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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八 亂離

  看到這少女,孟聚的第一反應是:易老鬼那貪花愛色的老毛病莫非又犯了,接頭時還帶個相好的過來?

  但馬上,孟聚醒悟過來:這少女秀眉如劍,美麗中透著一股頤指氣使的貴氣。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象有一把劍在戳著自己似的。看氣質就知道了,這女子的出身非富即貴,易先生愛勾搭的都是些懷春小寡婦,這種層次的豪門少女,可不是他能搭上的。

  少女也在打量著孟聚:眼前的男子穿著一身褐衣魏軍軍裝,除了腰間一把黑鞘的長劍外,他不戴任何飾物,衣裳用黑牛皮在腰間束得緊緊的,身形筆挺,腰挺肩平,整個人透著一股干凈利索的勁頭。

  他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鷹臉,臉龐被日頭曬得黝黑,瘦骨嶙峋,唇邊有著淡淡的胡須——這是一張飽經磨礪、軍人的臉,一張很有內涵的臉。他的眉目間蘊含著深深的憂郁,仿佛銘刻著一道思念。當他注視著人的時候,對方能感覺得到他目光的深度。

  在見到孟聚之前,少女一直以為,所謂美男子,說的就是那些擅長吟詩賞月、白臉紅唇、比女子還要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呢。但這位來自遙遠北方邊關的大魏國武將,卻為她展現了男兒的另一種美感。盡管他并不符合目前江都流行的主流審美觀,但即使以最挑剔的女性眼光來看,他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易先生干笑兩聲:“孟校尉,我來給你介紹,這位姑娘是我的同僚…”

  孟聚揚揚劍眉,笑道:“同僚?”

  “嗯嗯,你就不要問了,總之,這位姑娘是可信任的人,咱們說話不必避她的。”

  少女溫婉一笑,插口來說:“易主事,孟將軍是自己人,我們應當坦誠相見,奴家的身份說了也無妨——奴家姓沈名惜竹,官居北府河南廳參事,與易主事是同僚。”

  她提起長衫,對孟聚行了個女子的屈膝禮,甜甜笑道:“孟將軍的威名,奴家是早有耳聞了。將軍少年英雄,于北疆橫空出世,縱橫北疆和中原,身經百戰從無敗績。

  金城之戰中,將軍猶如神兵天降,孤身奪城,黑刀之下,萬軍降服——此等傳奇戰績,可謂前絕古人后愧來者。對將軍,奴家早就心馳神往,只可惜敵我相隔,無法見面。

  直到數日前,奴家才知道,將軍竟是我大唐北府的鷹侯校尉!孟將軍身居偽朝一品高位,卻依然心懷忠義,恪守華夏正統,甘冒巨險潛身敵營,實在令奴家欽佩有加!

  因為對將軍實在太仰慕了,聽說將軍回到了洛京,奴家厚顏請易主事引薦,不請自來了,就是為見將軍一面,還請將軍原諒奴家的冒昧。今日終于有幸得見我大唐的光榮,天下第一猛將,奴家深感榮幸,足以告慰平生矣。”

  先前,孟聚在北疆也有著“萬人敵”的赫赫威名,但那畢竟是邊塞,離中原太過遙遠了,中原的官兵和百姓也不大買賬。經過金城一役后,他才真正奠定了自己的無敵威名。

  現在,這位漂亮的沈參事口口聲聲說很仰慕自己,一口江南姑蘇口音說起話來又爹又綿,每句贊賞都擾到了孟聚的癢處,尤其她提起了孟聚最得意的戰績金城之戰,還稱孟聚為“天下第一猛將”——孟聚象熱天里喝了一杯冰冷飲,全身舒爽,每根汗毛都舒服得左右搖擺。

  “沈參事過獎了,末將愧不敢當。參事大人潛入北國,親身涉險,巾幗氣概不讓須眉,末將也很佩服的。”

  沈惜竹笑而不語。她望向易先生,后者會意,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孟校尉,北府有個重要任務要交托你。”

  孟聚眉頭緊鎖,愁眉苦臉——按照以往的經驗,易先生這話接下來的準是一堆麻煩事。現在自己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哪還有心情幫北府料理雜事?

