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三訴冤(中)
對徐冰燕的天真想法,孟聚嗤之以鼻:朝廷?現在哪還有什么朝廷?這位唐小姐一心一意指望著朝廷為她亡父討還公道,卻是笨得可以——不過這也是難怪,象孟聚這些處于人眾巔峰的軍頭們,他們自然知道現在大魏朝廷是自身難保了,但現在是農業社會,信息傳遞不暢,對一般老百姓來說,他們只知道有冤屈得找官府,找朝廷,哪里想得到,大魏朝廷早已不存在了,現在已是軍閥武夫當國的時代了。
這傻妞倒是運氣好,恰好碰到了自己——有能力管懷朔閑事的,在這整個大魏朝恐怕也只有自己一個了。
只是,這件事,自己要不要插手管呢?
孟聚已不是毛頭小伙子了,為個女人的一聲哀求就能熱血沸騰起來。這位唐姑娘全家被害,不幸淪落風塵,看來確實很可憐,但要讓孟聚來說——這他媽純粹是自己活該!
邊軍都撤離了,唐姑娘他爹一個文職地方官還舍不得官位死賴在懷朔不走,又跟黑狼幫做對,這不是自己找死嗎?這是地盤之爭,也是權勢之爭,最是你死我活的。那唐知府身為官員卻不懂審時度勢,又眷戀權位——孟聚設身處地換位而想,假若是靖安城里的馬知府不識趣老是要跟自己作對的話,自己多半也要殺他全家的。
權力之爭歷來是你死我活的,凡是妨礙自己統治的,都要毫不留情地打擊。從一個軍閥的角度來說,也不能說宇文泰做得錯了。
看著孟聚愣似的良久沒有說話,王九不由喊了他一聲:“大人?那位唐姑娘。。。真的很可憐。”
“嗯,我知道了。小九,我給你簽一份手令,你去軍需官那邊領一百兩銀子出來,拿過去給她吧。讓她好好保重吧,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鎮督是不打算過問這事了嗎?
王九微微失望,他躬身接過手令,應了一聲:“是,小的這就過去辦好這事。”
“嗯,去吧。”孟聚頭也不抬,繼續審閱著手上的奏折。
呂六樓這趟出來迎接孟聚,并不是空手而來的。他已把這半年多來北疆生的諸項大事、還有當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各項困難統統編纂成了奏折,面呈孟聚。看了這奏折,孟聚就可以迅而直觀對東平軍當下的情況有個了解,回家以后就能迅上手接過事務了。現在,孟聚就在品讀那份奏折,不時拿起筆來做著筆記,記下那些值得注意的重點。
有人走進來了,輕聲稟報:“鎮督?”
孟聚沒有抬頭:“說吧。”
“柳大師到了,她想求見鎮督您。”
“柳空琴來了?”孟聚愣了好一陣,雖然千里同歸,但自從那次宴請以后,他就沒有再見過柳空琴了。在回歸的道上,不知有意無意,那位美女瞑覺師一直在避著孟聚,孟聚也沒有去找過她,兩人就再沒見過面了。
孟聚立即意識到,現在柳空琴主動上門,肯定是有要事要說了。
“請柳姑娘進來,順便送兩杯茶水進來。”
柳空琴進來的時候,孟聚注意到,對方柳眉微蹙,睫毛低垂,像是有些心事。
“不知柳姑娘大駕光臨,有何要事呢?”
柳空琴微微欠身:“孟將軍,我們剛剛收到來自葉家的戰況消息,特意前來轉告。”
“有勞姑娘了,請說吧。”
“三日前,北疆邊軍對相州的金吾衛動了一次大攻勢,出動斗鎧過千架,戰兵六萬多人,進攻的邊軍再次突破了金城,昨天白天,邊軍的前鋒一度逼近相州金吾衛行營方向,行營大恐。但昨晚,金吾衛迅調動在后方的增援兵馬,擊退了邊軍的前鋒,然后在葉家暝覺師的幫助下,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金吾衛再次奪回了金城,恢復了原來的戰線——戰情通報就是這樣了。”
“那,雙方的損失如何呢?”
