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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歌宴

八十九歌宴  眾人靜心屏氣,等著孟聚亮出他的章程或是規矩,卻見孟聚展顏一笑:“藍長官,聊了那么久,我的肚子也餓了,想來大家也沒吃東西?不妨就讓店家上菜,先吃飽再說?”

  藍正瞇起眼睛,笑道:“好啊!孟長官來過天香樓,但沒嘗過霍師傅親手掌勺的菜。今天我可是讓老杜早備好了老火靚湯——豬拱,你去安排一下,讓他們動作快點。”

  朱全有應聲出去,高呼道:“上菜!快點!”

  隨著呼喚聲,一隊手端菜肴的宮裝侍女魚貫而入,琳瑯滿目的盤盤碟碟,頃刻間便將餐桌擺滿了,各種菜肴香氣撲鼻,餐桌正中一個黑色的瓦缽蓋得密密實實。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領班微微躬身,微笑問:“客官,可是現在用湯?”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伸出淺淺素手,揭開了缽蓋,隨著騰騰熱氣的升起,一股異樣的香氣傳入了孟聚鼻中。領班幫孟聚盛了一碗端到面前,他抽動鼻子:“好香!不知是什么做的湯?”

  藍正笑道:“這個,我問了老杜一百遍了,他死也不肯答我。來來,孟長官,只管喝吧。”

  “藍長官請。”

  一碗湯下肚,孟聚只覺得滿口生津,這湯香甜得簡直不似人間滋味。他連喝兩碗,才放碗嘆道:“宇正兄,你好享受,這分明是純正的江南湯肴味道。你平時守著這等快活去處,也不說我知道。害得我吃烙餅窩窩頭而已,吃得嘴都淡出鳥來了。不行了,以后你要常帶我來不可!”

  藍正拊掌笑道:“孟老弟果然是個中行家,吃得出這是淮揚口味。老弟以前去過南邊?”

  孟聚微微變色,笑道:“倒是沒去過南邊,但是在洛京也有地道的江南菜館子,嘗過幾次覺得不錯。沒想到在北疆也能吃到這么地道的風味。”

  “將來我致仕后說不定也回洛京去養老了——那家江南菜館子叫什么名字?老弟跟我說說,將來我也有個好去處。”

  “很好找的。前門坊二街的張家酒樓,是家夫妻店,多年的老字號了。”

  “好好,我記住了,謝過孟長官了。來來,再給孟長官盛上一碗好湯,再試試這個佛跳獅子頭,這個味道真絕了!”

  眼看靖安署的兩位腦談笑融洽,氣氛和睦,旁觀的幾位大豪不明所以,眼見孟聚吃得滿意,眾人都跟著開心,江湖大豪們臉露笑容,氣氛輕松愉悅。

  雖然說是六人一桌,但其實真正用餐的只有孟聚和藍正兩人而已,其他四人只是在面前擺了一碗湯,他們幾乎沒動過筷子,而是帶著討好的笑容,畢恭畢敬地望著兩名陵衛腦——尤其是孟聚,坐他身邊的豬拱都幾乎都變成店小二了,他趕開服侍的侍女,殷勤地幫孟聚倒酒、勺湯,而且眼明手快,孟聚每次喝完杯子還沒放下,豬拱就滿面諛笑著拿著酒壺在那候著了。

  看著豬拱不顧身份地對著孟聚大獻殷勤,其余三人望著他的眼中有一些鄙夷,又有一些羨慕。只是他們沒靠著孟聚,也不好突兀地跑過去拍馬屁。

  眾人小心翼翼陪著笑,即使說話也只敢說些久仰孟長官威名之類的客套話,一句閑話不敢多說。

  倒是豬拱好似和藍正親近些,酒過三巡,抽個孟聚和藍正說話的閑暇,他小心翼翼地插嘴道:“藍長官,孟長官,小的有個小小提議,也不知行不行?”

  “嗯?”

  “天香樓的菜肴固然遠近聞名的,但天香樓的鶯歌燕舞卻也是一絕,不如叫出來給兩位長官雅鑒雅鑒,也好以助酒興?”

  兩杯酒下肚,藍正脾氣好了很多,他這次沒有火,笑著望向孟聚:“老弟覺得如何?人生得意需盡歡才是啊!”

  孟聚笑笑:“好啊,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朱全有頓時興奮,他一路小跑地出去,吼道如雷:“快來,叫歐陽青青過來,快點!老杜,你個王八蛋不快點,老子拆了你的店!快!”