  倘若今天只有易先生,孟聚還可以跟他討價還價,順勢再把他勒索一番。但今天,旁邊還站著一個河南廳參事在后面押陣——這小姑娘用亮汪汪的眼睛望著自己,兩個小酒窩甜得快要淌出蜜來。在她充滿仰慕之情的美眸注視下,孟聚委實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了——勇猛無畏一心報國的英雄可真不好當啊!

  孟聚硬著頭皮說:“一切為了復興大業!既然是朝廷有差遣,末將自然義不容辭。易先生,請說任務吧。”

  易先生與那沈參事對視一眼,他奸笑得象抓到了小雞的黃鼠狼:“呵呵,對你來說,這任務很簡單的——北府希望你立即率軍起義,拿下洛京。”

  聽到這話,孟聚嚇了一跳。他盯著易先生足足看了五秒鐘,跳起來罵道:“姓易的,就算你想賴掉欠我的債,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你不必做得這么絕,非把我往死里整吧?”——大難當前,英雄形象卻也暫時顧不上了,還是自己小命要緊些。

  易先生老臉一紅,那位沈參事卻是來插話了:“孟將軍,您想岔了。奴家保證,這件事并無危險,也無害處。”

  “沈大人,末將失禮了。但您該知道,洛京是偽朝的皇都,兵馬守備森嚴。末將只有區區三千兵馬,要在鮮卑人統治的中心區起義,這不是等于讓末將去送死嗎!”

  沈參事嫣然一笑:“孟將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但在廟算一項,卻是有點弱了。北府得到了確切消息,在洛京一帶,慕容家的兵備十分空虛,洛京金吾衛的主力兵馬全去相州了,在洛京,慕容家只剩下守衛皇城的幾百宮廷侍衛和京兆尹衙門的捕快民壯而已。

  孟將軍,您掌控三千精銳戰兵,四百多名鎧斗士,只要您倡難,出其不意之下,拿下洛京絕無問題。一旦奪下洛京,就等于斷了慕容軍的補給和后勤基地,他們也就離死不遠了。”

  沈惜竹說洛京沒有多少兵力留駐了,這句話,孟聚倒也相信。接連數場大敗,慕容家的兵力資源也是瀕臨枯竭了。尤其是孟聚親身經歷的那場金城大戰,倘若不是自己出手救了一把,軒文科那蠢貨險些要把慕容家的最后一點家底給敗光了。現在,為了填補戰線缺口,慕容家已經是把能拉得出的部隊都在往相州調,孟聚這兩天在洛京看到的,不要說平時滿街亂竄的金吾衛兵沒了蹤影,就連青壯年都少了,可見慕容家抓壯丁抓得多厲害。

  “沈大人,突然襲擊的話,或許打下洛京并不難,但要守住洛京,這才是難事。洛京四戰之地,慕容家的相州大營離洛京不過十來天路途,末將一旦舉事,他們勢必全力反撲。

  在我們南邊,還有偽朝的江淮大都督樸立英,他是鐵桿的鮮卑貴族,對偽朝死心塌地。對慕容家和拓跋家的內訌,他可能未必會插手,但末將若是舉事的話,他是絕無可能坐視不管的。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末將再能打,被數十萬鮮卑兵馬圍攻,絕對難以支撐!”

  沈惜竹輕輕點頭,她細聲慢語地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韃虜兵馬還有一些力量,將軍現在有所顧慮,那也是正常的。但須教將軍得知,朝廷對中原的討伐即將打響,韃虜朝已是日落黃昏,那些至今還為韃子賣命的兵將早已心生異志,即使他們看起來還是聲勢浩大,其實不過回光返照的烏合之眾。

  奴家可以給將軍保證,只要將軍在洛京倡義旗,朝廷的支援大軍立即就渡過長江,北地的各路義軍也會起義聲援將軍,面對遍地烽火,韃虜軍隊將尾不能兩顧,無法全力對付將軍。只要將軍您能在洛京堅持一個月,朝廷的援軍必至。

  陛下已公告天下,朝廷諸路軍將,先下洛京者封王。這時候,將軍恰好手握一支勁旅雄踞洛京,這不正是天賜將軍良機嗎?

  以將軍萬人敵之武勇,麾下數千狼虎精銳,倚靠洛京堅城,堅守一個月,其實并不為難。您可要知道,這個時候,在江都,不知有多少朝廷將領羨慕將軍,盼著跟您換個位置呢!將軍,如此良機,倘若錯過了,那多可惜啊。須知天賜弗受,必受其咎啊!”