“這趟戰斗,金吾衛的傷亡甚是慘重,先期駐守金城的四個旅幾乎全軍覆沒,損失斗鎧近七百多架,戰兵五千多人。但邊軍的損失也很不小,家主確認,他們應該有兩到三個旅徹底失去了戰斗力,損失斗鎧也接近了三百架,戰兵的損失過兩千多人——鎮督,家主的消息就是這樣了。”
孟聚默默點頭,他是知道這消息意味著什么。表面上來看,邊軍和金吾衛兩家的損失旗鼓相當,金吾衛甚至還比邊軍的損失更慘重。但問題是,金吾衛掌握著皇家聯合工場和工部的斗鎧作坊,無論損失多大,他們都能很快地恢復補充上來。而邊軍那邊卻沒有同樣的補充能力。
從戰場局勢就可以看出來了,拓跋雄都打到慕容家的行營邊上了,離全局大捷只有那么一丁點距離了,但他們還是沒能將進攻繼續下去——這說明,邊軍那邊確實已經竭盡全力,他拿不出更多的力量來了——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這次攻勢,已是邊軍兵馬竭盡全力的最后一搏了,他們精疲力竭了。
喪失了進攻能力,拓跋雄的失敗之日,已經為期不遠了。
自從孟聚崛起以來,拓跋雄就一直是他的生死大敵,也是對他威脅最大的敵人,猶如一把時刻懸在他頭頂的尖刀。現在,眼看著這個敵人正一步步走向滅亡,孟聚心頭卻無多少得意興奮,反而泛起了一陣輕微的惆悵和失落。
他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不知不覺間,窗外已經暗了下來了。孟聚抬頭望去,正好望到了西邊下山的一抹鮮紅夕陽。他看到了窗外的校場,西垂的夕陽,暖烘烘地照在校場上,那和煦的陽光給人暖烘烘的感覺。大群褐色衣衫的東陵衛軍士正聚在樹蔭底下乘涼聊天,等著晚上開飯。
看著軍士們那爽朗而輕松的神情,孟聚臉上不覺也露出了笑意,也感到了一陣輕松,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從背上解脫了下來。
迦南,你的大仇,終于可以徹底了結了。
倚坐在窗臺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看著遠處嬉戲打鬧的人群,孟聚感到了難得的放松。看到那些在校場上嬉戲打鬧的軍士們,他就像看到了前世在大學校園中玩耍的那些同學們,同樣的充滿青春朝氣,同樣的活力飛揚。
身后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一陣幽幽的馨香傳入鼻孔,柳空琴走上前來,與孟聚并肩而站,同樣眺望著遠處的人群。
“有件事,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聲抱歉的。”
孟聚轉過了頭,側頭望著柳空琴白皙的臉龐:“抱歉?為什么?”
感受到孟聚的目光,柳空琴的臉頰微微緋紅。但她并沒有躲避,而是繼續凝望著前方:“那時,是我攔住你,阻止了你帶走葉小姐。”
孟聚抬抬劍眉:“柳姑娘,你是葉家的暝覺師。你阻止我,這樣做,不是應該的嗎?”
“作為葉家的客卿,我應該如此;但我還是葉小姐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柳空琴嘆了口氣:“這些天里,我一直不敢見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想,那天我那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了?”
她抬頭仰望著遠方的晚霞,金色的霞光照耀著她的臉,瑰麗燦爛。她緩慢地說:“最近,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越來越懷疑,那天,我。。。是做錯了。
所以,我該向你道歉。”
“呵呵,柳姑娘,你多慮了。”
孟聚啞然一笑,他搖頭道:“柳姑娘,你為這種事煩惱,實在很沒必要。你是葉家的暝覺師,護衛小姐是你的職責,你全力阻止我,那是理所應該的。這件事,我并沒有怪你——搶不回葉小姐,要怪,也只是怪我自己實力不夠強罷了。
柳姑娘,我們都有自己的立場。既然你是葉家的客卿,那你就為這個立場考慮就好。你若還為其他人的立場而傷腦筋費心思——這樣活著未免也太累了。”
柳空琴在聽著,她的瓊輕輕垂下,神色漸漸變得苦澀。孟聚并沒有責怪自己,但他的話,比痛罵自己一頓更讓柳空琴難過。
我并不怪你,我只怪自己不夠強大,沒能擊敗你。
柳空琴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明白孟聚的言下之意:我不怪你,因為我已經不再把你當朋友了——自從你站出來阻止我的那一刻,你我之間,已不再是朋友了 所以,今天進來以后,他一直管自己叫柳姑娘,卻是再也不象以前那樣親切地叫自己“空琴”了。
她偷偷側過頭去,用眼角的余光瞄著孟聚。青年將軍平靜地佇立在窗前,平視著遙遙的前方,金色的夕陽染紅了他的臉龐,他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堅定又自信。
這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他手握權柄,殺伐由心,不可動搖。
在自己面前的,是大魏朝——不,該說是整個天下最優秀的男人。他平民子弟,赤手起家,如今卻已開鎮一方,舉足輕重。
自己曾擁有他真誠的友誼,但現在,這友誼已蕩然無存了。
柳空琴嘴唇囁嚅著,卻是不知該說些什么——事情已到了現在,再說些什么,都是毫無意義了。
兩人都是望著窗外,沒有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柳空琴深呼一口氣,正待開口告辭,但這時,恰好有人敲響了房門。
孟聚轉過身來,喊道:“誰?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