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七 求證(上)
江海低眉垂目,仿佛對孟聚的慍怒毫無知覺,他平靜地說:“謹遵大都督命令。末將察覺到這幫人不妥,本已想下令緝拿了。但他們提出,他們是大都督的熟人,前來東平就是專為拜會大都督而來的,末將不知其中是否另有隱情,所以還不敢動手,只是把他們安置在城南的驛站里——現在,末將就是特意來向大都督求證來了。”
“是我的熟人?”孟聚一愣:“這幫人是誰?”
“領頭的人叫林仲茂,四十來歲,不知大都督對此人可有印象?”
孟聚面無表情地搖頭:“我沒聽過這人,也不認識他。”
“既然大都督不認識,這幫人多半就是冒認了。末將這就回去把他們抓起來。。。”
孟聚打斷他:“江海啊,你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現在是一省的都督,要操心的是一省軍務的頭等大事,保境安民才是你的任務!
追索南朝鷹侯這些瑣碎小事,自有相關有司負責。這樣好了,既然江都督不放心,我就叫搜捕處的寧南督察來,讓他好好查一下這幫人的來歷好了。”
孟聚說話的時候,江海一直很專注地望著他,他炯炯的目光讓孟聚有針刺一般的感覺。他不自覺地側過了臉:“。。。總之,江都督,你辦好自己的事就好,其他事就不必分心費神了。”
江海低下頭,孟聚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有種感覺,對方臉上的表情肯定很豐富。
“明白了。末將會遵從都督的意愿。他們在靖安城外的驛站里,末將的士兵在看管著,寧督察一去就能接手了。”江海低著頭,他也不看孟聚:“末將,明白了。”
過了一陣,他抬起頭:“大都督,末將告辭了。”
“嗯,去吧,多加小心。”
江海起身告辭而去,他的神情顯得很失落,身形有些落寞。在門口邊上時候,他停住了腳步,猶豫了一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猛然轉過身來:“大都督!”
“嗯?”
“大都督,我也是漢人。”
孟聚一震,他不認識一般盯著江海,卻見后者一臉坦然,目光明澈剔透,毫無回避之意。
孟聚注視對方片刻,他垂下了眼簾,說:“回來,坐。”
江海走回來坐下,過了好一陣,孟聚才低聲說:“你,為什么突然這么說?”
“大都督,末將一直感覺看不透您。。。末將也不知道,但就是有那么種感覺,您好像和我們不大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末將也是說不出來。。。反正,無論大都督你如何,末將都會跟您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江海說得語無倫次,孟聚卻是明白他的意思:“那,江海,在你麾下。。。國人軍官有多少人?”
江海把聲音壓得很低:“末將已經留心過了,在末將麾下,韃子的營官有兩人,隊正有七人,伍長級的軍官約莫有四十多號人。”
孟聚嘴角輕泛笑意。江海這人,盡管自己一直很提防,但卻沒辦法不用他。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這家伙實在太知情識趣了。自己剛問起鮮卑人的軍官,他馬上就敢直截說“韃子”了,倘若不是自己心中有數知道,還真要以為江海就是那潛伏的破軍星了。
這家伙,揣摩人心的本領實在是絕了。很多事不必自己說,他自己就做在了前頭,而且做得比自己要求得更好。
孟聚沉吟著,慢慢說:“多加留心。”
“末將明白。這幫韃子,末將會下令加強監視他們的。”
孟聚笑而不語,江海忽然明白過來:大都督要的不只是監視而已。他要的是把鮮卑人的勢力從軍隊中清除出去。
“大都督,有件事,末將需得提前向您稟報,剿匪之役正如火如荼,我軍追剿宋七正緊,激戰不日即。聽聞宋七麾下悍匪不少,這塊骨頭著實不好啃,怕是弟兄們會損折不少。末將知道大都督素來愛護手足,但此事卻是無可避免,鎮督還得看得開些了。”
孟聚心中暗贊江海機靈,淡淡道:“那有什么辦法呢?當兵吃糧,刀劍無眼,死傷總是難免的。江都督,你把事情做妥當了,安撫好弟兄們吧。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弟兄們寒了心。”
“是,大都督放心吧,末將會把事情做得妥當的。”
談妥了事情,江海起身告辭,他努力顯得平靜莊重,但神情間還是流露出幾分按捺不住的喜悅感——他大概覺得,被囑托了這等最機密的事情,自己也算是擠進孟聚的嫡系隊伍里了吧?
不妨就讓他這樣感覺吧!
孟聚笑笑,他揚聲喊道:“來人——去請秦玄秦公子過來!”