  停頓了一下,看得出孟聚正在猶豫,那沈參事笑得更甜了:“將軍孤身潛伏北國,雖受偽朝功名厚祿,但對朝廷的忠誠始終不曾動搖,將軍的忠義之心,奴家亦十分敬佩。

  將軍無敵威名天下傳揚,區區鷹揚校尉一職,對將軍來說,確實有點委屈了。蕭大人對將軍十分賞識,無奈朝廷有體制,無功不得高位,蕭大人亦是無可奈何。

  今觀天下之勢,西蜀已歸我朝版圖,朝廷席卷之勢已成。以明君伐無道,以萬人齊心伐四分五裂,以人心所向伐眾叛親離,戰事未開,勝負已決于廟堂。奴家斗膽斷言,只要北伐戰事一開,必是王師摧灰拉朽、勢如破竹之局——將軍,天下一統在即,英雄豪杰能建功立業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富貴險中求,將軍如果還不肯冒險,那將來新朝之上,如何有將軍的立足之地?”

  少女的聲音清脆又悅耳,一席話中,既有入情入理的分析和說理,又有功名利祿的誘惑,還藏著隱隱的威脅——盡管那一絲味道很淡,但孟聚還是聽出來她的意思了:“將來新朝建立,你一個寸功未立的北人,如何保住現在的地位?”

  孟聚鎖眉沉思:是啊,確實是這樣。慕容家兵馬雖多,但北兵壓境,他們從前線能抽出多少兵力來對付自己?頂多三五個斗鎧旅罷了。自己全力揮,要頂住應該不難。

  以自己統帶的三千精兵、四百斗鎧為核心戰力,靠著白無沙留下的大批錢財來募集兵馬,組建新軍。對外,自己有著來自南唐的強力外援;對內,自己則控制著皇家聯合工場和工部的制造廠,憑著自己的強武力,堅守一個月等待南唐的援軍,這應該也是辦得到的?

  驅逐韃虜光復中原的第一功,封王裂土——想到那美好前景,孟聚不禁呼吸急促,砰然心跳。

  “沈大人說得很有道理,只是朝廷兵馬,真的能一月之內趕到洛京來增援我嗎?”

  “這個是毫無疑問的,這是北府給將軍的承諾,將軍對朝廷可得有信心!”

  “倘若這個真能辦到的話…”

  孟聚正待答應,但卻見易先生站在沈主事身后,朝他急打眼色,神情有些焦急。

  看到易先生的暗示,孟聚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陡然清醒起來。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急改口道:“…但事關眾人身家性命,末將還得與部屬們仔細商議,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

  孟聚方才的猶豫,沈參事早就看在心里,知道他已是快被說服了。她雙眸亮,櫻唇含笑——沒想到,這個北疆武將磨蹭了半天,最后卻突然來了個轉折,美女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瞪大眼睛望著孟聚:煮熟的鴨子都能從鍋里飛出去了?

  看著她驚訝的表情,孟聚都覺得難受,恨不得幫她把嘴角的笑意抹去了。

  沈參事還在笑著,只是那笑容已不怎么自然了:“事關重大,將軍要慎重考慮也是應該的。但將軍需得記住,我等北府鷹侯,為國舍身乃職責分內事。倘若有人只顧惜身保命,罔顧朝廷恩義,此等三心二意、貪生怕死之徒,北府是決不能容忍的。”

  孟聚悶哼一聲,心想這算什么?利誘不成,竟敢來威逼自己,這小娘皮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冷著面不說話,目光有些陰冷——倘若不是易先生在場,就算這小娘皮是北府的高官又怎樣?自己把她挖個坑一埋,誰知道是自己干的?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死個人多正常。

  眼見氣氛尷尬,易先生干咳一聲,出來打圓場道:“這個,沈參事是秉承上命,孟校尉確實也有自己的難處,大家要彼此體諒,都是為了復興大業嘛。我們是志同道合的戰友,暫時談不妥不要緊,來日再談就是了,總有解決辦法的。”