  半響,豬拱領著一位長裙寬袖的小巧俏麗女子又走回房間,來到孟聚面前,他獻寶似的向旁一閃:“大人,這位是天香樓的當紅才女。。。”

  “我認得,歐陽姑娘!”孟聚一眼便認出了那張不施粉黛的清麗臉孔,他笑道:“歐陽小姐,別來無恙?”

  聽來人喚出自己名字,歐陽青青抬頭望向孟聚,見來人一身青袍書生打扮,儒雅英俊,俊逸筆挺,儒雅中帶著一股英氣,眉目俊朗,神清氣爽,她脫口叫道:“孟官人,怎會是你?”

  話說出口,她自己卻也奇怪:自己是酒樓歌姬,每日里迎來接往,不知要見多少客人,其中不乏一擲千金的豪富,權勢熏天的官宦,豪氣云天的軍中豪強或是英俊灑脫的青年才子,他們對自己都是盡力奉承,刻意討好。

  紅塵俗事經歷多了,世間男女情事,自己早已看得淡了,心境早磨礪得水波不興。這個孟官人不是打賞豐厚的富豪,也不是那種對自己題詩作畫的才子,大家接觸不過幾句客套應酬——連歐陽青青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對一名普通客人這般印象深刻,一見之下就能認出他?

  今天,杜老板早就叮囑過自己了,今天店里會有非常尊貴的客人來,叮囑自己準備好歌舞。豬拱和城里叫得出字號的幾位大佬都會出席,宴請一位極有權勢的大人。

  湯面七、黑手、大腳羅,還有豬拱——聽得那幾位老大的名字,歐陽青青心中暗驚。雖是女流之輩,但酒樓歌姬接觸三流九教,她的見識甚廣。她知道,這幾個人,每個都是靖安黑道上呼風喚雨的人物——不說別的,單是一個豬拱就是足以左右天香樓生死了,而那個大腳羅,更是見了靖安知府也只是拱拱手的人物。

  而且,他們之間彼此很不對付,豬拱和黑手鬼之間仇隙甚深,他們居然能共坐一席,這就更讓歐陽吃驚了——什么大人,能有這么大的面子?

  難道是某位德高望重的權宦?或者是洛京皇家的欽差?

  進得房間時,眼見眾人眾星捧月般環著貴賓,因為緊張,她竟不敢抬頭。直到對方喊出她名字,看清來人面孔,她脫口叫出,吃驚得竟一時失神了。

  眼見歐陽青青花容驚詫,朱全有心下大怒:歐陽青青是他推薦的,這個女孩子若是不知尊卑惹怒了孟長官,孟長官豈不是要怪到自己頭上?

  “什么孟官人!一點規矩不懂,叫孟大人!”

  歐陽青青聞言一驚,連忙伏身一拜,身影婀娜:“對不起,孟大人,小女子鄙陋無知,不知尊范,實在失禮了。。。”

  “歐陽姑娘不必介意,請起吧——豬拱,莫要粗魯,驚恐佳人豈是風雅行徑?!”

  朱全有忙換了笑臉:“是,是,老朱是個粗人,孟大人莫怪,歐陽姑娘莫怪。。。”他退開幾步,雖然挨了罵,心中卻甚是高興:看來孟長官對這個小妮子感覺不錯,自己的馬屁算是拍對了!

  孟聚笑說:“上次也在天香樓,聽聞歐陽姑娘彈奏一曲《進奏樂》,在下如聞仙樂,三月不知肉味,至今回味無窮。不知歐陽姑娘今晚又給我們準備了什么好曲子呢?”

  聽孟聚語氣平和,和顏悅色,歐陽青青心內驚慌稍平。

  她嫣然一笑:“淺薄之樂,能入得大人尊耳,實乃小女子平生莫大榮幸。倘若大人不棄,今晚歐陽愿以近作歌舞《南風舞》,以為大人和諸位貴賓雅鑒。”

  聽到‘南風’二字,孟聚和藍正都是微微皺眉。

  藍正忍不住出聲:“南風?這個曲子里可有什么典故嗎?姑娘可莫要犯了朝廷忌諱了。”

  “小女子不敢。啟稟這位大人明鑒,此曲里確實有典,講的是當年我朝武帝當年開國南征之典,第一次江都會戰之役,是頌揚武帝雄風的曲子。”

  藍正臉色稍安:“哦,既然是頌武帝功績的歌舞,那倒也無妨。姑娘不妨演示,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是,小女子鄙陋淺薄,還請孟大人和諸位貴賓雅賞。”

