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陽只有一座皇城不同,長安皇城之中如今共有兩大內,便是太極宮和大明宮。自從高宗之后,太極宮便逐漸失卻了其作為政治中樞的地位,取而代之的則是大明宮的崛起。然而,高宗武后雖然在修建大明宮上耗費了大量銀錢,晚年卻都在洛陽度過,這輝煌壯麗的大明宮滿打滿算,竟是都沒住上多少時候。如今時過境遷改朝換代,已經沉寂了幾十年的大明宮又重新煥發了光彩。
春日正是泛舟的好時節,一碧萬頃的大明宮太液池上,卻只有孤獨寂寥的一只船漂蕩在水面上,上頭盡是衣著華麗的紅男綠女。船頭上,安樂公主正看著那些侍女們把饅頭撕成碎屑喂鳥,不時撫掌大笑。而在她身后不遠處,韋后和上官婉兒正憑欄遠眺,面上都露出了志得意滿的表情。至于船尾的地方,則懶洋洋倚著凌波。
從她這個方向看去,前頭的景觀固然一覽無余,而且那些人各式各樣的表情也都盡收眼底。望著遠處那名為蓬萊、方丈、瀛洲三座島嶼,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再看看頭頂那湛藍的天空,她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暗想以后可以到曲江池去劃船游玩,至于這太液池則不是她這個牌名的人能夠癡心妄想的地方,還是少來為妙,免得真的愛上這地方就糟糕了。
“十七娘,怎地不和裹兒一起去喂鳥?”
凌波聞聲抬頭,見面前赫然是韋后,慌忙站起身來。這時候,她方才看見上官婉兒不知何時已經是和安樂公主并肩站在了一處,她們前方赫然是一大群各式各樣展翅高飛的鳥兒。雖有不少自給自足地一頭扎向水面捕魚,但更多的卻在爭搶著那空中的食物。
她心中一動,于是兩手一攤道:“皇后說笑了,那邊有公主和上官婕妤兩位在,鳥兒們怎么會搭理我?”
“瞧瞧你這張嘴,竟是比婉兒還厲害!”
韋后聽懂了凌波的言下之意,不禁啞然失笑,心情更覺明快。這一年多來她用武三思一一鏟除了朝中看不順眼的人物,眼看形勢一片大好,所以一口就答應了安樂公主泛舟太液池的要求。偏生昨日晚上還淅淅瀝瀝下了些春雨,今早卻是大晴天,她自是覺得天公作美萬事順遂。在船尾佇立了片刻,她便和凌波隨口說起了閑話,仿佛漫不經心地推介起了某些年輕才俊。
“你伯父前些天也和我提過崔家老三,博陵崔氏乃是巨族,自然不辱沒你,只是嫁入那種人口多的地方未必適合你的性子。如今政事堂韋巨源的長孫前些天我見過,一表人才不說,難得的是脾氣相當不錯,弱冠還未定下親事。雖說陛下曾經答應過你隨你挑選喜歡的夫婿,但在看人上頭,你畢竟閱歷還淺,若是有看中的人不妨和我說說,我也算是你的長輩。”
“多謝皇后抬愛,只使我疏懶慣了,如今還想逍遙幾年,不想這么早嫁為人婦。”
凌波當然知道人家給自己選的都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但問題是她著實不想委屈自己就這么嫁出去,因此連忙恭恭敬敬地謝過,不動聲色地婉拒。饒是如此,她還是迅速掃了一眼韋后的表情,確定這位說一不二的皇后并沒有著惱方才松了一口氣。
對于凌波的這點小心思,韋后確實沒有什么惱意,莞爾一笑道:“你這脾氣還真和婉兒說得一模一樣。也罷,反正就算你再大幾歲出嫁,諒也沒有男人敢嫌棄你。要不是我韋家的本支都凋零殆盡,重潤也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倒是想把你配給嫡親子侄的。”
瞧見韋后剛剛還陽光明媚的臉上驟然間布滿了陰霾,凌波哪里不知道她又想起了昔日舊事,當下就想設法出口岔開話題,或是勸解幾句。然而,話到嘴邊,她卻瞥見了韋后眼神中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寒光,登時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即使比不上那些山東世家,但萬年韋氏素來是關中大族,誰知道一夜之間卻幾乎遭了滅頂之災。陛下僅僅是一句戲言,他便和我困頓房州數十年,我那父母連同四個弟弟一個妹妹一起流放欽州。我爹爹剛死在他鄉,居然就有蠻酋強娶我那妹妹,我母親堅持不許,那群賊子就干脆殺了她和我的四個弟弟,強搶了我的幼妹!現如今我追贈亡父亡母為王為妃,追贈四個弟弟為郡王,那些大臣前赴后繼地上書勸諫,可當初則天大圣皇后一怒之下天地變色的時候,又有誰記得我們這些可憐人!我至今連殺母殺弟奪妹之仇都不曾報!”
這段舊事凌波是知道的,然而此時聽韋后恨恨地提起,仍是免不了心神巨震。此時,她見韋后重重一巴掌拍在欄桿上,肩膀一陣顫抖,似乎抽泣了起來,更覺不知如何是好。
須臾,韋后就轉過了身子,雖說眼眶有些紅,但臉上脂粉依舊,不見半點淚痕。盡管想起了舊事,但她仍是憤恨多于傷心,自是流不出多少眼淚來。見凌波尷尬地站在那里,她不免自嘲地笑了一聲。
和一個這般年輕的小丫頭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干什么,難道她堂堂順圣皇后還要博取人家的同情不成?
于是,她稍稍沉下了臉,語氣嚴厲地吩咐道:“你是個曉事人,剛剛我說的那些話連婉兒也不許透露半個字,明白嗎?”
凌波忙不迭答應了,等到韋后回到前邊和上官婉兒安樂公主說話,她方才悄悄吐了吐舌頭溜回了船艙,下定決心以暈船為名躲在里頭不出來了。想想她還真是倒霉,從四年前進宮開始,不該看的事情她不知道看了多少,她的神經早就已經磨練得無比堅韌了,心里頭也不多這么一樁隱秘。話說她和韋后一樣,她已經告別了悲慘的過去,現在應該展望明媚的未來才是。
然而,仿佛有人看不得她在船艙中偷懶,沒過多久,安樂公主竟是貓著腰鉆進了船艙,炫耀似的把一只漂亮的鳥兒拿給她看,嫵媚妖艷的臉上充斥著一種得意的容光。
“十七娘,上官婕妤說這是珍禽白鵠,你看它的羽毛是不是很漂亮?要說那些金銀錦繡之類的俗物都配不上我,我決定了,讓人抓上一千只一萬只這樣漂亮的鳥兒,用那些羽毛做一條長裙!”
公主殿下,你有錢你就使勁折騰吧!凌波實在找不出什么話好說,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她斜睨了艙外一眼,卻見韋后袖手站在那里,那面上盡是寵溺的笑容,而韋后身側的上官婉兒則是丟來了一個贊許的眼色。
她實在不明白,她又有什么值得贊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