  聽易先生說話,沈參事臉上又浮起了那甜美的笑容:“易主事說得很對,是奴家急躁了。將軍,人生百年,機遇往往只有短短一瞬。何去何從,還請您仔細思量,奴家還有事,暫先告退了。易主事不妨留下,和孟將軍好好敘舊吧。”

  說罷,沈參事對孟聚盈盈屈膝道別,孟聚沉默地向她躬身回禮。在轉過身的一瞬間,她的臉馬上就蒙上一層冷冷的、霜一樣的東西,那張笑臉向冷面的轉變得幾乎是瞬間,讓孟聚看得很不舒服。

  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孟聚望向易先生,鼻子噴出一聲冷哼:“年紀輕輕就當了河南廳參事?這該是五品官吧?”

  易先生淡淡說:“從五品官,與你的鷹揚校尉是平階。不過你只是武職的虛銜,人家可是掌控洛京所有鷹侯和情報的實權文官,就連我在這邊也得聽她命令——沒法比。”

  “嘿嘿,厲害!這小娘皮,年紀輕輕的,到底是什么來頭?”

  “沈浩然的女兒,世家大族子弟,自然不同你我凡俗。”

  “沈家?天策沈家?”

  易先生點頭,孟聚想起了那個志大才疏的前北疆情報站主管韓啟峰,他也是沈家的門人。

  “沈家,又是沈家。”孟聚冷笑:“勸我在洛京起事——真的把我當傻瓜了嗎?這幫人真當世上只有自己長著腦子,其他人都是狗?!”

  沈參事走了,沒有她在耳邊勸說,孟聚也冷靜下來了:自己在慕容家后方大搗其亂,萬一搞得慕容家真的崩潰了,那到時,在實力雄厚的皇族拓跋雄與自己這個威望值不足五的邊疆土鱉之間,那些走投無路的金吾衛兵會選擇誰?

  拿膝蓋想都知道了,肯定不會是自己。吸納了金吾衛的降兵之后,拓跋雄將變得更加強大。只怕南唐的援兵未至,自己就得獨力應付北疆邊軍的圍攻,最后只會落得個拼光家底、落荒而逃的下場。

  自己拼命干掉了慕容家,落個反叛盟友的壞名聲,一點好處沒有,反倒是平白幫了拓跋雄的大忙——假若不是易先生提點,自己險些就糊里糊涂答應下這件事來,到時麻煩就大了。

  孟聚很奇怪,自己歷經沙場磨礪,意志堅定如鋼。上次拓跋雄的幕僚文先生來訪,雄辯滔滔,舌燦蓮花,自己也沒被他動搖過。但在這個沈參事面前,自己突然就變蠢了,完全被這黃毛丫頭牽著鼻子,她如何說,自己就如何想,完全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這也太恐怖了吧?

  看到孟聚神情不安,易先生安慰他道:“孟聚,你也不必過于擔心。你是屬于北疆廳管轄的鷹侯,沈參事只是河南廳的主管,并非你的直屬上司,你不必擔心她。你名聲在外,實力雄厚,蕭大人對你也很看重,甚至連陛下都聽說過你——”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沈家又怎樣?還真以為現在還是沈天策的年代啊?這年頭啊,有兵有地盤就是大爺,孟聚你能打又有兵,就算沈家的人也拿你沒辦法的。”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算了,不提這個。易先生,有個事我覺得很奇怪:朝廷為什么讓我這支偏師在洛京先動?按正常來說,該是朝廷軍隊先渡過長江,然后我們才配合起義,策應朝廷主力,這才是正常的吧?現在卻是要朝廷的主力不遠千里跑來策應我這路偏師,這也太反常了吧?”

  “這其中,自然是有奧妙的。不過這事,咱們只能在洛京說,回了江都,我可是堅決不認的。”

  按照易先生的說法,這事牽涉到南唐仁興皇帝與臣子們的矛盾。在征討西蜀之役接近成功的時候,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長江以北的中原大地。

  這次,皇帝的野心遭到了大臣們的一致反對。南唐朝臣們雖然平時政爭不斷,但在對待皇帝的新戰爭計劃上,他們達成了高度的一致立場。戶部尚書劉燁說征西戰役花費太大,現在國庫沒錢了;樞密院知院歐陽文說征西各路兵馬傷疲甚多,沒有半年休養無力再戰;兵部尚書方巖則說庫存的斗鎧已經消耗一光,沒有半年時間無法補充完畢。