  有人拉開了房間的窗簾,吹熄了燭臺,只留兩盞離得遠遠的油燈,屋子里頓時暗了下來,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映得婷婷玉立的歐陽青青玉容皎潔剔透。

  她斜倚窗臺,抬頭望明月,長袖拖地,神情蕭瑟。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淡淡的笛琴聲,聲音雖低卻是極其清晰,曲調幽遠深沉,猶如江南牧曲,歐陽青青聞聲翩翩起舞,月色下,佳人飄渺似霧,長袖飄舞如云。

  她輕啟丹唇,清脆婉轉歌聲從口中傳出:“是誰又撞碎了一輪海中月,醉夢里,長笑歌萬闕;是誰又在海上吹那楊柳葉,六月里天涯飛白雪,卻回為你指間笛聲咽,看梅花不謝。。。”

  眼見佳人仙舞飄飄,聽到充滿了江南氣息的聲調,孟聚心馳神搖,他一手暗暗打著拍子,不住點頭贊許。

  笛聲陡然拔高,琴聲急促,悠揚的曲調轉為激昂,歐陽青青的舞姿變得剛烈而遒勁,不知何時,她手中已經出現一把精致的短劍,劍光在月色下如龍般游動著,歌聲也變得高吭熱血:“。。。千人戰幾番秦淮水飄紅,多少年生死一笑劍歌烈,問天下,誰能掌緣生滅,誰又在,輕聲說離別。。。”

  在那鏗鏘悲壯的歌聲中,孟聚慢慢閉上了眼睛,生怕讓人看到他眼中的淚水。

  歌聲中,他看到了巍峨的江都城,看到了冬天的大雪,仟佰縱橫、白雪皚皚的江都平原上,披著簡陋斗鎧的華族戰士,緊握著手中武器,帶著一個古老民族被逼到絕路上的憤怒,昂挺胸地注視著北方地平線上出現的黑色軍團。

  三百年前,北魏初建,勢如烈日東升,他們有著并吞天下、一統宇內的霸氣,有著野心勃勃的皇帝和大批已習慣殺戮的草原戰士,但就在江都城下,他們遭遇了最頑強的抵抗。

  江都防線,華族最后的堡壘。

  那支由農民、逃兵和流亡貴族組成的華族軍隊,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血債血償!雙方鎧斗士已不是用武器在廝殺,而是以肉體和性命相搏。就在江都城下,北魏遭到了起兵以來的最大挫折。最終,天武帝鎩羽而歸,于是南北兩朝三百年鼎立之勢遂成。

  當最后一個悠揚的音符消失在房間里時,房間中寂靜無聲。

  有人重又點燃燭臺,房間中恢復了光明。

  一曲歌舞罷,歐陽青青嬌喘微微,她將手中的短劍輕輕擱在地上,對著孟聚和藍正深深一鞠躬:“小女子淺薄,方才冒昧獻丑,實在貽笑方家。倘若能得二位大人和諸位貴賓點評一二,小女子不勝榮幸。”

  孟聚端坐椅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因為孟聚不出聲,眾位江湖大佬一來不知他心意,二來他們也確實不通音韻,大伙怕說錯話犯了孟聚的忌,竟是誰都不敢先開口,房間里氣氛一時有些怪異。

  歐陽青青又問了一次,還是無人回答。

  一時間,歐陽青青臉露尷尬,粉臉微紅。

  她出道這么多年,這種難堪的情況還真是第一次。即使有客人不滿意她的歌舞,但一般都會客套說幾句不錯,從沒有象這樣讓自己當面下不了臺的。

  若不是知道眼前幾人身份了得,若換了其他客人,歐陽青青便要當場拂袖走人。但現在,走又走不得,說話又無人理會,她尷尬萬分,輕垂瓊,羞怒交加,珠淚盈眶欲滴,手指在袖里捏得白。

  良久,終于還是有人說話了。藍正干咳一聲:“歐陽姑娘的歌喉嫻熟,舞得也不錯。但這歌。。。咳咳,我建議姑娘以后還是莫要再唱了。雖然是武帝舊事,但開國征戰事,非民間可輕議。姑娘以后還是要多多謹慎言行才是——孟長官,你覺得如何?孟長官?”

  藍正連呼了兩聲,孟聚才如夢初醒,他睜開了眼睛:“啊,是。歐陽姑娘,你的贖身銀子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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