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兒在窗外呼呼地吹過,時而尖銳,時而和緩,窗格索索顫動。
孟聚把茶杯握在手中,他捏著茶身,慢慢旋轉著杯子,像是在觀察杯身的青釉花紋。他的手出奇地穩當,茶水一滴都沒有溢出來。
良久,他嘆氣道:“文先生,孟某只是一介武夫,為國戍邊,護衛中原,這對孟某來說已經足夠了。至于觀望天下,逐鹿中原——文先生,孟某不曾有這樣的野心啊。”
知道孟聚是在假惺惺撇清,文先生淡淡一笑:“主公此言差矣。當今天下大亂,烽火四起,萬民涂炭,身為朝廷冊封的北疆鎮臣,主公您豈能獨善其身?
朔州、并州、冀州、幽州、平州、中山等數地目前被叛軍所控,當地黎民陷于逆手,飽受荼毒,他們期盼王師解救,猶如久旱盼甘露。此時,主公你正該討逆義師,上解朝廷危難,下拯萬民倒懸,這是正大光明的義舉,如何談得上野心呢?”
孟聚嘴角輕輕一撇——很好,出兵的大義名分有了。
“但朝廷冊封我為北疆大都督稱號,我若出兵北疆境外,怕是會有越權嫌疑?”
“敢問主公,當初北疆叛起之時,朝廷可曾傳來旨意,要你南下助戰?”
孟聚瞟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有的。監國太子慕容毅曾數度給我書信,要我南下助戰,側擊叛軍。”
“那就是了。既有太子殿下旨意,那主公南下便是奉命而行,為朝廷辦事,這怎么能談得上越權呢?”
孟聚唇邊的笑意一閃而逝,他點頭:“也是,既有太子殿下的囑托,吾為朝廷辦事,辛苦一趟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眼下北疆未靖。宵小之輩如宇文泰之流仍在蠢蠢欲動。我軍若南下,只怕他們會趁機作祟。”
他緩緩抬頭,雙目正視著文先生,目光如刀般凌厲:“到時候,本座領大軍出征在外,宇文泰若在我后方搗亂斷我后路的話——屆時,我豈不是要重蹈拓跋元帥的覆轍?”
孟聚神情甚是嚴厲,文先生卻沒有害怕,他起身深深一揖:“主公心中有惑。屬下敢為主公析之?主公處境,似與元帥當日相同,但卻是截然不同的。”
“如何不同?”
“不同之處在三,敵不同,我不同,時勢亦不同了。”
孟聚揚揚眉,示意文先生說下去。
“主公擔心南下之后,宇文泰會趁機坐大?這個擔心。卻是完全不必要的。宇文泰與主公您。那是完全不能比的。
其一,主公您本身就是舉世聞名的猛將,有著百戰百勝的驍勇雄師。而宇文泰是什么東西?他只是個下三濫的黑幫頭子,麾下有的只是倉促湊合的烏合幫眾。黑狼幫倘若據守懷朔,他們據本土而戰,說不定還能打上一仗。但若是離鄉背土來犯東平,那些烏合之眾還能保有幾分戰力?屆時,不必鎮督親自出手。您麾下一員普通旅帥就可以輕易將來犯之師擊敗。所以,宇文泰本身就沒有能威脅東平的實力。
其二,主公你有膽氣,有無畏決心。當年,主公您只掌握了東平一支弱旅,就敢于對元帥毫不退讓,敢主動出擊武川——這種豪氣膽色。宇文泰是不會有的。以小擊大,這本身就需要非凡勇氣,混黑幫上臺的孱貨,他們只敢欺軟怕硬,順水推舟,不會有這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和魄力。宇文泰數度向鎮督您示好求和,這就說明他畏懼鎮督您。只要主公您不是把宇文泰逼到絕路的話,他是決計不敢對您先動手的。”
孟聚蹙眉,文先生說的,有些很有道理,但結論他卻未必贊同。弱小一方主動出動攻打強敵——孟聚歷史學得不是很好,但后世的珍珠港事件和華夏志愿軍入朝進攻美帝這樣的大事還是知道的。雖然不合邏輯,但偏偏獵犬咬虎這樣的事在歷史上還真屢見不鮮。
按照文先生的說法,那個宇文泰既然有帝皇之相,那此人在關鍵時候肯定有破釜沉舟和孤擲一注的膽氣的,孟聚覺得,把東平的安危寄托在宇文泰“不敢動手”上,這未免也太托大了。
“文先生,倘若你所說是真,宇文泰真有所謂帝皇之相,我放著他置之不理,只怕會養虎為患啊——倘若我分兵兩路,一路南下,一路卻去征討懷朔,這又如何呢?”