  面對眾臣反對,仁興帝依然堅持己見。他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趁著北魏內亂,南唐大軍一旦過江,不但那些懷念華夏故國的遺民會簞食壺漿地迎接北上的大軍,那些對鮮卑政權的混亂已經失去信心的北魏軍隊也很有可能出現兵不血刃、降者如云的崩潰場景。倘若錯過這個時機,待拓跋家和慕容家的戰爭分出了分曉,勝利者自然會接收北魏的全部武力和地盤,出現了新的朝廷,那時候再勞師遠征就事倍功半了。

  “圣上認為,朝廷必須在近期盡快北伐。現在朝廷上正僵持著,廷議紛爭不斷,有時甚至圣上都親自下場爭辯,可見爭論激烈了。”

  “圣上要討伐偽朝,大臣們反對,這自然是大事,可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唉喲,孟聚你真是笨死了!為什么北府要你在洛京起事?這就是原因了!蕭大人可是皇上的心腹親信,這個時候,他要為圣上分憂啊!你在洛京先動手,戰事一起,圣上就有理由開戰了,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呃,我不能再說了,反正,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易先生話說一半就急匆匆地走人了,孟聚回想著他的話,越想越覺得心有余悸。

  華族的政治之道,千載之下永遠不變:內部問題,外部解決。北府指派孟聚在洛京起事,并不是因為這是最好的時機,純粹是因為內部政爭需要罷了。只要孟聚先動起手來,南唐的皇帝就能以此為借口出兵——增援被韃虜包圍的鷹侯義士,光復洛京故都,這是多光明正大的出兵理由?這就是大義名分!哪個大臣敢反對的,老百姓的臭雞蛋都砸死他了!

  那時候,皇帝高興了,孟聚怕就要哭了——皇帝是打著增援孟聚的旗號開戰,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真的一定要把孟聚救回來,他只是需要個開戰的借口罷了,只要戰事一開,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孟聚的存在也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南唐征討北魏,這是滅國之戰,規模必定不小,出動軍隊規模肯定達到數十萬之多。這等規模的大軍,行軍作戰步驟肯定有周密的規劃,急進不得。

  孟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南唐皇帝心中的分量——大概就跟當初小軍官劉真在葉迦南鎮督心里的分量差不多吧。葉迦南不會在乎劉真的死活,同樣,仁興皇帝也不怎么可能為區區一個自己而加快北伐大軍的進軍節奏。

  無數的歷史經驗告訴孟聚,在兩大勢力對峙時充當急先鋒第一個挑起戰火的角色,往往也是第一個倒霉的。自己在洛京造反,激怒了全體鮮卑人,他們肯定會傾盡全力地圍剿自己的——不管這場規模空前的北伐戰爭最后勝負如何,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結果了。

  想到這里,孟聚對沈參事恨得牙癢癢的:這小姑娘年紀輕輕,笑得又甜又美,但心眼可是著實歹毒,她簡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里帶的。好在老易還算夠朋友,不然自己真的要被她坑死了!

  經過數天的準備工作,在太昌九年的五月二十九日——按照慕容家的新歷,現在該是天佑元年了,但民間其實多還是沿用太昌年歷——駐扎在洛京城外的東平陵衛兵馬拔營返程。

  比起初到洛京時三百人的小隊伍,返程時的隊伍龐大了何至十倍,不但多了李赤眉的兵馬,還多了兩百多輛的輜重車輛。不用說,這批輜重車自然是孟聚找衛鐵心討要來的。他說是手下的兵馬多了,所需物資和補給也多起來了,車子不夠了。衛鐵心很爽快,沒請示慕容毅就答應下來了,還找來了趕車的民夫——至于精明的慕容毅會不會看出什么端倪來,孟聚也懶得管他了。

  在洛京的幾天里,慕容毅一直托病躲在太子府里,孟聚一直沒有見到他。他們的來往聯系,都是由衛鐵心轉達的。但出的這天,慕容毅還是親自過來送行了。在剛見面的時候,兩人的神色都有點不自然。

  “大都督此番重返相州,必能再建殊功,孤在洛京翹以盼啊。”

  “末將定然努力,不負殿下厚望。殿下只管安坐洛京,靜候捷報便是。”

