到這樣的死法,仍是打心眼里感到驚悸。她瞥了一眼裴愿,見他亦是滿面蒼白,只得勉強開口道:“如今說這些過去的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第一回知道他心狠手辣斬草除根的脾性!”
李隆基訝異地轉過頭,見凌波的面上赫然流露出了意興闌珊的神色,便知道她大約想起了昔日武三思為除五王而策劃的那一場行刺。果然,這丫頭如今也知道,雖說是武家人,但以武三思的利己脾性,是絕對不會顧及到她的。
于是,沉吟片刻,他便又開口說道:“最近,據報雍州和岐州有人以妖言煽動百姓圖謀不軌,長安城內也頗有些形跡可疑的人活動,你出門的時候還需得小心些。”
此時,房間中忽然響起了一句突兀的話:“想不到昔日陛下都曾經贊嘆過的李三郎,居然也會有這樣關切別人的時候!”
裴愿聞聲霍地一下跳了起來,幾乎想都不想就一個橫步擋在了凌波身前,用警惕的目光往門窗這兩個出口看去;李隆基的身體做不出這么快的反應,但腦筋轉得卻快,話音剛落便揚聲問道:“尊駕何人,如此鬼鬼祟祟是何用意?”
對于這兩個男人一個動作快一個說話快的舉動,懶洋洋靠在躺椅上的凌波卻只是挑了挑眉。那個聲音他們兩個沒怎么聽過,她這幾天可是聽得多了。可憐武宇武宙那四個人原本在護衛中縱橫睥睨幾乎沒有敵手,可碰上這個人卻被教訓得找不到北。當然,最讓她安心的是,對方很是明白地表示,雖說是奉了上官婉兒之命而來的,但既然銷了宮籍就是自由身,以后就和宮內任何人都沒有瓜葛了。
“云姑姑,你別戲耍他們了,快進來吧!”
裴愿聽著這話還沒多大反應,照舊滿臉警惕地站在凌波身前。李隆基卻眉頭微皺,見到那個挑開門簾進來的人,這才恍然大悟,旋即心頭一凜。他畢竟是武后的嫡親孫子,自然見過這個時時刻刻侍奉在武后身邊的女官。然而,從她剛剛靠近裴愿沒有一點察覺,一直到開腔發話大家才知道有人來這一點來看,她竟似乎是一個高手。
祖母去世之后,身邊的人不是都被韋后和上官婉兒放在身邊榮養了么?怎么在凌波這里?
“上官姑姑看著我這邊人多嘴雜,所以讓云姑姑來幫我一把。”不知怎的,凌波總覺得自己很喜歡看李隆基那種意外的表情,忽然撲哧一笑,“三哥這么消息靈通的人,怎么連這事情都不知道?”
李隆基苦笑一聲,又定睛看了云娘好一陣子方才移開了目光,心中卻想著當初也曾經見過的這么一幕。那時候他約她永嘉樓密談,結果這丫頭大剌剌地把武宇帶了來,那可是昔日安樂公主的護衛,她就是這么毫不避忌,甚至連一點提防的樣子都沒有!就算云娘昔日曾經是武后身邊的心腹,但他那位祖母已經死了大半年了,她怎么就能保證人家沒有其他居心?
云娘看也不看李隆基一眼,板著臉走到裴愿身前,往他臉上瞅了一陣,忽然伸出手去抓他的肩膀。可是,那只手還不曾抓牢就被一只胳膊肘隔開,她卻紋絲不動,另一只手陡然下探。電光火石之間,她連連攻出十幾招,卻都是差之毫厘地被格開或是躲過。這一番攻勢持續了一小會,她就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了罕有的笑容。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李三郎,貼身護衛也能有如此身手,比外頭那兩個黑衣衛士強多了!”
此話一出,凌波頓時嗆得連連咳嗽,李隆基那張臉同樣極其尷尬。倒是裴愿依舊筆直得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認認真真地說:“前輩雖然武藝高強,但我全力一搏也一樣有機會,更何況小凌就坐在我后面,我是不會讓開半步的。”
凌波惱羞成怒地站起身來,拿起手中的一卷書就在裴愿的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心中卻有那么一絲竊喜。惱的是這小子在別人面前說話也那么直接,羞的是云娘恍然大悟的眼神,至于喜的則是裴愿那種毫不掩飾的心意。
“那是云姑姑,還不趕緊見過?”見裴愿好似還有些警惕不曾褪去,她不由暗嘆這家伙在長安城內呆久了,被那種暗藏殺機的環境給帶壞了,只得沒好氣地又提醒了一聲,“我剛剛都說了,云姑姑是過來幫我的!你這魯莽的性子得好好改改,還不上去賠禮?”
“可是…”裴愿還想說什么,卻在凌波一瞪眼睛之下全都消失在了肚子里,慌忙上前對云娘一躬身道,“是小子孟浪了,還請云姑姑恕罪!”
云娘沒料到這小子說賠罪就賠罪,慌忙一把將人扶了起來。她一生都浸淫在宮廷權謀里頭,見慣了胸中溝壑無數的人,如今看到這憨厚的少年,竟是覺得打心眼里喜愛,當下便笑呵呵地拍了拍裴愿的肩膀:“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功夫,心志又堅定,以后成就絕對不可限量,縣主能遇著你這樣的人還真是有福。對了,你姓裴,是洗馬裴還是中眷裴?”
裴愿雖說出身庭州,但畢竟是世家子弟,對于氏族志這種東西自然是背得滾瓜爛熟,再加上敬云娘是長輩,當下就老老實實地說:“小子裴愿,家父裴伷先,宗族乃是洗馬裴氏。”
“你是裴伷先的兒子!”云娘這時候終于貨真價實地詫異了,炯炯的目光在裴愿臉上打量了好一陣,最后才長嘆了一聲,“那時候你爹爹在大殿上坦然解衣受杖,我侍奉在陛下身邊,著實佩服他的硬氣和骨氣,就是陛下到最后也是悚然動容。怪不得,如此硬骨男兒方才能有你這樣的兒子,不錯,果然不錯!”
云娘稱贊裴愿,一旁的凌波頓時喜笑顏開,比人家稱贊自己還要高興——畢竟,她先如今聽到的阿諛之詞已經夠多了。收斂一點的說聰慧靈巧,肉麻一點的則說山川靈秀之所鐘,更過分的則是直接拿瑤池仙子打比方,聽得她雞皮疙瘩掉一地。與此相比,人家說裴愿虎父無犬子,她聽著反而更高興。
而對于屋子里唯一一個好似被忽略的男人來說,他實在忍不住嘆氣的沖動,隱隱之中甚至有些妒嫉。從小到大,他素來都是別人關注的焦點,這并非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他的談吐才情性格,可是自從和裴愿結識之后,某些情況就完全倒轉了過來。難道是這世道真的變了,老實人變成了寵兒?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嚷嚷聲。聽那聲音,似乎是紫陌那個小丫頭的。
“不好了不好了,長安城內全城戒嚴,說是要搜捕逆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