秦玄來得很快——他自己就住在東陵衛的陵署大院里。這個翩翩美少年進來,笑吟吟地沖孟聚躬身行禮:“大都督,早安!”
“免禮吧,秦玄。”孟聚最喜歡秦玄的就是這個了,這小子年紀不大,長得俊秀,卻是天生一副笑臉,拿后世的話來說,就是氣質很陽光,讓人看了就覺得心情豁然開朗——看這小子的模樣,誰能看出他身上肩負著家破人亡的慘禍?
“小玄,最近可在忙著什么啊?”
“倒也沒忙啥大事,”孟聚說免禮,秦玄還真是不客氣。不用孟聚招呼,他自己就找了張椅子坐下,笑吟吟地自己動手沖茶,先給孟聚斟了一杯,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盡:“劉胖子開了間酒樓,邀我合伙。我摻了點股份進去,也算是酒樓的二股東了吧。我琢磨著,既然開了酒樓,下一步是不是該開家酒坊,把我們的家的老字號給打出去。。。這幾天正在琢磨這事,也不知妥不妥當。”
“小玄你想重操祖業?那是好事一樁啊!”孟聚大加贊賞:“秦氏酒坊是我們東平的老字號了,小玄你重振家業,說起來也是一件美事。可需要什么幫助嗎?手上可是短了銀子?”
“倒是不缺銀子。”秦玄喝著茶,慢條斯理地說著,那股慢吞吞的勁頭,讓孟聚看得都替他急:“就是以前秦家的房產被東陵衛查沒了,還有一些家里的釀酒師傅被抓去當了匠戶。我有意贖回以前的房產、酒莊和家中的老人,不知鎮督能否幫忙嗎?”
“這自然是沒問題的。”
孟聚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了。當年抓捕滅絕王一役,是孟聚嶄露頭角的崛起之戰,但也是這樣,讓孟聚欠下了最大的良心債。能有機會彌補當年的過失,他是不遺余力的。
“小玄啊,這些產業本來就是你們秦家的,贖不贖的,倒也不用說了,我回頭讓歐陽督察清點下,哪些是你們秦家的,直接還回去就好了。這件事,其實是我們東陵衛對不起你們秦家。當年。。。唉!”
看孟聚說得誠摯,秦玄的眼眶也是微微紅了。他低下頭,不讓孟聚看到他眼中的淚光:“鎮督不必那樣說。我也知道,當年鎮督你也是想幫我們秦家的,你還想放他們走。只可惜,他們福薄。。。終歸是命啊!”
秦玄的聲音中帶著感慨。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禍,要說他心中沒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可他能怨恨誰呢?當年東陵衛的鎮督是霍鷹,他當場就死了;霍鷹的助手葉迦南,當年也死在抵御北魔的戰場上。要說恨東陵衛嘛——可現在東陵衛的鎮督是孟聚,他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曾幫助過自己家人的恩人,自己又怎能對他恨得起來?
誰都沒法恨,只能怨命了。因為有過漂泊江湖的經歷,經歷的生離死別多了,秦玄年紀雖然輕,看事情卻比常人更多了幾分豁達,反倒反過來安慰孟聚了。
兩人敘談了一陣,秦玄才記起正事:“鎮督這么早就急忙找我,可是有什么差遣嗎?”
“對,有一樁事,讓旁人去,我不放心。”孟聚合上了茶盞,他說:“在城南的驛站里有一伙人,聽說是南邊來的,找我也不知有什么事。你去把他們帶走安置好,摸清他們的身份和來意再回來報我。記住了,這件事,不要跟人說。”
“南邊來的人?”
秦玄微微一愣,明白了孟聚的意思。他深深望孟聚一眼:“明白了。他們有多少人?”
“聽說有十幾個人。”
“那就沒問題了,我能處理妥當。不過,我去驛站領人走,還需要一個信物。”
秦玄曾是黑山軍的暗樁,跟三山五岳的好漢們都熟絡,要把十幾個南朝來人藏起來自然不會為難。孟聚也是考慮到這點,才讓他去辦這事的。他從桌上隨手拿了一根簽令來:“這是東陵衛的簽令,你拿去辦事吧。
如果怕不穩妥,你可以叫上胖子一塊去,但不要跟他說得太多——胖子的嘴不是很緊,喝多了就愛吹牛,你知道的。”
“明白,我會看情況的。”秦玄起身拱拱手:“我這就去辦事了,鎮督還有其他吩咐嗎?”
“就這些了。你查明他們身份來意,來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