  在外人看來,監國太子對大都督的倚重和親熱跟往日沒什么兩樣,兩人并肩而立,談笑風生,不時爆出歡快或者爽朗的笑聲,氣氛很是愉悅。

  在最后告別的時候,慕容毅握住了孟聚的手:“兄弟,多多保重。家中事勿憂,一切有孤。你這一去…希望我們還能有再見的那天。”

  “太子殿下不必憂心,待末將破了北賊,再回來與殿下把盞共醉。”

  “把盞共醉?是啊,在東平的時候,大家過得多快活啊,我們一起在喝酒,一起打北胡…兄弟,你救過我的命,那個大雪的黑天里,是你把我從幾百個胡人鎧斗士堆里搶出來的啊!我們是過命的交情啊!”

  慕容毅凝視孟聚,他的眼眶漸漸紅,有些晶瑩的東西在閃爍著。然后,他笑了,但連那笑容都是凄苦的。

  “要小心葉公爺,他就在相州行營。要當心他,這人很危險!”

  “殿下?”

  慕容毅退后一步,他向孟聚用力地揮手:“大都督,一路順風。假若有來生,我們再做一回兄弟吧。”

  揮著手,淚水從慕容毅眼中奪眶而出,流淌在臉上。看到這一幕,在場的東宮官員無不震駭:公開場合,太子殿下如此失儀,這事倘若傳揚出去,怕是會挨陛下責罰了。

  望著慕容毅流著淚的臉,交往的往事一幕幕流過眼前,孟聚亦是同樣心懷感觸。

  對視片刻,孟聚深深地低頭:“慕容兄,珍重。”

  他轉身翻身上馬,頭也不回抽了一鞭子,胯下戰馬長嘶一聲,風一般地向前躍去。孟聚昂著頭,讓那迎面撲來的勁風撲打著自己的臉,感受著那呼嘯而來的朔風力量。五月的夏日,官道兩邊已經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的芬芳氣息隨著勁風撲入鼻端。

  直到奔出了很遠,孟聚才回頭望去——在巍峨的洛京城門前,那個穿著黃袍的渺小身影依然佇立著,他依然還在固執地揮著手,努力地向這邊望過來。

  駐馬停步,突然襲來的悲傷使得孟聚身軀顫抖,他也遙遙舉起了手,用力向著慕容毅揮舞著,淚眼模糊了他的視線。

  在那荒淫、動亂、無恥的年代,兄弟,請不要深責自己的兄弟。我們都只是風塵中揚起的沙子,隨風漂泊。風平后,我們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

  再見了,我曾經的好兄弟。

  東陵衛的兵馬沿著官道一路北上,兵馬疾馳,兩天后,已經抵達了洛京外圍的扶遂縣。東陵衛兵馬在城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繼續上路。

  剛出不遠,馬公公就急匆匆地跑來找孟聚了:“大都督,我們好像走錯路了吧?右邊的道才是去相州的,我們走在左邊的道上了,這是去遂西的,遂西之后再過去就是上黨郡了。”

  孟聚的神情輕松:“公公稍安勿躁,這是有緣故的。太子殿下委托本鎮幫他料理些事務,所以要繞道過遂西。公公放心吧,不會誤事的,最多兩天我們就會走回原來道上了。”

  聽孟聚這么說,馬貴也放下心來:“原來是這樣,咱家還以為走錯路了呢,沒想到是大都督奉太子鈞令有差遣要辦。太子殿下可是要辦啥事啊?大都督能否給咱家透露一些?”

  孟聚望著馬貴,神情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囑托本鎮的事——公公您確定真的想聽?”

  看孟聚這副蔫壞的表情,馬貴立即察覺不妙,他把頭搖得飛快:“不想,不想。咱家多嘴了,大都督莫怪,莫怪!咱家這就回去,大都督您就當咱家沒來過好了。”

  陵衛兵馬向著西北方向又走了兩天,已經過遂西縣了,孟聚卻是依然沒有回頭轉向的跡象。這時,馬貴公公終于坐不住了,他再次跑來找孟聚:“大都督,咱家知道不該多事的,不過您能否透露下,您辦這趟差事,可是準備要去哪啊?咱們離相州,可是越來越遠了,路上耽誤得太久了,誤了軍機就不好了。”

  “不遠了,再過兩天就到了。到那邊辦完了事,我們立即調轉回頭,絕對誤不了事!”