“主公,此事萬萬不可。屬下先前已說過,您占懷朔不難,但要殺宇文泰,那卻是千難萬難。宇文泰有蛟龍氣象,如今卻潛在懷朔這個淺池中,此所謂潛龍,我們萬萬不要去驚醒了他。
主公,您南下之后,您占據了與懷朔接壤的幽州、平州,那就鎖死了宇文泰的南下展之地,以他心性,他決計是不敢主動對您動手破局的。這樣,縱然宇文泰命比天高,但他的實力始終被局限在懷朔一地,無法展,便是蛟龍久困亦要變泥鰍的。
但倘若鎮督您出兵懷朔,將宇文泰趕出了懷朔,讓他流竄中原的話——蛟龍出池,那便要化真龍的,那時,主公您反倒是幫了他,這才是大事不好。”
文先生口口聲聲說宇文泰命格很硬,孟聚一定殺不了他。老實說,孟聚還真有點不怎么信。但他已不是毛頭小子了,已經過了那種什么都要嘗試一下碰得頭破血流才回頭的年紀了,不管什么時候,同時開兩條戰線都是兵家大忌。既然確定南下是最好選擇了,他當然不會又分兵去打宇文泰了。
孟聚默默地喝茶,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時而望著桌上的油燈,時而又望著那一片漆黑的窗外。良久,他長嘆一聲:“文先生,此趟南下,兇吉未仆啊!”
“主公在擔心誰?宇文泰只是守家狼犬,不足為患。莫非主公在擔心拓跋皇叔?”
孟聚苦笑,心想文先生你還在跟我裝傻。拓跋雄有什么好擔心的,邊軍已是強弩之末了,他們的主力盡聚相州,不可能有太大的力量來阻擋自己前進。自己在擔心的。倒是自己的盟友和名義上的君主。盤踞洛京的慕容家。
想想都知道了,慕容家在相州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和邊軍死磕,死傷兵馬近十萬,損失巨大,好不容易才把邊軍給打壓下去,自己從后方突然躥進來,連謝謝都不說一聲就把拓跋雄的大半地盤給一舉囊取,慕容家苦戰年余只剩一場空——文先生說得好聽,說這是為朝廷分憂。但二人都是心知肚明,到時候聽到消息,慕容家怕是生吞了孟聚的心都有。
“吾若南下,朝廷心意不可測。。。屆時會如何動作,委實難料。”
“主公是在擔心朝廷?”文先生啞然失笑道:“主公多慮了。若屬下所料不差,朝廷決計不會對主公有何動作的。”
“為何?”
“主公是遵朝廷之命南下平叛助戰,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朝廷挑不出錯來。也沒理由阻攔你。”
“若朝廷撕破臉皮。硬是下令不許我南下呢?”
文先生斬釘截鐵地道:“他們不敢!在平定皇叔前,朝廷決計是不敢觸怒主公您的。慕容家知道主公您的戰力——當年,主公你能在金城幾乎以一人之力徹底扭轉戰局,難道慕容家就不怕,徹底撕破臉之后,主公轉投拓跋元帥助戰,再來一次逆轉嗎?”
孟聚失笑:“本座與拓跋皇叔有血海深仇,怎可能重投于他?”
“這個。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只要形勢所迫,沒有什么不可能的——好吧,就算主公心志堅定,堅決不肯重投元帥,但慕容家又怎知道呢?他們以己度人。自然會覺得,倘若把主公逼迫太緊的話,主公自然就投拓跋元帥了。”
“好吧,暫且就算在擊敗拓跋雄以后,朝廷無力阻攔我。但是當朝廷消滅拓跋雄以后呢?看樣子,皇叔能堅持到今年年中就算不錯了。那時,慕容家志在一統大魏,本座只是割據北疆的話,他們還能容得下我。但我若是南下占據了那么大的地盤,朝廷怎可能答應?”