  孟大都督口中的兩天,那就跟沙漠中的綠洲一般,那是永遠可望不可即的幻影。三天之后,東陵衛兵馬進了上黨郡,孟聚卻依然沒有回頭的意思,這時候,馬貴就是再糊涂也知道事情不對了。他跑來找孟聚大吵一頓,要求他立即調頭重返相州行營,否則將被朝廷視為叛逃,“必遭大軍剿滅”!

  馬貴難的時候,孟聚一言不,臉沉如水——說實話,他還是很佩服馬公公膽氣的。這可是在孟聚的中軍,左近軍士全是孟聚親信,惹惱了孟聚,被亂刀砍死也不是什么怪事。雖然平常奴顏婢膝,但在關鍵時候,這閹人忠于職責,很讓孟聚敬佩。

  待馬貴罵累喘氣的時候,孟聚才吩咐左右:“馬公公累了,你們把他送回住處歇息吧。”

  “大都督,你辜負吾皇圣恩,若不懸崖勒馬,立即回頭,朝廷大軍一至,必將…”

  孟聚站起身,打斷了馬貴:“公公的肝膽和忠義,我是很佩服的。但今日之事,非言辭能動。天下的離合聚散,無非緣分。我軍南下助戰,是因緣而來;我今日北上,也是因緣已盡。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緣盡人散,本是世事常態,公公又何必這么看不開呢?

  此番南下,孟某自詡對朝廷還是略有薄功的,即使今日分手,公公何必口出惡言呢?大家都留幾分情面,留待將來再見之日吧——來人,送公公回去歇息。”

  幾個親兵入營帳來,將馬貴捂了嘴拖了出去,后者圓睜兩眼,怒目以示,讓孟聚好不郁悶:慕容家的想法也真太奇葩了,自己幫他們打垮了整整一路邊軍,奪回了金城,救回他們的整路兵馬,作為回報,慕容破就只封了自己一個北疆大都督的空頭銜——戰績和回報相差懸殊,現在,他們居然還覺得是自己虧欠了他們!

  “有些人吶,還真不能跟他們走得太近了啊!”

  孟聚搖頭晃腦地嘆道,他把頭轉向左邊的人:“胡管領,這事,你怎么看?”

  胡庸平視前方,表情木然,像是對剛才生的一幕視而不見。聽到孟聚問話,他躬身答道:“大帥,末將受太子殿下鈞令,跟隨大帥聽候差遣。現在,末將并沒有接到太子殿下的新命令,所以,大帥有何差遣,末將都會從命的。”

  “倘若我要你隨我一同回北疆東平呢?”

  “倘若大帥有命的話,末將不敢不從。”

  孟聚微微頜。胡庸的表態,證實了他的心中的揣測:慕容毅確實猜出了自己用意了。否則的話,知道自己要北歸,作為慕容毅親信的胡庸絕不可能這么平靜。只是,慕容毅既然知道自己要走,他為什么不阻攔自己,反而還派部下來協助孟聚返程呢。

  想到離別時候慕容毅那淚流滿面的臉,孟聚隱隱猜到了緣由,他嘆惜一聲。

  人心吶,真是世界上最復雜最不可揣摩的東西了。

  “胡管領明晰事理,本鎮很是欣慰。既然這樣,勞煩閣下跟我們走一趟吧,本鎮不會讓閣下和貴部白辛苦的。”

  “不敢,這是末將職分而已。”

  孟聚一個個望過在座的部將,微笑道:“弟兄們,我們這就——回家吧!”

  其實,早在扶遂縣走上岔道那天,有聰明的部下已經猜出一點端倪了,但直至此刻,孟聚親口宣布了,大家才能確定,真的可以回家了。

  當下,軍官們面露喜色,紛紛跑出營帳回自己兵馬去。不久,軍營各處都響起了士兵們響亮的歡呼聲。這趟南下征戰,東平陵衛兵馬離鄉日久,眾人早在思念家鄉的親人了。倘若不是孟聚威望高,軍功犒賞又豐厚,士兵們早就抗議了。

  晚上歇營的時候,有部下跑來向孟聚稟告,說是監軍太監馬貴失蹤了。孟聚倒也不在意:“讓他去吧。他礙不了咱們的事了。”

  孟聚算得很清楚,從上黨郡直奔相州,就算快馬疾馳也需要四五天。即使馬貴能一路狂奔回相州報信,皇帝慕容破要調集大批兵馬過來攔截自己,那起碼是半個月之后的事了,那時自己早出慕容家的邊界了,慕容破就是再吹胡子瞪眼也拿自己沒辦法了。

  太昌九年六月十日,孟聚兵馬抵達上黨郡的祁峰縣。這里已經接近慕容家與北疆軍交戰的前沿了,考慮到連日趕路兵馬疲憊,前面很快就要進入北疆軍的占領區了,在敵占區行軍需要充足的體力,孟聚于是下令兵馬在此歇息一天,養精蓄銳之后再出。

  祁峰縣是個很小的縣城,城里不過幾千戶人家。進城后,孟聚的親兵很不客氣地把上門勞軍的縣令給趕跑了,把縣衙搶過來當了孟聚的臨時住處。

  既然上司如此,部屬們自然是有樣學樣,軍官們紛紛領著部下去城里的大戶人家處找地方“借腳歇息”——還好,軍官們都知道孟鎮督軍紀嚴明,奸淫擄掠的事是不敢干的,不過敲詐屋主一頓好酒好菜招待還是免不了的。孟聚對此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反正這不是自己的地盤,這筆賬都會記在慕容家的朝廷身上,自己倒也不必太客氣。

  在縣衙里美美地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才剛蒙蒙亮,孟聚的門就被拍得砰砰響了。孟聚睡眼朦朧地爬起身,親兵去開了門,卻見第一旅旅帥王虎急急忙忙地沖進來,嘴里嚷得天響:“鎮督,鎮督!大事不好了,咱們可是被慕容家堵住了!他們追上我們了!”

  “慕容家來攔截了?真是快啊!”

  慕容家的兵馬抵達得比預想中要快了很多,但孟聚并不在意——他們來得這么快,肯定來不及調集多少兵馬。就算有一兩旅斗鎧,以東平陵衛現在的實力,擊潰他們也不過一頓飯的功夫。

  只是孟聚覺得,這一仗打來毫無意義,就算贏了對方,自己也沒什么好處,平白損折兵力還跟慕容家徹底翻臉,所以,這一仗,孟聚還是想極力避免的。

  “我說虎子啊,身為一旅統帥,你得鎮定!這么慌慌張張的,放在弟兄們眼里成啥樣了?說吧,慕容家到底來了多少兵馬,領兵的是哪位將軍?”

  “啟稟鎮督,他們有多少兵馬,現在還沒查清。不過他們的斗鎧可是已經堵在縣城門口了!他們給我們話了,說要鎮督您立即出去見他們,不然就要不客氣了!”

  聽聞此言,孟聚胸口頓時一股怒氣上涌,自南下以來,自己戰無不勝,屢破強敵,就連皇帝慕容破和太子慕容毅對自己都要禮敬有加。這個不知什么來路的敵將居然如此囂張?

  “呵呵,真是有趣。虎子,對面是慕容家的哪位將軍?我倒想看看,誰的口氣這么大啊,敢這么跟我說話?”

  王虎知道了,鎮督顯然已經動了怒氣。他高興地嚷道:“就是,來傳話的那小子口氣忒大,板著張臉,鼻子都翹到天上去。那神氣,象咱們是他家養的奴才似的。倘若不是沒得鎮督您允許不好動手,我當場就把他給宰了…”

  “虎子,你越來越像個婆娘了!我在問你話,你在給我東拉西扯什么?對面帶頭的,是誰?”

  王虎漲紅了臉,他說:“鎮督,那傳話的小子說,他們的將軍是行營第七鎮的行軍總管,具體啥官職咱也記不清,好像是都督兼御史大夫的,姓葉,叫葉子軍——鎮督,這姓葉的敢對咱們這么無禮,咱們可不能放過他。等下開打,末將定要當先鋒,鎮督您可得答應我啊!”

  “虎子,你先給老子閉嘴——葉子軍,這名字好熟啊,我在哪聽過了?”

  下一個瞬間,孟聚整個人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大驚失色:“不對,是葉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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