文先生淡淡說:“就算朝廷能擊敗元帥,可他自身也必然實力大損。他們要能恢復征討主公的戰斗力,那起碼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即使擊敗拓跋皇叔,朝廷仍有大患——南唐是決計不會放過這個好時機的。一旦南唐北伐開始,那時朝廷求主公援助還來不及呢,如何敢跟主公計較翻臉?
正是天下風云變幻之時,一年后的局勢如何,誰能說得清楚呢?—年后的事,不妨一年后再說好了。
對主公來說,無論時勢如何變幻,但咱們增強實力,這是決計不會錯的。我們越強,將來就越能自保。就算將來形勢不妙,主公大不了就把搶過來的地盤交還給朝廷算了——說句難聽點的,就算將來哪怕南唐把天下一統了,咱們就算要投靠新朝,手上也得有點籌碼吧?”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孟聚嚇了一跳:你不會真這么神吧,把我的小心思都瞅得清清楚楚?
越跟文先生交談,孟聚越覺得自己是撿到寶了。文先生雖是書生,但他卻沒有半點酸儒的迂腐,見識廣博,眼界開闊,尤其他那種講究實用、不拘一格的風格很合孟聚的胃口。他的很多籌劃,竟是隱隱間與孟聚不謀而合,一時間,孟聚大有得遇知己的暢快感。
就像文先生的獻策,說破了也沒什么,但自己怎么就一直想不到?不但自己想不到,自己那么多的部下、幕僚們,也沒有哪個想得到的。
很多東西,說破了就半毛錢不值,但沒人點破那張窗戶紙的話,你就是一輩子都想不到——孟聚很慚愧:說來說去,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自己格局太小,氣魄不夠雄偉,守著北疆的小基業就吃飽等死地等招安了。換了那些胸懷天下的梟雄,他們哪里需要旁人來提醒這個?
這一夜,兩人反復商議,一壺茶反復加水,最后喝到比水還淡。直到窗戶已蒙蒙白,天色已亮了,孟聚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
“今夜與先生觸膝長談,孟某實在受益非淺。先生實乃無雙國士,孟某領教了。倘若不是得先生指點,只怕孟某還在云云噩噩呢。昨晚耽誤了先生的休息,孟某很是過意不去,先告辭了,先生好好休息,孟某改日再來向先生請教。”
“主公言重了。學生既投主公麾下,今后與主公便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主公能一飛沖天,學生也盼著能隨附冀尾,成就一番功業富貴啊!”
孟聚哈哈一笑:“只怕孟某資質平庸,碌碌無為,怕是會辜負先生期待啊。”
從文先生那里出來,回到家中,孟聚的第一件事是喚來歐陽輝。
“歐陽,你立即給我辦一件事:在陵署大院里收拾一間清潔干凈的院子,安排好家具、用品和傭仆,我要安排個重要貴賓住進去——今天能辦好嗎?”
“是,鎮督放心,卑職上午就能辦妥當了。”歐陽輝偷眼望了一眼孟聚,低聲問:“卑職敢問,這位貴賓是一人還是帶有家口呢?對他的日例供應,按什么標準呢?”
“他只有一個人。他的日常。。。就按都將的標準提供薪水和伙食吧。搞好以后,下午你親自請文先生住進去,你負責全程接待陪同,好好招待,務必讓先生滿意了。”
“是,卑職明白了!”歐陽輝苦著臉:“但還請鎮督明示,您所說的文先生,到底是哪位?”
“就是現在住七號院子里的那個人。”
“啊,是被軟禁的那個囚犯?”歐陽輝吃了一驚:一個被關起來的囚犯,怎么突然成鎮督的座上貴賓了?他也不敢細問,只是連連點頭:“明白了,鎮督,卑職這就去辦。”
“快去吧——哦,文先生喜歡喝茶,你記得多準備些好茶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